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夏天和哥哥以及前来壮乡研究方块壮字的香港大学语言学系硕士研究生IhPei贝侬到了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的富宁县和广南县八宝镇进行过一趟壮语文化的采风以及古壮字的搜集活动之后,我就爱上了文山那片土地。对于文山州,我谓之——壮区的后花园。
最近,看了一本文山壮学会编辑的有关侬智高的论文集之后,似乎是出于一种民族精神的召唤,我决定再次踏上那片魂牵梦绕的僚人热土,并在家园里发出了文山自助游的邀请,只有路贝侬踊跃地响应了我的“号召”(其实他也就是当时唯一一个有这么长的休闲时间的贝侬),我们于6月底7月初成行。行程很短,根本无法从整体上去领略文山的广袤大地,以及深藏于其中的浓郁的僚人风情,所以结束行程之后,我只能勾勒出一个粗略的文山印象。
文山概况
全称: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
地理位置:位于云南省东南部,东接广西壮族自治区,南临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
行政区划:1958年4月1日,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成立,辖文山、马关、麻栗坡、西畴、砚山、广南和富宁8个县。
面积·人口·民族: 31456平方公里,438公里国境线;329万人口中少数民族占56·6%,有壮、苗、汉、彝、瑶、回、傣、布依、蒙、白、仡老11个民族,其中壮族人口约占文山州总人口的1/3。
文山行程
时间:2004年6月30日-7月2日
交通:6月30日-7月1日 德保-靖西(转车)-富宁(转车)-砚山(转车)-文山(凌晨1∶30左右到达) 7月1日 文山-富宁 7月2日 富宁-归朝镇-那坡
主要内容:7月1日与文山州壮学中心的王明富老师见面,通过交流,初次了解了文山州各个县的僚人概况,并向王老师简单介绍了壮族在线的基本情况。7月2日到富宁县归朝镇深入壮寨,并参加了当地壮族村民举行的旧历15关公祭活动。
文山印象
整体印象:广袤的喀斯特高原台地+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风情万种的僚乡人民
这片土地实在太广袤了,特别是广南县总面积多达7810平方公里。我们于6月30日下午5点45左右从富宁县搭车去文山县,大约于6点多进入广南县境内后,班车直到晚上将近12点的时候才离开广南县境,进入砚山县。广南县内的车程足足5个小时。到达砚山县城的时候大约为12点半,后来从砚山县城打的到文山县城(30多公里左右,40分钟车程),到达时大约为1点半。也就是说,从富宁县城乘车到文山县城,我们花了将近8个小时的车程(中间有停车吃晚饭、中途转车的大约1个小时时间)。
文山州的地形十分复杂,落差悬殊。富宁县城的海拔大约为800米,下游的河谷地带更低,而到广南县是一路爬坡几十公里,到了喀斯特岩溶台地八宝镇时,海拔已经大约1200米左右。所经过的地方,砚山县城海拔最高,路贝侬估计至少有1400米以上。因为海拔普遍高,30日晚上搭乘班车的时候风不断从车窗吹入,感觉到十足的凉意,不关上车窗根本是冷得无法入睡,而与此同时,南宁的贝侬大约只能靠电风扇或空调过夜。
公路边不时有穿着传统服装的僚人和其他民族人民在劳作,而以侬人(壮族)为主体的村寨通常都会有一两口大清泉或清澈的大池塘,妇女在水边拍洗衣服,而小孩们则光着屁股在水中嬉戏,令路贝侬十分向往。
富宁、文山——规划合理、整洁干净的县城
原本以为文山州地处云南省东南部的偏僻地界,各个县城的建设一定会很落后,而小时候从大人的口中,也时常听说富宁县城是一个很破旧的小县城,所以去年7月还计划着去富宁的时候对当地的城建就不抱什么期望。但是,进入富宁县,整洁的街道和合理的城建规划,完全打破了我对文山州城建的偏见。当然,很多人是这么解释的:富宁县原本的确是一个很破旧的小县城,但富宁是云南省的东大门,为了体现云南省的形象,5、6年前开始改造富宁县城,现在可以看到的县城是在拆除了旧城的大部分之后新建起来的,因为旧城一开始就很破旧,而且大部分为瓦房,所以很容易改造,因为补偿费不象别的县城这么昂贵,云云。
这回到了文山县,再次印证了云南省在城镇建设上的重视。文山县城是一个很漂亮的县城,干净整洁,规划整齐,很有派头,另外在建筑上也很有民族特色(当然不一定是壮族特色)。而且面积比我们想象当中要大得多,用路贝侬的话来说,就是文山县如果是在广西,早就是市了。
八宝——八宝粥的故乡
从富宁县往北走,一直都是爬坡,大约一个小时就进入广南县八宝镇地界了。和富宁县的山谷狭窄、落差巨大的千山万壑不同的是,广南县是一个海拔比富宁还要高得多的高原上的喀斯特台地,八宝镇的岩溶风光尤其典型,成群的岩溶山地一簇又一簇分布着,一个又一个平坦的田峒分散其间,溪流和小河缓慢地蜿蜒在山中和田里,这种喀斯特高原的光景和桂西特别是德保靖西一带太神似了,因此我戏称八宝镇是一个“小德靖”。
八宝其实是全国人民都非常熟悉的八宝粥的故乡。这里自古以来出产优质稻米,古时乃是著名的朝廷“贡米”,现在也是文山州的著名风景胜地。八宝和广南县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里主要居住的是操壮语北部方言的沙人——自称“布依”的壮族,而广南县其他大部分地区都是操壮语南部方言的侬人。我去年7月曾经和IhPei贝侬来过这里,在八宝镇上溜达了大约2个多小时,领略了镇上最美的美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穿镇而过,许多顽皮的小孩子光着屁股在水中游泳,还有几头水牛慢悠悠地在水中避暑以及吃着水草,在蓝天白云之下周围的石灰岩山环绕包围着安详的街道,街上撑着阳伞、身着或蓝或白的壮族沙人、侬人妇女走来走去,间中会有一些披银戴饰的苗族或彝族妇女从我的DV镜头前晃过。而且,我们在镇上还无意中碰到了正在使用古壮字的妇女(真是让IhPei贝侬欣喜若狂,也使这次行程真正达到了他的目的),在她家欣赏了当地的山歌现场SHOW,还买了几盘他们自己录制的沙人山歌VCD。
可惜这回不能再细腻地重温八宝,因为要去更遥远的文山,只能遗憾地匆匆路过去文山,又匆匆路过回广西。在这回去文山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八宝”这个地名的来由,这回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在王明富老师家中,他给我们大致介绍了文山壮族的概况,其中还提到了广南县八宝这个地名,其实就是壮语Bakmboq,也就是“泉口”的意思。原来如此!在广西,如果是壮语地名Bakmboq,通常会翻译为汉字的“百布”“百波”等,在我家乡德保,有一个“北部”水库,其实也是同一个意思——“泉口”水库。看来汉字音译其他语言的地名人名,都会因地因人因方言而异,掩盖了许多地名人名的原意。从此,各位看过我这个游记的贝侬,可以这么神秘兮兮地问那些身边的壮族或汉族或其他民族的朋友:你知道八宝粥是什么意思么?——答案就是“泉口”的粥哦!嘿嘿。
侬人——文山壮族的最大支系
以前我还真的不知道文山州的壮族各支系的人口状况,只知道文山州的壮族大的来分有“沙人”、“侬人”、“土僚”等三个大支系,总人口约100多万,仅此而已。但这回王明富老师又给我们介绍了这三个大支系的人口状况,他说:文山壮族人口当中,侬人大约占55~60%,沙人大约占35~40%,土僚大约占5%~10%,也就是说,侬人是文山壮族的最大支系。
文山州的侬人,绝大部分聚居在平坦的广南县-砚山县-文山县-马关县等喀斯特高原的平坝地区,其中以面积最大的广南县最多,广南可算是文山州侬人的基地。这些侬人虽然因为传统服装的少许区别而分为“道侬”、“锦侬”、“仰侬”、“督侬”等,但是语言上都是十分近似而完全可以相互交流的,都属于壮语南部方言的砚(山)广(南)土语。这个土语是壮语南部方言的典型土语之一,和广西壮语南部方言的德靖、左江两个土语最为接近,相互之间可以勉强通话,但与其临近的沙人语、土僚语却无法顺畅沟通,光从语言上就可以知道这些砚广土语的侬人和广西南壮人有着更为密切的渊源关系,而他们大都流传着1000年前的本族皇帝侬智高英勇抗击越南入侵、反抗宋朝民族压迫的事迹,甚至大都说自己是侬氏部族的后代,可见这些人与广西南壮德靖土语区人民历史上是一体的。我虽然没有深入接触这些侬人,但是从旅途中的短暂接触来看,这些侬人对我来说十分有亲切感,因为他们的方言土语和我的母语十分近似。
另外,有一些比较独特的侬人,他们主要居住在富宁县和广南县靠近广西的一带,操壮语南部方言的德靖土语,也就是纯粹从广西德靖地区迁入的侬人,他们大多是与广南北部以及富宁县的沙人高度杂居在一起,而不是与砚广土语的侬人杂居。他们大都已经迁入了许多代了,但是和砚广土语侬人不同的是他们还牢牢记住他们的祖居地——德保、靖西、那坡等,和祖居地的同族人还有往来,甚至还会几年或者十几年一次地回祖居地扫墓等。他们的祖居地大多数人民自称并不是“侬”而是“央”或“土”,但是这些人迁入文山州之后,因为语言文化上与自称“侬”的砚广土语人太接近了,所以也被周围的沙人称呼为“侬”,久而久之,他们也就接受了这个他称,也自称了“侬”。
沙人——自称“布依”的北壮人
沙人也是文山州壮族的重要组成部分。“沙人”并不是自称,而是因为古代的时候,直接统治他们的壮族贵族是十分强悍的沙氏土司,后来被周边的汉族称呼为“沙人”。其实他们大都自称Buxqyaej(布依),和广西西北部的壮族人、贵州省的布依族人自称是一致的,语言文化也是相通的,也可见布依族和壮族其实就是同一个民族。文山州的沙人虽然都是操壮语北部方言的,不过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土语,一个是以丘北县为主要聚居区的丘北土语,人口不多,一个是人口较多的以广南县北部靠近广西一线以及富宁县大部分地区为主要聚居区的桂边土语——这个土语其实是以广西百色地区北部5个县为主的,所以叫桂边土语,也就是说,广南和富宁的沙人和广西百色地区北部山区的壮族是一体的,此外他们和广西百色市、田阳县、田东县的右江土语也很近似。我因为也会一些右江土语,所以后来在富宁县的沙人聚居区当中也混得不错。
广南的沙人和富宁的沙人创造了多姿多采的壮族民间文艺,他们分别创造了壮剧艺术的两个大宗——广南沙剧和富宁土剧。这些壮族的戏曲,都是文山壮族文化的最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王明富老师还说,广南县和富宁县是文山州的最大两个壮族聚居县份,这两个县聚居了整个文山州壮族人口的3/4,也就是说文山州的4个壮族人当中,有3个是居住在广南或者富宁县的。历史上,这两个县也曾经长期为广西所管辖,所以壮族人口在同一个行政区域内的自然扩散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天保话——可以通行于富宁县乡间的第三大语言
去年7月访问富宁县和广南县八宝镇的时候,我已经惊诧地发现自己的母语德保话几乎可以在这里通行,因为我和我哥的母语对话,让富宁县或者八宝镇的当地人听到后,很多人就习以为常地和我们改口说起德保话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把这个话专门称呼为“天保话”。天保是德保县的古称,因为这里的德靖土语人迁入的时候,德保县还称为天保县,所以从天保迁入的他们就自称为天保人,而因为迁入的德靖土语人以天保县的人最多,所以连从靖西、那坡两县迁入的德靖土语人也被笼统称呼为天保人——尽管这三个县口音上还是有差别。不过,因为“天保人”与广南县的侬人语言文化上的类似,所以这里的本土沙人也一律把他们称呼为“侬”,他们的语言也叫Gangjnoengz“讲侬”,与当地本土壮语Gangjyaej“讲依”对应。
家园里的“侬富宁”贝侬就是富宁县土生土长的天保人,他和我通过一次电话,我们用母语沟通,如果他不说他是富宁人,我都听不出他不是德保县的人,当然,有一点口音的区别,就是他的天保话里的汉语借词,和我们德保使用近似壮音桂柳话的借词不同的是,他直接从更接近于普通话形式的云南汉语当中借入借词,这点令我感到少许的陌生。
在云南说“天保话”的经验,去年的体会并不够深刻。但是这回我着实领教到了。从文山县回到富宁县之后,我们在富宁住了一个晚上。晚上我们到富宁街上乱逛,在我们吃晚饭的夜市中,在我们散步的文化广场上,在喧闹的街边,我是几乎有十几次都听到了有人在说我的母语——所谓的天保话,如果说那天晚上正巧在富宁县城里住的天保人都跑出来逛街而令我产生错觉的话,那么第二天我们到乡下的归朝镇去采风的所见所闻,就让我确信不已了——天保话可以称得上富宁的第三大语言——使用人口和频率仅次于这里的云南汉语和富宁壮族“布依”话。
我们7月2日上午从富宁县城搭车,朝着百色方向的公路进发,到了一个名为“归朝镇”的地方下了车——我们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唯一的乡下采风点,是因为我们下榻的普厅大酒店有张富宁游览图介绍这里的归朝田园很漂亮,而后来老沙又告诉我们归朝是富宁县的老县城,文化积淀可能比较深厚,后来我认为我们选对地方了。
首先我一下车,走几步看到了路边卖扁桃果的几个妇女在交谈,就有意走进她们,本来想试听一下自己能否听懂这里的“布依”话,但没想到她们居然在说德保话,而且分明是德保马隘口音,和我父母的母语——也就是我的第一母语一模一样,这下子害得我十分感动,立即用德保马隘话和她们搭讪,还向她们买了满满一袋扁桃,后来证明了我这个举动是头脑过热的,因为我们俩根本无法吃完这些核大肉薄的扁桃,最后我把还剩满满一袋的扁桃送给了另外一个在普厅河桥边也摆卖扁桃的妇女——当然,我当时又尝试了用德保话和她解释,BINGO,完全可以行得通,她和我也毫不奇怪地说德保话,估计她把我也当成了富宁本地的“天保人”了。
其次,我们后来稀里糊涂地走进了一个外面砌着土墙的看起来象普通村落、但里面实际上是一个古朴的路上铺着青石板的小镇(估计那就是老归朝——富宁的老县城,富宁古代土司的所在地,不过我们至今还没有去证实),随后又误闯正着进入了一个正在举行祭祀仪式的关帝庙(原来该村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关帝庙举行祭祀活动),里面的十几个妇女男人和师公们对我们的私闯行为表示欢迎,然后开始“笑问客从何处来”。我回答说我是广西德保的,那些妇女和男人们果然更为热情,大咧咧地和我说起他们所谓的“侬”话,让我再次感受到母语的亲切。
后来在富宁县委宣传办公室工作的侬富宁贝侬给我提供了一个信息,富宁县壮族人口约占全县总人口的70%以上,而天保人在壮族人口中约占30%,他还告诉我这里的语言状况是,几乎所有的壮族人(布依、天保、侬安、布雄、黑衣等)都听懂并会说“布依话”,而所有的天保人以及将近半数的布依人都听懂并会说“天保话”,而剩下半数不会说“天保话”的布依人和其他壮族支系也大都会听懂“天保话”,可见南壮人和北壮人相互学习语言的便利性。天保人遍布富宁县,不过以者桑、洞坡、谷拉、归朝一带居多,从地图上看,这一带也正好是最靠近德保和靖西的,德靖移民容易迁入就顺理成章了。
归朝古镇——普厅河畔静谧地演绎着布依人和天保人的交融乐章
在那个关帝庙里,虽然每个人都可以和我说天保话,但那些妇女显然比男人们说得更地道,在我的确认下,他们告诉我,这个村子虽然是说布依话的,但嫁来这个村的妇女,几乎大半都是附近村寨说天保话的侬人。原来这里,除了本地的布依人外,还杂居着大批的天保人,而这里的布依人和天保人的通婚,已经是普遍到几乎成为一种习惯的地步。也就是说,布依村寨的男人们,如果娶的不是当地的布依女人,通常都会娶附近的天保村寨的女人做媳妇,而天保村寨反过来也是如此。
这种情况我这两年在那坡县已经深刻感受到了。那坡县是一个壮族支系众多而且各个支系高度杂居的县份,现代壮族的各个支系普遍相互通婚,相互学习并普遍掌握对方的方言,显示着一种语言文化的联盟关系。如今,富宁县的这个现象更说明了这一点,南僚和北僚虽然历史上曾经长期分离而导致了语言的分化,但是后来重新接触并走到一起,产生了语言文化的重新联盟,也就是相互认知到了对方与自己是有着深刻渊源关系的,这也是我们所论述的——南北僚人为同一个民族观点的最大支撑点。
后记
文山州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聚居着我们广西壮人不可分割的100多万壮族同胞,在我们广西壮人大都在现代化的浪潮中逐渐褪色的今天,他们尽管也接受了现代化潮流的冲击,但仍然沿袭着我们先人的传统习俗顽强不惜地生活着,在我们的后方继续展示着我们过去的美丽。但愿我们在新世纪的发展当中获取我们或自愿或被迫得到的一切之后,经常记得到这个美丽的壮乡后花园看看,寻找我们民族过去的童年,憧憬我们民族未来的开拓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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