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单车——黄国倩

红棉树

	（这原本是作者在壮族在线文学篇里的一个投稿，因主题符合僚人家园相应版块，特此转载——红棉树） △ 父亲的单车 黄国倩 父母结婚的时候，外公把一辆昂贵的“五羊”牌自行车当作嫁妆送给母亲。那时我们家还很困难，而且在那个年代，拥有自行车是一件十分令人羡慕的事情。因此，父亲视其为宝贝一样。 那辆“五羊”属于大号的一类。这让本来就不高大的父亲坐在上面的时候，显得很不和谐。但是，父亲驾驭它起来却得心应手，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他载着两个人亦能快速稳当地行驶，即使上坡，车上的人一般不用下来。 从我记事起，父亲一直在一所偏远的山村小学上课。那辆看起来很笨拙的“五羊”车每天都陪伴着父亲在行人稀少，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的路上往返。父亲很早就推着车出去，直到傍晚才回来。他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车子停在院子里檫干净。 有时候母亲没有空照看我，父亲就会把我带到学校去。每次坐在自行车的单杠上，我都会激动地叫喊着让父亲超过前方难得一见的行人或自行车。父亲得到“命令”，就会学我喊着冲锋的口号奋力蹬车向前。一路上，我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时常会惹得父亲哈哈地笑。父亲教书的时候,我就和他的学生坐在一起。我在那里学会了写第一个汉字。夕阳里，回家的道路上父子二人漫无边际地谈着话，且笑声不断。此时的父亲俨然成了一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孩子。 看到父亲骑车时潇洒的样子，我很是崇拜。六岁那年，我学会了骑车。每天傍晚，在门前的泥路上有我飞驰的身影。有一次，我在全速下坡时，没来得急刹车，碾过一条狗后便一头摔进了坡底旁的一个大坑里。在坑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把车扛出来，检查有无损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弄了出来。车子坏了，我非常害怕被父亲责骂，慢慢地推着车回家。那时我真的很希望回家的路很遥远，永远走不完才好。回到家，父亲一见到我，马上朝我冲了过来。他指着我的头大声地问，怎么了，头上出了那么多血？我很奇怪，往低着的头和脸上一摸，看看手，立刻哭了起来 。父亲用纱布帮我简单地包扎伤口后，快速地修了一下车，然后一把把我抱上车后凳，向乡里疾驶而去。 父亲掌着车头，时不时回过头来看我。我一直哭，父亲于是朝我喊到：“不要哭，哭得越厉害血就流得越多。男孩子是可以忍住这点痛的。”我听到父亲这么喊，就不敢哭出声来，抽泣着。父亲让我抱紧他。路不怎么平，但是坐在后面的我却没有感到颠簸。我把脸贴在他背上，闭上眼睛。天色越来越暗了，路上没有人，很沉静。我听到耳旁的风“呼、呼”地向后面刮去，其中夹杂有父亲的喘气声。我安静地一动不动，贴在父亲背上的一只耳朵听着父亲的心跳。汗水湿了父亲的衬衫，浸到我的脸，热乎乎的。我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痛了。 我们很快到了医院。在缝针的时候，我忍住了痛，没有哭。我们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父亲夸我很勇敢，一路上都没有提到车被摔坏和白衬衫变成红白色的事情。我坐在后面好不得意的笑了。 山村里，人们的生活很有规律，很平静。而一条到乡里的三级公路修好后，像潭水一样的村子，起了一阵波澜。我们村里本来自行车也只有少得可怜的那么几辆，忽然一下多出了好几辆摩托车。父亲一直以来都想买一辆比较廉价的摩托车，看到别人都陆续购置以后，他更是日思夜想赶快买回来。父亲在一次晚餐上得意地告诉我们，他借同事的车学了会开车。可是父亲说过了好几次要买，就是迟迟未见行动。 小考我考砸了，成绩没有上县重点中学分数线，家里的气氛很不好，父母虽未怪我，但我清楚他们很失望。在得到分数的第二天，父亲很早就把我叫了起来。父亲踩着车只说，到了学校领导家里要懂礼貌，然后就很少话了。我坐在后面一副很沮丧的样子，我知道父亲是要带我去找关系进县城里读书。那天我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却一点都不兴奋。到了县里，父亲买了他从未买过的好烟和好酒。我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自己给弄丢了。父亲通过同学的同学找到县城中学的一个教导主任，父亲说了许多关于我的好话。最终，教导主任答应了让我到那个学校读书，但是需要按规定交一笔足以让父亲工作很多年的钱作为代培费。父亲想都没有想就说，好。 我获得了入学通知，父亲买车的愿望也开始了无限期的延后。临走的那晚，母亲帮我收拾行李，家里能拿去的东西都装了起来。我却躲在床上的角落里偷偷的流泪。想到要告别父母，告别每天做伴的好友，告别很懂我的牛，告别可以游泳的小河，告别整天嬉戏的田野，一个人到村外陌生的地方，我的心里总觉得空空的，找不到可以支撑的东西。父亲走到我的床前说，他在比我还小的时候已经在县里读书了，外面没有什么可怕的。 从乡里到县城的汽车每天只有早上的一趟。父亲早早的就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停在院子里，用绑带把我的行李捆在车的后凳上。为了赶时间，父亲踩车很快。我坐在车单杠上，上坡的时候，父亲把身体向前倾，下巴常会触碰到我的头。“呼，呼”的喘气声，我听得很清楚，看来，行李加上我的重量可不轻呀。我劝他不用赶那么急，还有时间。可是他没有听我的说，早到总比晚到的好。到了车站，父亲去买票，我看行李。他把车票递给我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陈旧的十元“大钞”放进我行李包里的衣服口袋里。我说，钱已经够用，不需要那么多。父亲关好行李袋说，一个人在外面身上多点钱，家里人也会多安心一点。车子很久都没有来，而父亲上课的时间也快到了，我对父亲说，我会照顾自己的，你先回去上班吧，不然就迟到了。其实那时我很希望汽车再晚点才来，这样就可以和父亲在一起久一点。父亲拍了拍身后的自行车说，他踩车踩得快，赶回学校来得急。他还说我开始懂事了。汽车来了，父亲把我的行李扛上车放置妥当，并帮我找好了座位才下车。车快开的时候，他忽然走到车窗旁对我说：“到了学校记得写信回来。” 后来，我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于是在县城读了六年书。我开学时，父亲都是这样送我去乘车，我放假回家，父亲也是这样把我接回家。每次回家，汽车还没有到站，我便可以看到矮小的父亲和他身后那辆大号自行车了。 去大学那天，父亲和往常一样，早早就把自行车推了出来，绑行李。大学里要求很多东西统一购置，因此我的行李并不多。父亲的动作很娴熟，每绑一下都用了很大的力气，以前不论路有多颠簸，车上的行李都不曾滑移过。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父亲绑好行李后，直起身拍了拍手对我说到，我们走吧。此刻我认真地看了父亲——许多皱纹爬上黄褐色的脸，浓密的头发已有了几处明显的灰白，身上的衣服很干净却已经非常的陈旧。认真看父亲的时候应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仿佛昨日潇洒、有力的父亲，今天忽然变成让我有些陌生的老人了。我走了过去把行李解了下来绑在单杠上。我没有看父亲说：“爸，让我来搭你吧。”我的余光可以看到父亲正仰头望着我，似乎不相信他刚才听到的话，迟疑了很久，才无意识地吐出一句：“行吗？”我笑了笑转头看着父亲说：“没有问题，我已经二十岁了。”父亲轻轻吐了口气喃喃地说：“哦——，二十岁了。” 这一次，行李在了单杠上，后凳上坐着的是我的父亲。 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道路已比以前平坦了许多，我高高的坐在车上，不远处是刚刚栽种新苗的稻田，田边静静躺着的是小溪，小溪旁的大石块上有几个正在洗衣服的妇女，妇女们对我高喊着，出门大吉大利。考取了大学后我成了几个村子小有名气的人了。听到她们的喊声，我有些感动。清晨的风虽然有些凉人，但是我的崭新的白衬衫却湿了大半，父亲劝我踩慢点，他说上坡的时候他可以跳下车来。 上汽车的时候，固执的父亲坚持要把我的行李扛上去。我的劝阻没能让他改变主意。他放置行李和找座位的动作是那样的迅速，没一会便下了车。我从汽车上探出头来，让他先回去上班。父亲很轻松的笑了笑说：“我不会迟到的。”父亲一直以来都不会在作别时像城里人那样对我挥着手喊着，再见，保重！车开动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紧紧地看着我坐的汽车——很久。 汽车越开越快，我离父亲也越来越远，最后父亲变成了模糊的一点，而那辆锈迹斑驳的单车变成了一个符号，依然停放在父亲的身后。 那天，我第一次坐上了火车，没有兴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