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少数民族”族
席慕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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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在一次会议上,有位在政大民族系任教的教授,很诚恳地向大家询问,有没有什么好点子好方法,可以吸引年轻人,让他们愿意进入民族系就读?
据我的了解,政大民族系的前身好像是叫做边政系,应该就是“边疆政治学系”的简称了吧?
当然,隔了那么多年,改名为“民族学系”,教学内容一定会有很大的差异。不过,如果整个教育界仍然把蒙古文化放在“中国少数民族”这个框子里的话,生活在台湾的年轻人,恐怕真的不容易对这些课程产生什么浓厚的兴趣的。
所以,那天我第一个站起来发言,我的建议是希望把蒙古民族文化还原,让她恢复成原来那种独立的、有自己的源流与疆域的文化,把政治上的束缚解开,自然就会呈现出更丰富更深沉的面貌,因而也就会有更强大的吸引力了。
想不到话刚说完还没坐下,对面就有一位教授笑着拿起麦克风来“指导”我:
“席女士,你可能在国外待久了,相信了外国人所说的话,他们是在挑拨分化啊!蒙古人本来就是属于中国的少数民族嘛!还能是什么?少数就是少数,有什么好说的?我建议你去看看我写的那几本书,就会明白了。”
这个时候主席岔过来请另外一位举手的教授发言,话题的中心就转移了。我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与那位年纪比我大多了又是笑容满面的“指导”教授遥遥相望,心里却很想告诉他:
“我就是看多了这一类的著作,才开始觉得疑惑不安的啊!”
是的,蒙古在历史上是与中国有很深的渊源,是的,如今她是有一部分被划入中国的版图,然而,她毕竟有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广大空间。北大教授史学家孟森先生在民国二十三年三月为屠寄生前所编的《蒙兀儿史记》完整版本面世,写了一篇序言,其中有段话说得真好:
“——元朝之于蒙古,乃其统辖汉族之一区。全蒙统治之域,逾此甚远。汉人作元史,就近处所见言之,自汉以外,蒙古本部已不求甚解,又安知其功烈之所届,视并包汉族之伟大,有倍蓰以上者耶。……但除汉土,奄有亚洲,又包北方之欧陆,幅员之广,尚为亘古所无。……仅就明修元史以概蒙古,岂惟掩蒙古之声绩,抑亦诬元之本根矣。敬山先生修正元史,意本与邵阳魏氏以来,不满于旧史之草率者相同。……务求蒙古在历史中固有之分际,不因明代仅承受其汉族之一隅,自隘而遂隘及蒙古也。”
即使是这样的本意,屠寄先生所编的这本史书中仍然因为有强烈的汉族本位心态而造成谬误之处,使现代的蒙古学者觉得非常可惜。
当然,亘古所无的蒙古帝国早已洇灭,然而蒙古文化本身,还存留着多少我们可以去追寻去探索的独特面貌。“蒙古学”虽说是一门比较冷门的研究,但是,放眼世界各地,以一生来钻研的学者却大有人在,中国青年以此为志业,又有何不可?
我很不喜欢看坊间所编篡的一些报道“中国少数民族”的书册,尤其是大陆出版的,越是号称完整,越像是玻璃柜子底下钉死的蝴蝶标本。无论语气多么和蔼,图片多么美丽,我心中总是会觉得无限荒凉。人与人之间的深入了解,必须是一对一的长期交往,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了解也是这样。而如今,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在匆匆走过的探看者的笔下,却都无可避免地被矮化窄化成为一种表面的奇风异俗了。
更荒凉的是,一般人并不能察觉出这种把非我族类都并入一族的奇特的心态。
前几年,我的一位内蒙古的诗人朋友应邀到台北的一场诗学会议上发表论文,特意邀我去旁听,我高高兴兴地去了。
那个下午,台湾的诗人,有的上台专论一个诗人的诗风,有人专门推敲一个诗社的历史和影响,而我的蒙古朋友的论文题目,却是:
“浅谈中国少数民族现代诗的发展”
这个题目是大会在邀请他的时候就提出来的,我的朋友也只好答应了,论文的内容真的是包含了中国所有少数民族在现代诗创作上的历史、现况以及代表人物,密密麻麻的一大篇。最后,我的朋友还要道歉,说是由于自己对其他少数民族的诗领域涉猎不深,勉强交卷,要请大家原谅。
台下的听众却以热烈的掌声感谢他,认为他太谦虚了,这样详尽的报道,真不容易!还有人说,题目出得好,有了这样一篇论文,这一场诗学会议的内容就更加完整了。
是这样吗?我又忍不住要发言了:
“请问,有没有搞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