五
八月的山村之夜,风是咸的,混着浓浓的香火味、汗味、烟味,还有那存在着的、却给檀香味盖住了的尸臭。灵堂就设在芳芳家中的大堂,爸爸妈妈的尸体给粗糙的白布裹着,就摆放在大堂的中央。停尸的床板靠大门的那头摆着一个装着大半盆火灰的香坛,供前来吊唁的人上香。芳芳一身素衣,额头和腰间扎着白布带,席地而跪,膝下垫着布垫和草席,带着还不太懂事的弟妹给前来上香的人行答谢礼。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奶奶伤痛欲绝,早已让人搀扶回房混混噩噩地睡去。香坛只剩下一撮撮烧剩的红得象血的香棒棒。
爸爸的死最早是奶奶发现的。当时已近中午,妈妈还在山上放牛,芳芳在酒楼做侍应,弟妹正在村小学的教室里大声地跟着老师朗读课文。爸爸用一块很锋利的破碗片割断了自己手腕上的大血管,然后把手藏到被单下面,以致奶奶曾走进屋里几次也没能发现。时值夏天,血流得很快,又被床单和床板吸收得很快,等奶奶发现时,爸爸早就断气了。尽管爸爸去得很安祥,就象在睡梦中仙逝一样。但芳芳一直都不敢迈进爸爸死去的那间卧房半步,她害怕闻到那带有血腥的气息。那一天,距离她爸爸让人从医院抬回家不过三天。
妈妈就死在赶回家里的路上,是给火车撞死的。有关妈妈的死,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当妈妈赶着牛就要跨过村口那段铁路时,两头公牛为争母牛红着眼在铁道间顶起了牛角,互不相让,就是妈妈拿木棒去赶去打也无济于事。这时,火车来了。妈妈舍不得丢下那两头牛(那是她们家最棒的劳动力),还想去尽最后的努力。本以为火车会急刹车停下来,结果却是连牛带人给撞飞到半空,摔到十几米远的路基上,当场给摔死。另一种说法是,她妈妈本来就有死的念头。火车来时,她完全可以抽身离开,但她最终却把自己留在了铁道上。
芳芳不知道自己该相信哪一种说法。不管怎么样,事情的结果都是一样。妈妈死了,火车只是在出事地点停留了不到二十分种,又开走了。满车厢的乘客都从半开着的车窗探出头来,注视着这血淋淋的一幕,一边还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妈妈的尸体上盖着张油渍斑斑的餐桌白布,露出的只是那双沾满血泥的脚板。
乡火车站上的民警告诉有点群情激愤的村民:“她是这个村的村民,应该懂得列车通过的时间,责任完全在于她,不在列车方面;况且,她和那两头牛的行为已经严重干扰到列车的正常运行,给国家的铁路运输造成了重大的损失,按照铁道部的规定,她的家人不但不会得到任何的赔偿,相反,铁路部门保留追究她责任的权利!”
芳芳家没有任何亲人到现场去吵去闹,这件事情只能这么草草了结。那两头奄奄一息的水牛最后让乡集市上专卖牛肉的屠夫收购,价钱是六百元。这种要死的水牛根本不值钱。
人总有一死,上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但对于芳芳,却是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残酷,让她措手不及。世上最亲她的那两个人离她而去了,倾刻间,她们家那两根顶梁柱便轰然倒下,留给她的,是一个没了支柱,沉重得摇摇欲坠的家。如果没有前些天爸爸受伤瘫痪对她的打击作铺垫,她一定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身来。
阿叔安慰她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便,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靠你去做,你可要挺住!你爸妈的后事,阿叔会帮你打理的。······死,对于你爸,是个最好的解脱,他是不愿拖累你们。可惜了你妈妈,好好的也去了······”
现在想想,阿叔说得很有道理,不愧是见过世面,经过风雨的人。爸爸确实也算是个精明之人,更是个血性汉子,他不会苟且偷生,更不会拖累她们。他醒来的第二天,便要妈妈找人把他抬回家去。多留在医院一天,她们家就多欠医院一天的债。对于他的离院,院方尽管在口头上一万个不同意,但最后也没有一个人真的出来阻拦他们。事实上,院方也已经减少了下给他的药,双方对此事都是心照不宣。当芳芳拿着领到的第一个月的薪水去看已醒过来的爸爸时,爸爸的主意已定。爸爸摸着她那纂着两百元工钱的手,动情地跟她说了好多的话,但更多地是鼓励她好好工作,照顾好奶奶和妈妈,把弟妹拉扯成人。当时她还以为爸爸是因为高兴而说这些寄语她的话,现在她才明白,爸爸在那时,已是动了死的念头,瘫痪了,就只能是废人一个。爸爸之所以要回家再死,一是想见家人最后一面,再就是村里有个风俗,在外面死的人是不能回家的。
可妈妈为什么也要选择死呢?!难道真的是象电影电视里所演的,妈妈因为深爱着爸爸,便要随他而去吗?这不太符合情理,这种事一般不会发生在乡下农民的身上。那么,妈妈一定是不堪生活压力而选择一死了之的了。伍仟元的债务,对于她们家就是一个沉重得能让人宁可选择去死的数目。就象当她掏出那二百元工钱向爸爸报喜的时候,这二百元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以至于妈妈看见了也只能苦涩地一笑,笑中还带着一丝的难堪,好象是给什么事触动了一般。
“别想那么多了,你们还是起来歇一歇吧,都跪了大半天啦!”就在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阿叔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从得知她爸爸妈妈的死讯时起,阿叔一直在替她们家张罗着爸妈的后事。
她问道:“现在几点了?”
阿叔说:“快12点了,很晚了,该来的人也都来了,暂时不能来的也只有等明天再来了。你们先吃点东西,然后抱小弟去睡觉,他都睡了很久了!”
她回头看了看,小弟卷着身子倒头睡在席子上,嘴角挂着一挂唾液;小妹跪在那里,打着磕睡。
从大厅出来,门前空地临时用帆布搭起的雨棚那里的灯光明晃晃的,在那盏二百瓦的大灯泡下,阿城一个人伏在桌上打盹,村里的一个人也没有。一边用旌旗围着的法事场也早停歇下来,师傅们或睡或打盹,在养精蓄锐,好继续下一论法事。
阿叔解释道:“哦,人是我叫他们先回去的,你尽管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上山,你放心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这里由我和阿城替你们守着,阿娇她们和厨房师傅明天上午赶来,顺便把酒菜也带来。”
听阿叔这么一席话,芳芳心里热乎乎的。她到酒楼都一个多月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跟阿叔说这么多的话。如果没有阿叔,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不象阿叔,村里人都给足了面子。但是,认识阿叔是祸还是福呢,如果她不出去打工,这一切会发生吗?
但不管怎么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都得谢谢阿叔的关照。她忍不住问道:“那酒楼那边呢?”
阿叔笑道:“你尽管放心,有阿婶给看着呢!”
大概是给他们的谈话给吵醒了,阿城睡眼惺惺地醒了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看着她和阿叔。他也够累的,从陪她启程回村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跑前跑后地忙碌着。
有阿叔和阿城的鼎力支持和操办,爸爸妈妈的丧事办得很顺利也很风光。上山时,村里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吃饭更是热闹,从中午一直吃到深夜,很多人都喝得醉熏熏的。尽管村里的人按风俗都给她下了人情,但她知道,就这么一点收入,远远不够整个丧事的开销,没有阿叔,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看来,她欠阿叔的还真不少。
一个星期以后,芳芳从小山村返回了大桂山酒楼。尽管阿叔曾留话让她在家里多照顾奶奶和弟妹一段时间(当然,工资照发),但她还是提前回来上班。她觉得自己欠阿叔已经够多的了,不能太过份了。再说,家里也没什么好安顿的。
走进酒楼,她觉得气氛有点不对,阿叔阿婶都不在,只有阿城和阿娇她们几个懒洋洋地坐在大堂里锄大地,看见她走进来,一个个都拿异样的眼光来看她。才短短几天不见,他们似乎全变了,变得跟她很陌生很疏远似的。前几天为她办丧事时的那份热情和热心肠全没了,象是酒楼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一样。而且,这个变故跟她还有很大的干系。她有点难为情地笑着跟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乎,然后提着行李包上宿舍放东西。上到二楼,听到阿城在后面不大不小声地喊了一句:“嘟嘟,你们两个要上哪儿去,还不快点准备到外面去招揽生意?!”
大桂山的工妹要到街上去招揽客人,这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往日里,只有客人们往酒楼里钻,没有她们上街揽客的份,要上街,也是别家不太景气的酒楼的事。然而,整整一天,尽管她们几个都很卖力地到人行道上去招揽客人,但收效并不大。一些熟客见了她们,远远地就拐进前面的酒楼,那些散客也象中了邪似的,专往人多的地方走,哪怕要排着长队等饭菜也不在乎。她们大桂山越发地冷清,别的酒楼就越发地红火,似乎往日的风水全调了个转,连平日生意最差的隔壁那两家酒楼的工妹们也乐翻了天。
捱过漫长的白天,芳芳终于有机会回到宿舍,关起了门来避开阿城,向同宿舍的几个工妹问个究竟。阿叔对她那么好,现在酒楼成了这个样子,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嘟嘟只是说,这种状况已经好几天了。再问,就有意地含糊其词来搪塞。小小也是那样。她只好开口问阿娇,她实在不能忍受这种不明不白的煎熬。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阿叔阿婶打架了,大概吓着了客人。”阿娇淡淡地告诉她。
“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她有点吃惊,更是不解。
“听阿婶骂阿叔说,阿叔给了一个女人伍仟块钱······”尽管阿娇把话说得漫不经心的,但她知道阿娇是故意在卖关子。吵架的人都会口无遮拦,旁边的人就是傻子也能听懂是怎么一回事。伍仟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尤其是“伍仟块钱”这个显眼的数字,让她马上联想到她妈妈也向阿叔借过伍仟块钱,所有在座的人都知道阿娇所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妈妈。再假装不知阿娇所云,只会让她更尴尬。于是,她说:“我妈妈也向阿叔借过伍仟块钱!”
“哦······”阿娇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然后就不吱声了。
从酒楼所有人对她的态度上,她就猜到事情的严重性。能让阿婶醋劲大发,这说明阿叔跟她妈妈的关系可真不一般。联想到妈妈打开那包钱时身上残存的那种分泌物的骚味,联想到爸爸的死意那么坚决,联想到阿叔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她有理由相信,妈妈和阿叔肯定有过不干不净的事!
她迅速地把自己的思路重新梳理了一番。当爸爸带着她没找到工作,很沮丧地回到家里,听到妈妈要他们去找那个“他”时,爸爸是那么地凶神恶煞,就是晚上跟妈妈做那事时,也象要杀人一样······当妈妈带着她找到阿叔时,阿叔只是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就给了她现在的这份工作,事后可没少听阿婶的唠唠叨叨,她甚至想起阿婶对她的妒意,当时她还以为阿婶是出于对姑娘家嫉妒的缘故,现在看来,那全是因为她妈妈的缘故······当妈妈在医院打开那包钱时身上残存的那种分泌物的骚味,还有脸上那一抹还没有褪尽的羞红······当她在病房拿出那二百元的工钱,爸爸脸上掠过的那一抹难以言状的神态,还有妈妈那尴尬而又苦涩的笑,就象说了谎给戳穿了一样——对,妈妈肯定是对爸爸说了谎,说那伍仟块钱是用她的工钱作垫扣才借来的,结果却不是这样。爸爸首先想到的,就是妈妈跟借钱的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作为男人,这比要他的命还要痛苦,这也是他下定决心要死的主要原因。伍仟块钱加上丧事的费用,没有一万也有八、九仟。一个男人肯为一个女人付出这么多,说明这个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现在的电影电视小说杂志不都是这么写、这么演的吗!现在她妈妈死了,阿叔也没向她提起还债的事,她能想象得到膀大腰粗的阿婶与精瘦的阿叔之间那场战斗的惨烈程度。对此,她就象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心里是说不出的愧疚和难受······
嘟嘟和小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轻轻地看呼唤着,看她缓了过来,都舒了口气:“阿芳,你没什么吧?刚才你的样子吓死人了!”
阿娇却说:“你们两个也真是,这种事能有什么呢······真是少见多怪!”
“阿婶是不是骂我妈贱了······我妈是不是很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种话。小时候曾听妈妈说过这么个故事,说是有个老实人,三代不曾偷过东西。终于在闹饥荒的时候,忍不住偷了别人的一个红薯。这个故事至今仍令她难以忘怀。没有经历过她的苦难的人,当然感受不到她的痛楚。但是说出来了,就能为自己开脱吗?
没有人回答她。
“阿叔的钱我会还他的。”她坚定地说。
“你还会留在这里吗?”小小说道,“白天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是回来捡东西走人的呢。”
“阿芳那时又不知道阿叔阿婶打架的事。”阿娇反驳小小。
“不过阿叔对阿芳真的很好,就象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嘟嘟说罢,继而忍不住又癫癫地问道:“哎,阿芳,你说,你会不会真的就是阿叔的亲生女儿呢?”
“放你妈的狗屁!”芳芳听了勃然大怒,“你是不是看电视剧看多了?!”
“这么凶巴巴地干吗,人家又没什么恶意!”嘟嘟有点委屈,“要是有这么个有钱的老爸,换了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你就等着做梦好啦!”听阿娇这么一说,几个姐妹都笑了起来。是啊,嘟嘟就是这么个直性情的人,说话做事都是大大咧咧的,口无遮拦,十足一个傻乎乎的胖大姐!
夜很静,外面的街灯明晃晃地从窗户洒进来,有点刺眼。不单是她,屋里的人都难以入睡。
嘟嘟有点忧郁地说:“不知道酒楼的生意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我爸还等着我给小弟的学费呢!”
“我看很难!”阿娇答道,“我算是看透了,酒楼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就是老板不炒我,我也要走!”
小小说:“等等看吧,现在找份工作也不容易。”
她是去还是留呢?不知道。留在酒楼,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面对阿叔阿婶,阿婶会不会为难她,阿叔会不会很为难;离开酒楼,她又能去哪里,能干些什么。连嘟嘟和小小都不敢轻言放弃,更不用说她这号新人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归宿。
大街上,一扇扇窗户户的灯光都熄灭了,汽车的灯光也没有了,只有街上的看门狗偶然在空荡荡的夜里吠上一两声。透过树荫的街灯更加朦胧了。夜,深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