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花,偏好一切白而有香气的花。那些花瓣洁白而温厚,拂过手指,手指就会带有淡淡的香气。我固执的认为,花只有有了香气,才能叫做花,香是花的灵魂。
我种了很多花,全是新新旧旧的白,从清晨开到黑夜。姑婆不喜欢我种的花,说白花丧气。她无数次扔过我的花盆,我都拼命地拣了回来,并用愤恨的眼神看她。她终于不再反对,但当我每次在阳台上浇花时,她总是在屋子里大声的诅咒着什么。
姑婆是个寂寞的人。我被领养来陪她度过余生。我的亲生父母在乡下,我有两个哥哥我是超生的。在我三岁的时候,户口本上我的监护人改成了姑婆的名字。从此我随她住进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城市,每年有两个机会回自己的家,看看父母和哥哥。
姑婆是爷爷的妹妹,寡居无子。她守着一笔不小的财产领着我过日子,倒也不拮据。只是她的脾气容易变得阴抑暴躁,在我哭闹着不肯听她的话时,她就会随手操起扫帚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打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她甚至不打,直接将我拎起来扔进一间黑屋子,上锁后打开收录机,尤自听着咿咿呀呀的山歌,任凭我又哭又叫地踢着沉重的木门。
黑屋子是姑爹去世的地方,屋子很大很黑,一张空荡荡的大木床摆在屋子中间。按我们民族的风俗,死人的床是不能摆在家里的,要扔到河边或者竹林里。可姑婆不肯,藏着这张大床居然还在上面架着一口暗红色的空棺材。一些奇形怪状的陶器散落在墙角,一个极大极大的木头书架盛着满满的书籍依着墙壁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那些嘶牙裂嘴的陶器,阴森恐怖的厚棺材,沾染了死人气息的木床,在黑暗中向我压过来,压过来。我尖叫着,踢打着,企图和这沉淀着死亡气息的黑暗做斗争,可我太弱小,太无力,我最终会疲乏无力地睡过去,象只猫一样蜷着自己小小的身体。
有一次我在昏睡中闻到了一缕细细的香气,温温婉婉,游离在我周围的空气。我睁开眼睛,努力的抽动着鼻子去捕捉那缕香气,淡淡的月光从屋子唯一的窗口流水一样泻进来,香气就是这样顺着月光流进来,渐渐充盈着整个房间,驱赶走让我恐怖的腐烂。我被这温柔的花香包围着,心里的潜在的某种记忆似乎被唤起。。。。。我不顾一切的爬上木床踩着棺材趴在窗台上向外看,朦胧中只看见远处有一片星星点点的白。
我的脾气莫名其妙的好转,不再任性撒泼。姑婆有些惊讶我的转变,以为她的打骂有了作用,并不知道我心里藏着一片温柔的花香。我渐渐变得乖巧听话,穿着可爱的公主裙用好听的普通话念书。老师夸我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还进了学校的文娱队。壮家的女儿都是能歌善舞的,姑婆笑吟吟地说。在她心情好的时候,她是慈爱的。她会用精致的木梳梳着我长长的头发,哼着一些很动听的民歌,在晨光中演绎着一幅很温情的画面。
可是我还是很少说话,也很少和别的女孩子玩。我喜欢看书,姑爹生前有很多藏书有个很大很大的书架。每天放学后,我就会坐在高高的阳台上,在夕阳晕成的红色中读着莫名其妙的书:《山海经》、《东周列国志》、《清宫十八年》、《莎士比亚著名悲剧》......书给我的是另一个世界,属于自己的心灵的角落。我又开始种花,很多白色的花:水仙、栀子、百合、昙花......花开时芳香四溢,惟独没有在黑屋子里闻到的那种细细而清甜的香。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但我不气馁,依然精心料理着我的花世界。
渐渐地,我长大了,向语文课本里形容的那样茁壮成长,年幼的娇纵全无,但我的冷漠与固执与日俱增。姑婆老了,她的阴抑和暴躁还是没有变,但每次她发作时我都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在客厅里大声的诅咒我,骂累了就斜靠在沙发上,然后不知不觉睡过去。我轻轻推开门,给她盖上一条毯子,走进厨房,将晚饭做好后尤自去学校上自习。我是个好学生,我成绩优秀。
然而我还是堕落了,象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
十八岁那年,我上的是一所三流的机关子弟学校,那里的毕业班一向混乱,骚动,茫然。随着夏天气温的步步升高,烦躁不安的情绪随着流感蔓延到整个年级。有人打架,有人逃课,有人拼酒,有人谈黄昏恋,有人半夜爬起来烧课本,都知道升学无望所以自暴自弃。
这种混乱和我无关,我一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每天我默默的穿过常常的走廊,穿过暧昧而刺耳的笑闹声,落坐在窗前的位置。老师像呵护豆芽一样,让我的周围都坐着女生,惟恐豆芽看到阳光立刻变质变绿。是的,我是苍白的,但我仍喜欢让黄昏的阳光罩着自己,那种灼热的感觉让我明白我其实也是热的。
有一次蓝侧过头认真的对我说,筱音你知不知道你像株水仙。我笑而不答。我明白她指的不仅仅是我穿着白色衣裙系着鹅黄发带,有点亭亭玉立,还有我不为环境所动的自恋。水仙濯水的妖娆不属于我,我喜欢的是他那份冷香,越是冷越是压不了的香。
安的出现很突然,像一道阳光刺破颓废阴霾的空气。他从另一个城市转回来,因为户口在此地。成绩优秀,是个保送生。可是为了安全起见,老师还是破例让他坐到我的前面。安很快就和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脸上的笑容就像身上的橙色T恤一样灿烂,很吸引那些早熟女生的目光。她们谈论他,暧昧而大声的笑着,在他附近说些时尚的东西企图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所谓品位。连蓝都忍不住要偷偷地看他。只有我不感兴趣。除了我的两个哥哥,我从不和任何男生接触过甚。
然而安就坐在我前面。每次他落座时,我的视野就会被他高大的背膀挡住。他的头发乌黑亮泽,总是散发着好闻的清香味。我从不和安交谈,这是我的个性使然。安承受着太多追随的目光,却不轻不曼,安然自得得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有时我们在路上相遇,安也只是对我粲然一笑。安的成绩让所有人侧目,很快的,老态龙钟的班主任让他当上副班长,成了我的副手。即便如此,我仍认为,安的存在与否不会让我少看一本书,或多种一棵白色的花。他是他,而我是我。
我的自以为是很快被命运之手抹去,来得那么突然,令我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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