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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唯一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
---普鲁斯特
从靖西县城往东沿着县级公路16公里,便到了我的家乡武平。东接同德、兴旺,北接燕峒、都安,西接渠洋,南接新靖,这便是武平乡的大概位置。北回归线从北部接壤的德保县穿过,那靖西县(包括武平乡)大约就在北回归线以南大约二三十公里的地方。靖西向以山水秀美而为人知,唯独武平的山水有些例外。它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呢?靖西县往南到与越南接壤的龙潭河流域,从新靖、化峒、旧州到边境的壬庄、安宁,其间的山,或挺拔,或险峻,或秀美,或小巧......其间的水,或山泉,或瀑布,或溪流,总是惹人怜爱,并生依依留恋之情,使人感慨天公开物的奇妙。而这一方水土养的这一方人,也是别样的明朗、温淳。种种风物,如夏日的山泉,如冬日的暖酒,此情此景,让人感慨西南边疆民风的淳朴,身浸其中,或会乐不思归。
我上面描述的一切是以武平作为参照物的,武平在靖西二十四个乡镇(现已合并为19个)中向以民风镖悍、出产土匪而著名。武平的山,或巍峨绵延百里,或雄浑屹立,或山高林密,或灌木丛生,但它们连起来绝对不会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甚至有很多山,从峒中原野上兀然而起,给人一种很突兀的感觉。而武平的水,除了武平街以东4公里的朋怀水库和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巡马水库,基本上再也没有绵延数里的溪流。每个村落饮用的泉水,大多以raengz(德靖台地喀斯特地貌的一种泉水存在方式,大多是位于山脚下黝黑深洞的水源,或者在榕树盘踞怪石嶙峋的地势险恶的地下)居多。我出生的村东面2公里有个湖叫龙久湖,每年只在雨季来临的时候有5、6个月的储水期,一到冬季湖水便褪尽,露出绿草茵茵的湖底。幼时我曾好几年在那片草地上放牛、看书、打架,直到十岁时离开这里进城读书。而武平这片山水孕育出来的人,具有非常极端的特点,阴郁的很阴郁,狂热的很狂热,豪爽的很豪爽......在那片比其它地方贫瘠而险峻的土地上,他们忘我的喝白酒,然后斗殴,然后复仇,然后老去或死去,乐此不疲,从未停止。另外一方面,靖西的历史上,曾经有7个考上清华大学的书生,其中好似有四个是武平人(黄庚华和赵兴勇我可以确定)。这并不能说明武平也是一个出产文才的地方,靖西在外入仕做官的学子或者商界人才,向来以同德、化峒居多,而且他们对同胞的维护也远胜于其他地方出产的官员。武平在外的游子,我倒是没有听闻有几个入仕做官的。而因为杀人放火、从事鸡鸣狗盗被判入监倒是见识过不少,因为家中父辈的关系,对于这些草寇的为人处世还是略知一二,他们千般不好,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讲义气。对于这些阴暗面的东西,我不讳言。鲁迅先生说过: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即便我不是真的猛士,我也会说服自己,坦诚去面对自己的灵魂,面对故乡的光明与阴暗,因为那是我们疗救自己的必经途径。
朋怀水库
一日,偶遇一位原籍武平的风水师,我半开玩笑的问他:武平人,或清华学子,或杀人放火、鸡鸣狗盗之徒,何也?他回答说:你没发现吗?武平的山,不管是山峰还是山脉,大多是相对(doengz dos)的;还有,龙旺于水,武平有什么水呢?我大笑一声,继而默然。我知道在风水堪舆上,他说的是实情,一言不虚,进而这种山水培育出来的人的性格特征,也很相符。然而在心底里,我又希望继往开来一个又一个从这里出去拼搏天下的孩子,会坚忍不拔的去奋斗,即便我们的天分、灵性不如他人,不如其他乡镇的孩子,不如江浙的良材,不如上帝选民犹太人的后裔,我们也要以一种打不死的心态去拼搏。李玮玲,新加坡资政李光耀的女儿,新加坡国立脑神经医院院长,在谈到新加坡何以几十年保持繁荣昌盛的原因时说:要说我们的智能高于其他国家的人民,那是自欺欺人,我们的父辈祖先,都是因为在大陆无法通过科考入仕而又无法通过耕作饱暖的情况下背井离乡,来到南洋寻找生路的;要说基因,我们肯定没有中国大陆那些文武状元的后代基因好,新加坡能有今天,完全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不屈不挠的坚韧。她说的有无道理?看看,曾国藩同样资质平庸,德川家康并非人中之龙,王永庆也是出身贫寒,他们不也是靠着审慎、扎实、坚韧,一步步创造了日后的荣耀吗?
我所在的村子,主要有赵、黄、蔡三大姓氏,每一个姓氏大约20户,旗鼓相当。赵氏讲的是左州话,其他的两姓操的是城央,还有几位德保籍的婆婶讲的是府央话,一个村落里居然有三种口音,这也是一道奇异的风景吧。爷爷在世时说我们祖先在这里已经繁衍了十五代,那我推测先祖应该是在清朝中期迁入的。而先祖从何而入?如果操左州话的人都来自于崇左的话,那我们应该是起源于那里的土著人。而赵姓的来源,根据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里的描述,都是侬姓而来的。再翻看侬智高的传记,好似他失败后有一个儿子被赐北宋国姓赵。那么,我如今倾向于认为我们是桂西的土著人,而非所谓的“南海迁入论”。我的爷爷是个独子,向来体弱多病,在村子里也常受人欺,这种情况直到父亲三兄弟长大后才改变(笑)。他从未识字,却记忆惊人,能把村子里先生们讲的《说岳全传》硬记下来,甚至于岳飞的部下牛皋、张宪、王贵这些名字,都能如数家珍,真是让人惊奇。小时候躺在半山腰阴凉的岩洞里沐着夏日山风,听他讲鬼神或英雄的故事,乐趣无穷。现在想想,若是他也有机会进学堂读书,并且读到大学,或许他真能如《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母亲冯氏一样,把一部《九阴真经》倒背如流。而我的父亲,91年离开学校教师岗位后就下广东谋生,之后下海经商,几度沉到海底,这几年才慢慢浮出水面。然而妹妹即将读大学,家中又有负债,我薪资微薄帮不上忙,容不得他喘息。我在外地,也是日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套用红棉树的话就是:我们都是走在路上的僚人。《周易》里有一个谦卦(地山谦),其卦辞为:劳,谦,君子有终。我很喜欢这个卦,我也是用这卦辞来鼓励自己和家人的:劳作并谦虚着,也许我们会获得一个平稳的结果。
讲到武平人性格里的好勇斗狠,讲到武平的民风凶悍、仇杀之风盛行,其中尤以果良村为著,这个村曾有三个男人为了抵制计划生育工作队进村而与公安局枪战。勇乎?莽乎?我其实并不愿意武平因为这种事情臭名远扬。厉害的蛟龙又何必在浅水里搁浅,横行乡里又算什么英雄,顶多算莽夫而已。有智慧有能力的话,何不学学西西里的黑手党,把分舵开到纽约呢?或许,对世人而言,最美好的景象是世间不要有仇杀,也不要有所谓的黑社会白社会。但是世间众生,大多颠倒妄想,迷失自性,欺强凌弱,乃是人的动物性使然。世间有光明就必有黑暗。况且释迦牟尼佛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为“婆娑世界”,在梵语里是不完美、堪忍的世界的意思。就是不完美,就是堪忍,才使得我们神姓的一面得以焕发,如果一切完美,又何须世间法和佛法,来规范我们、度化颠倒众生呢?
离开武平外出求学、工作已有十几年,每年回去也仅仅就那么几天。而其实每一次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天,我都能感觉到这些村庄随着时代的脉搏在跳动变迁:一些女孩远嫁他乡,一些家庭迁到海南,一些旧房被推倒,一些新楼建起来,一些田地被荒芜,一些人不再热情纯朴......无论如何变迁,我都愿望不要人们不要变卖土地,离开田园,离开那个时而雾气笼罩时而阳光明媚的村庄。因为我相信,只有土地才能给人于厚重感和归宿感,只有土地才能治疗我们在城市里患上的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只有土地才能使我们感觉到能与先人们的灵魂相接......或许脚步已经行很远,但几乎每个游子都魂系家园。沈从文在北京逝去,却最后埋身于他书写一生的湘西;而龙应台,也把他父亲的骨灰带回了故乡湖南衡山,尽管老人家死前没能回来,但他嘱托女儿在可能的时候把自己带回来看故乡了;流亡美国的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也是在晚年的时候回到了他梦牵魂萦的俄罗斯大地,尽管故土回报他的不只是鲜花,还有冷漠......看看,王侯将相,旷世才子,不都回来了吗?不都回到属于他们的土地上了吗?
而在死去之前都无法回到家乡看一眼的陕西三原籍国民党高官于右任临终前曾写下一首催人泪下的《国殇》,诗曰: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天苍苍,
野茫茫,
山之上,
国有殇。
造化弄人。为于老的思乡情感动。
也许有一天我会叶落归根,不管是衣锦还乡还是如苏秦初次返乡一样“面有愧色”,更也许我也会飘洋过海,也会客死他乡。但我愿我能埋葬在故土的山上,因为那样不用隔海就能望到我的故乡。而即便死后,我的灵魂也会长久的挣开眼睛, 看着我的故土,陪着它经历地球的成、住、坏、空,陪着它经历无数的漫漫长夜和无数的春光明媚,经历所有的一切变成劫灰......
我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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