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民族语文》2003年第2期51-55页
汉台语关系研究述评
班 弨
[提要]本文对汉台语关系研究的历程作回顾,并尝试对其间形成的“汉台语同源论”、“澳泰语论”、“语言联盟论”等重要学说的意义机器存在问题作评论。
从20世纪初开始至今,国外有不少著名语言学家对汉台语关系进行了专门研究。笔者统计国外发表汉台语关系论著的学者18人,发表论文计32篇,出版著作7部。其中发表或出版了具有重要影响的论著有:(法国)马伯乐(Henri Maspero,1911,1920)、本尼迪克特(Benedict,1944,1972,1975)、欧德里古尔(Andre G.Haudricourt,1954,1986)等。
国内自李方桂以来,至今已有不少学者参与了汉台语关系研究并发表或出版了论著。国内曾发表过与汉台语关系研究有关的论著的学者共16人,发表论文共计68篇,出版著作9部。其中发表了具有重要影响论著的有:李方桂、邢公畹、戴庆厦、梁敏、张均如、罗美珍、张元生、吴安其、曾晓渝、陈保亚等。
汉台语关系研究数十年来成为国际语言学界的焦点之一,并形成了若干具有广泛影响的学说。这些学说的广泛影响说明其具有重要意义。然而,迄今为止尚未有一种意见获得比较一致的赞同。因此,我们很有必要在这些学说的基础上探讨我们的疑问。
一 汉台语同源论
汉藏语系建立初期,台语被认为与汉语有亲属关系而包括在汉藏语系之中。德国学者斯克纳在18世纪60年代在《暹逻语和汉语》一书中指出汉语和暹逻语之间存在着关系词。其后德国学者孔好古指出汉语和侗台语有亲属关系。在马伯乐有关汉藏语系的著述中有“汉暹语族”(东支)的提法,与藏缅语族(西支)构成汉藏语系(马伯乐,1911)。和马伯乐同时代的挪威著名学者科若、丹麦学者吴克德也主张台语属汉藏语系。但他们没有作进一步论证。其后中国著名语言学家李方桂于1937年系统提出了中国语言的分类,台语属汉藏语系。李氏于1976年发表《汉-台语考》一文,用汉语上古音和古台语拟音进行比较,列出汉藏、台语同源词140多个,进一步论证了汉台语的同源关系。国内较早撰文论证汉台语亲属关系的是张元生、王伟。他们在《壮语和汉语关系浅探》(1990)一文中从声韵调配合关系、语法、同源词几个方面论证了汉台语的亲属关系。张、王在文中列出了72个他们所认为的汉台语同源词,并指出:“本尼迪克特在《台语、加岱语、印度尼西亚语——东南亚的一个新的联盟》一文中,列举了一些他认为是这个所谓‘新联盟’有关的对应词,如:天空、月亮、水、火、石头、骨头、肠、鸟、盐、船、吃、哭、落、死、黑等。这些词正好在我们前面列举的台语与古代汉语有密切关系的词中都有……。”此后罗美珍(2001)、戴庆厦(1990)、欧阳觉亚(1988,1995)等学者撰文肯定汉台语的亲属关系。曾晓渝(1994)的著作《汉语水语关系词研究》构拟了水语的早期声母系统,在此基础上对350例汉水语“关系词”进行了论证,展示了汉水语的早期声韵对应关系,从一个侧面论证了汉、台语的发生学关系。
在汉台语关系研究用力最勤、贡献最突出的是著名语言学家邢先生。邢公畹先生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就关注汉台语关系问题并有所研究,一直主张汉台语具有亲属关系。邢先生从80年代起直至最近先后发表了一系列著述专门论述汉台语的同源关系。邢先生的主要理论是“同源体系论”、“语义学比较法(深层对应)”。他在《汉台语比较手册》(1999)中说:“1983年我提出了‘同源体系’的概念,但这是一个比较混沌的概念。1993年逐渐悟出了一种历史比较语言学上的‘语义学比较法’……”
邢先生在他的一系列论著中共列出了909组汉台语关系字、19组“深层对应”的例证来证明汉台语的亲属关系(邢公畹,1999)。
从严格的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来要求,邢公畹先生的“语义学比较法”、“深层对应”学说看起来仍然缺乏像印欧语系的“格莱姆定律”,或说明汉语历史演变规律的“古无舌上音”、“古无轻唇音”那样的定律。而人们在没有看到这样的“定律”的情况下接受汉台语具有同源关系的结论难免心存疑虑。
吴安其先生最近出版了新作《汉藏语同源研究》(2002)。该作是汉藏语研究的最新成果。吴先生在这本著作中运用人类学、考古学的材料广泛讨论了汉藏语的来源及其支系的发展脉络,并对汉藏语系各语族的古音乃至原始汉藏语进行了系统构拟。此作可以说是汉藏语研究的集大成之作。首先,从总体上吴先生认为“尽管语言之间有很多接触,许多不同的部落结合或融合成民族,真正‘混合’而成的语言是罕见的。在欧洲和亚洲,语言之间的发生学关系基本上是清楚的。”吴先生认为汉藏语系包括汉语和藏缅、苗瑶、壮侗(台语)诸语族,它们之间具有发生学关系。吴先生论证这些语言的发生学关系的方法是根据各个现存语言构拟语支的古音形式,再根据各个语支的古音形式构拟语族的古音形式,最后根据各个语族的古音形式和汉语上古音构拟原始汉藏语的语音形式。该书的最后详细讨论并构拟了100个汉藏语(含台语)核心同源词。吴先生的论证始终贯彻了语言的历史比较必须是系统的比较这一原则,避免了同类论证中常有的缺乏系统性这样的缺陷。吴先生的学说在结论上与李方桂等人相同,而其论证的方法和材料是至今为止最全面和最系统的。吴先生的著作《汉藏语同源研究》及其学说无疑为汉台语同源论(以及汉藏苗瑶同源论)增添了强有力的支柱。但他的汉台语同源论是否为其他学者所接受,则仍需时间考验。
二 “澳泰语”论
这种学说由美国语言学家本尼迪克特提出。1942年,本尼迪克特发表了《泰语、加岱语和印尼语:东南亚的新联盟》一文。在这篇文章里本尼迪克特(以下简称“本氏”)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观点:“本文提出的论点主张台语和加岱语、印尼语有一种真正发生学的关系,而不是和汉语、藏缅语(汉-藏语)有这种关系。”本氏论证了台语与“加岱语”(即拉嘉语、拉绨语、仡佬语和黎语)的亲属关系,并在此基础上阐述台语与汉藏语的非同源关系而与印尼有亲属关系、台语和印尼语构成“澳泰语系”。本氏在这篇文章中列出了30个台语印尼语的“同源词”作为台语和南岛语同源关系的证据。他在《澳-泰语言与文化》(1975)一书中就汉藏语、台语、南岛语的关系作了进一步的论证并指出:“(下面6个词)可以整齐地把汉语和藏缅语分在一方,把台语和印尼语分在另一方”:
眼、死、虱、吃、火、哭泣
以上六个词是本氏举出的最引人注目的、将台语从汉藏语分开的证据。本氏在其后出版的《汉藏语概论》继续阐述其观点:“汉、泰语有亲属关系的传统观点必须摈弃。”(1972)
本氏在东南亚众多语言的分类法上提出了全新的观念,而且看起来有相当的证据,遂成为与汉台语同源论相对的著名学说。国际上一些著名语言学家如马提索夫、谢飞等支持本尼迪克特的观点。国内也有少数学者支持本尼迪克特的观点,如倪大白(1988)蒙斯牧(1990)曾撰文讨论南岛语和侗台语的关系词并认为两者具有同源关系。
本氏学说的令人怀疑之处也是明显的。首先,本氏也没有能够提出无庸置疑的语音对应规律来支持其学说。其次,本氏在核心词、借词、同源词等问题上的论述显得缺乏明确的标准。例如他认为汉语从“澳-泰语”借来了“一整套关于‘马’的词(马、鞍、骑等)”(1975)就缺乏判断的依据。本氏还说:“汉语的早期借贷词似乎不是借自原始澳泰语本身,而是借自一种后来的、至今尚不清楚的澳泰语(暂写作X澳泰语),这种澳泰语也不是台语或现今任何大陆澳泰语的祖先。”以一种“至今尚不清楚”的、假想的“语言”去解释一群语言的来源总让人觉得证据不足。
三 “语言联盟”论
汉台语“语言联盟”论由陈保亚先生提出。他在《语言接触与语言联盟》(1996)一书中指出:“汉越(侗台)之间有极强的同构关系,但根据核心关系词阶的分布(上升)我们把汉越关系看成是联盟关系而不是谱系关系。”陈保亚分析了汉语和傣语接触的过程和形态,证实语言间的影响可以深入到语言的“核心词”部分,因而只有根据关系词的“阶曲线”、即第一百“核心词”(第一阶)和第二百“核心词”(第二阶)中关系词的数量变化来判定语言关系的性质:第一百词中的关系词多于第二百词为同源关系,第二百词中的关系词多于第一百词为联盟关系。陈保亚的结论数据是:“汉台关系词(根据李方桂列出的汉台语关系词)在第100词集中有12例,第200词集中有18例,一阶核心词少于二阶核心词。”故汉台语是联盟关系。其意义主要包括两个方面:其一,通过实例论证语言影响“无界”(影响可以深入到语言的“核心词”部分),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意义。其二,关系词的“阶曲线”(亦即“有阶论”)说为判定语言关系这一难题提供了一种新的、可操作的标准。
这种研究方法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是关于一百核心词和二百核心词的问题。丁邦新在评论时指出:“比较第一部分的一百词和第二部分的一百词,有什么根据说前者更为核心?例如在前一百词中有树木(tree),后一百词中有草(grass),如何证明‘树’比‘草’更为核心?如果把属于‘一阶’和‘二阶’的词调换几个,立刻影响统计结果。利用这样少数的词汇立论,难以令人信服”(2000)笔者同意第一百词和第二百词的区分是很难成立的,其中相当多的词区分没有依据和标准。比如:“脖子(neck)”和“背(back)”、“咬(bite)”和“吹(blow)”、“杀(kill)”和“砍(cut)”、“星星(star)”和“天空(sky)”何以分别属于“第一阶”和“第二阶”并且前者比后者更核心和更稳定?又如“第二阶”中“雪(snow)”、“结冰(freeze)”、“冰(ice)”、“海(sea)”、“湖(lake)”等词,有些语言根本就没有这些词,何以比较?其二是对关系词数量的依赖,而关系词的标准、数量对汉台语来说存在重大的争议,无法用作标准和依据。其三是“阶曲线”(亦即“有阶论”)是否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竟成曾撰文指出根据“阶曲线”的理论去检验可得出汉语上海方言和英语有“渊源关系”的错误结论(竟成,2000)。这说明对核心词和同源词的认定存在问题。其四是既然已证明语言影响可以“无界”,有何依据认为第一阶和第二阶中关系词(有可能是借词)的数量变化不是偶然的?“无界”和“有阶”是否本身就是矛盾的?
由上文的回顾和评述看来,汉台语关系问题研究正走向深入但远没有形成众望所归的结论,而且争论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因此,这一问题的研究仍将是今后一定时期内国际语言学界关注的焦点和前沿阵地。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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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Wulff(吴克德),Chinesisch und Tai,Splachvergleichende Untersuchenungen.Copenhagen.1934.
Abstract
In the present paper,the author reviews the research course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and Kam-Dai 1anguages,and makes his comment on three main proposition on Kam-Daic:the advocation of the genetic affinity between Chinese and Kam-Daic,Paul K.Benedict's Austro-Thai languages and the union languages.
(通信地址:510632 广州 暨南大学语文中心 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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