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是作者在壮族在线文学篇里的一个投稿,因主题符合僚人家园相应版块,特此转载——红棉树)
『壮族民间文学中的女性形象』
作者:尾椎骨
民间文学是人民大众口头创作、口耳相传的文学艺术。它既是劳动人民生产、生活、思想感情的集中反映,又是他们的阶级地位、社会地位的集中反映,也是他们审美观念和艺术情趣的表现形式。
壮族是一个勤劳智慧、历史悠久的民族,在民族形成和发展的长河中,壮族人民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创造了丰富的文学艺术。壮族民间文学形象地记录了壮族人民生活生产的历程,充分反映了壮族人民的思想情感和美学理想,是壮族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在壮族民间文学的发展史上,从叙述人类的起源开始,壮族女性的形象就一直不断出现,她们善良勇敢、勤劳智慧、爱憎分明,在参加社会活动和生产劳动时,不畏惧恶劣的自然界环境,不屈服于残酷的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依靠自己的力量和聪明才智把握对自然、对社会、对自我的主宰权。了解壮族民间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对我们了解壮族社会历史及在文学上塑造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都有重要意义。下面我将从几个不同角度来分析、探讨壮族民间文学中壮族女性的形象。
一、 与自然界斗争,勇于献身
壮族先民居住的地方,多是险山恶水横亘,毒虫野兽出没,湿热瘴气不断,土地稀少贫瘠,广西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壮族先民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下生产、劳作,经历了曲折的道路,克服了种种困难,进行了多方面的生产劳动尝试,作了极其漫长的探索,同神秘莫测的大自然展开了顽强的斗争,壮族民间文学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与自然界进行斗争,勇于献身的女性。如《月亮妹》中的姑娘月妹就是这样的女性,从前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于是月妹就决心出门去找上天的路,要到天上去挂灯笼,让黑夜一片光明。她带着一盏大灯笼,一袋芝麻,不停地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头发全白了。一天,她坐在一块圆圆的石头上歇息,石头突然旋转飘动,钻到云雾中,载着月妹上天去了月妹点亮灯笼,又把芝麻撒在空中,芝麻映着灯笼一闪一闪,成了天上的星星。乡亲们在地上看见月妹的灯笼真的挂上了天,就把它叫月亮。月妹用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生去追求大地的光明,这生动地体现了壮族先民自我牺牲的精神。再如壮族民间文学中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妈勒访天边》(妈勒:壮语,意为母子。)。故事说古时候壮族祖先住在没有太阳的地方,没有阳光,没有温暖,猛兽毒蛇横行,人们生活在一片黑暗寒冷中,大家便商量要派人出去寻找太阳。最后一个年青的孕妇说应该由她去,因为太阳在非常遥远的东方,就是小孩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走到,而她自己走不动了,还有她途中生下的孩子,可以继续走她未走完的路。于是她上路了,在途中她生下了一个男孩,母子俩走了几十年,母亲走不动,留了下来,孩子则继续往前走。在他们的家乡,人们等了又等,终于等来了太阳的光明和温暖,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年轻的孕妇为追求大家的光明而献出自己的青春、儿子的青春,这样的精神是令人崇敬的。类似的还有《救月亮》中的玛霞等等。
这些故事从不同的角度刻画了不顾个人安危、敢于同自然斗争、追求光明幸福的壮族女性形象,它们舍己为民的崇高精神是值得赞颂的。
二、 与统治者、侵略者斗争,敢作敢为
在历史上,壮族人民不忍于汉族统治者和土官的残酷压迫剥削而掀起的反抗斗争不断。在民间文学中多有体现,其中以女性为主体的也不少。
宜州地区有一个动人的民间传说《逃军粮》。宋朝时农民起义反抗土司的压榨,其中壮族少女蓝莎英也在起义队伍中。眼看着伤员一天比一天多,粮食一天比一天少。莎英的嫂子正在哺乳期间,一天不忍看伤员们饿肚子,就用自己的乳汁喂伤员。莎英偷偷地躲到一边挤自己的乳房。她一个未婚少女挤不出乳汁,但她仍拼命去挤,结果挤出的全是鲜血。鲜血滴落在荒凉的坡地上,第二天便长出了一棵棵开着粉红色小花的矮树。花儿很快结成了甜甜的果实。人们摘下这种果实,救活了许多伤员。莎英发现浆果是她的乳血变成的以后,为了救活全军,她独自跑上山坡,捧着红肿的乳房,继续一滴滴地再挤。她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漫山遍野都长出了这种浆果。全军吃后力气大增,精神抖擞,最后终于战胜了宋兵。为纪念莎英,人们便把这种果叫做“逃军粮”。莎英这个壮族少女,不仅用乳血哺育了全军,而且用她的精神激励了全军将士。
壮族的革命历史歌谣,以太平天国时期流传下来的民歌最多。壮族人在太平天国运动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其中有不少壮族的女儿,这在民歌中也有反映。如关于洪宣娇的民歌:
姐妹亲,同个房睡共口针
如今姐投洪杨去,妹也跟随一路行。
世间最苦是女人,困在牢房不出门;
那日来了肖朝贵,妇女争去当天军。
天国兵马多英雄,女兵也敢打冲锋;
牛排岭前那一仗,还是女的夺头功。
古时有个穆桂英,营中挂帅打番兵;
如今有了肖氏女,带领天兵打清廷。
天字旗号当空飘,天国出了女英豪;
你若要问名和姓,天王妹子洪宣娇。……
此外,民间还有班氏娘娘、瓦氏夫人的传说等等。可以看出,壮族女性尤其是这些叱咤风云的女将在反对统治者、侵略者的斗争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历史上,明朝壮族妇女瓦氏夫人率领过“俍兵”跋涉千里,在抗击倭寇的战场上曾立下赫赫战功,为保卫祖国作出了贡献。太平天国数以千计的壮族妇女参加了斗争,起了重要作用。她们英勇顽强、果敢机智,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三、 随机应变,善于智斗
壮族各地流传着巧女的故事。巧女固沙的女主人公就是壮族妇女优秀品德和聪明才智的代表。如《宝葫芦》中的达英,《聪明的媳妇》中的三媳妇,《万事不求人》中打柴人的老婆等等。这些女主人公智慧超群、胆识过人、累解难题、对答如流。《宝葫芦》中写财主看上了打柴为生的樵夫的妻子达英,他打死一只花猫放在灶房里,等樵夫把柴挑进灶房,便诬陷他打死花猫。老实的樵夫愿赔,财主却说这是宝猫,“睡成龙,坐成虎,人家给银五百五”都舍不得卖,赔就赔银五百五,三天内赔不清就拿老婆顶。樵夫发愁,妻子叫他放心。三天后达英把一个葫芦放在门顶上,财主来要银子,一推门,葫芦掉下来破成碎片。达英便说这是宝葫芦,“要酒有酒,要肉有肉,人家给银六百六”都舍不得卖。结果,扣除宝猫银五百五,财主还得反赔银两一百一,偷鸡不得反蚀把米。再如《万事不求人》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打柴人有个样样都会的聪明老婆,别人都说这个家庭万事不求人。县官想霸占他的老婆,限他三天内做好三件事,否则就杀头。第一件事是送来一只公鸡蛋,第二件事是缝一只装天的口袋,第三件要熬出一河的酒。三天后他老婆去见县官,说丈夫在坐月子,未能去找公鸡蛋。县官无话可说,又问装天的口袋,她说你先量一量天有多大才好做。县官无或,再问一河的酒,她说你先量一量一河有多少筒水才好熬酒。县官无法,只好认输。此外刘三姐也是壮族民间文学中智慧的代表。陶、李、罗三个秀才来找她对歌时,她巧妙地用歌回应:“姓陶不见桃花发,姓李不见李花开,姓罗不见锣鼓响,三个脓包哪里来?”在对歌中三个迂腐的无聊秀才被她唱得丑态百出,狼狈而逃。这类故事塑造了敢于追求人格自主,男女平等,才智过人的劳动妇女的典型形象。她们外美内秀,勤劳能干,特别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品质,更显示了壮族劳动人民的传统美德。她们通过斗智,打击了统治者,大长人民志气,使人民深受鼓舞。女主人公们不仅在日常生活中善于当家理事,而且在关键时刻能巧妙地回击官府、财主的刁难,既质朴又泼辣,充分展示了壮族农村妇女聪明能干、敢作敢为的精神风貌,具有自己鲜明的性格特色。
四、 忠于爱情,追求幸福
壮族民间文学中有不少关于爱情的故事,故事中的女主人往往不仅美貌、勤劳、善良,而且对爱情忠贞不渝。她们的幸福通常是建立在男女双方情投意合、相亲相爱的基础上,财主、土司之类的人纵然有权有势有田有地也不能给她们带来幸福,所以她们即便是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会改变对爱人的心。
如壮族长歌《幽骚》中的女主人公,聪慧美丽,爱上了青梅竹马的放牛娃,被官家抢去当小老婆后也没有屈服,与恋人暗中私会,双双逃婚,到远方安家立业,经历了种种艰辛后再次落入虎口,官家把他俩游街示众。此时雷鸣风起,乌云满天,两人向天祷告“活着不分离,死愿埋一堆”,二人消失在漫天风雨中。
又如壮族师公唱本《唱秀英》,秀英被财主抢去做儿媳妇,与青梅竹马的黄三分离,但她决不屈服,把刘家闹得天翻地覆,就是受到王母娘娘的威吓折磨,她也毫不畏惧:
什么法术我都不怕,
妖魔不能把我吓,
我不怕刀砍斧劈,
我不怕不怕一万个不怕。[2 ]
此类对爱情的忠贞在壮族民歌中也有反映。壮族是个善于歌唱的民族,过去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就能以歌代言,相爱的人更是用歌来表达感情。如刘三姐传说中刘三姐的唱词《藤缠树》:
入山忽见藤缠树,
出山又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亦缠。
再如壮族排歌中有这样一段主人公的唱词:“……如果我俩共枕头,吃的喝的不用愁,三天同吃一粒米也饱,七天同分一颗饭也够,只吃半边象胡椒的籽,只吃半边象蜻蜓的头;不怕三年共两肉,不怕五年共滴酒,但得妹妹嫁给哥,不吃不喝也风流。”
歌曲很形象地表达了姑娘不畏贫穷、真挚深厚的爱情。
此外,这样的女性还有《双姑传》中的七姑、八姑,《马骨胡之歌》中的兰英,壮族改编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祝英台等,颂扬了壮族女儿对爱情忠贞不渝的高尚品质。
五、 勤劳能干的女性
壮族民间文学中的妇女大多是出身贫寒的劳动妇女。壮族没有裹脚的陋习,妇女与男子一样上山砍柴下田种地,担负繁重的生产劳动任务,这是壮族社会历史状况的真实反映。所以在民间文学中的女性大多心灵手巧,勤劳能干。
如刘三姐传说中的刘三姐,她热爱劳动,打柴、织布、种田样样能干。传说中她插秧,一曲山歌歌未了,就“插尽南山九峒田”,“九个山头企九企,禾苗直直行连连”。《苍梧县志》中说:“使治田,歌如故,须臾终亩。”
又如流传在平果县一带的民间传说《达旺节》中的女性达旺,她美丽、聪明,而且是远近闻名的织锦能手。再如《一幅壮锦》中的老妈妈,织出来的壮锦连天上的仙女都羡慕不已。
壮族民歌中有不少劳动歌与女性有关。在桂西北某些壮族地区,每年三月,新出嫁的姑娘要邀请临近的姐妹好友到男方的山坡上去开荒种棉,多达五六十人,少也有十几人,她们边劳作边唱种棉歌:
小溪流哗哗,
鹧鸪叫喳喳,
姑娘一群群,
上山种棉花。
棉籽撒下地,
山歌撒山洼,
小溪流哗哗,
鹧鸪叫喳喳。
山歌是春雨,
棉籽快发芽,
姑娘一群群,
上山种棉花。
此外,壮族姑娘在打布时还会唱《打布歌》,在织布时唱《织锦歌》,在纺纱时唱《纺纱歌》,把老动与欢快的娱乐结合在一起,通过对自己劳动手艺的赞美,流露自豪感,我们就可从这些劳动歌中看出壮族女性的勤劳、能干。
祝英台在汉族文学中本是待字闺中的娇小姐形象,出门还有丫头伺候。但在壮族地区流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中,人们把祝英台变成了一个勤劳能干开朗泼辣的壮族妹子。她与梁山伯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河边洗衣服;去柳州读书前她半夜自己起床做早饭,自己备马架鞍;在柳州读书的三年中她自己照顾自己,身边没有丫头陪伴。这种变化恰恰就是壮族妇女热爱劳动、勤劳能干的现实反映,同时可看出壮族人民对女性的价值判断与取向。只有这样的女性才能得到劳动人民的喜爱,并在民间文学作品中加以赞美和传颂。
六、 遭遇不幸婚姻,命运悲惨
中国长期封建社会的恋爱婚姻,都以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标准。近代壮族地区也不例外。封建婚姻制度使得一些女性固然有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愿望,但都不可能实现,并且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备受折磨,即便抗争,个人的微薄力量也通常无法与残酷无情的封建礼教抗衡,结局有时是悲惨的。正是这样不幸的女性悲惨的结局才能引起人们对封建婚姻制度的不满,对女性境遇的同情。
壮族勒脚长歌《达稳之歌》就是一部女性控诉的作品。作者正是达稳本人。她姓韦,都安六也乡华桂村首桂屯人。十八岁时父母把她嫁给同乡的呆子表兄,她虽不情愿但无法抗拒。婚后受夫家虐待,无法忍受,跑回娘家要求离婚,父母非但不同情她反认为她丢了娘家的脸。迫于无奈,她与同村四个和她有同样遭遇的年青妇女一起逃离家乡。夫家四处出“花红”缉拿她。不久被捉回,由娘家向夫家求情赔礼,送回夫家。重回夫家的达稳遭到了更为变本加厉的虐待和凌辱,社会上也把她当成罪人来看待。最后她终于上吊自尽,年仅二十二岁。自尽前她把自己的遭遇编成长歌,唱给同村唯一同情她的覃如脑听,覃用土方块字记录下来,达稳死后覃给达稳的同伴姐妹唱,因此流传下来。达稳的不幸源于她无法抗拒的婚姻,“家公家婆心地太恶毒”,“家姐骂得我失魂落魄,说我轻浮浪荡不会做人”,在这样的家中她备受折磨,没有爱情,没有亲情,“这条苦命比坝下的烂水车还要烂贱”,没有人同情她甚至连父母和乡亲都那么无动于衷冷酷无情。在那个社会里女性没有自由和幸福可言,达稳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假如我生来是个男子汉,我的年华绝不会虚度”。不幸于是她抗争,哪怕抗争不成,她也不要走别人给她安排好的没有任何自由和幸福的路,所以她选择死去,以此控诉,希望她的悲剧不再重演,“请把我的遭遇对世人讲,去教导后代的子孙;我的生命是夫家逼死的,这实情我要向人间申诉”,“我把这些事情都讲给大家听,愿你们不会象我这样下场”。
又如长歌《达备之歌》。达备成亲时,与夫家门当户对,起初有短暂的安定时期。不久她父亲死去,家道中落,婆家便把她当长工和奴仆一样使唤,尽虐待和折磨之能事,最后还早借口拆散她的婚姻。达备是个勤劳朴实的女子,深明大义,善良厚道,忍让求全。作品交织着哀怨与悲愤,让人心底顿生不平。达稳和达备都是封建统治下壮族妇女悲惨命运的典型,在壮族民间文学中有特别的思想和艺术价值。
从以上壮族民间文学的这些女性形象中,我们可以看出女性在壮族社会和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壮族地处边疆,生产力水平低下,经济发展缓慢,封建礼教思想传入也较慢,加上壮族地区特有的民族文化和社会习俗如“歌圩”、“不落夫家”、“男子入赘”等,壮族妇女勤劳坚韧、聪明能干、开放泼辣,相对于汉族妇女而言没有那么多的人身约束。在原始社会中她们是创世造人之母,社会生活的主宰,在阶级社会中与男子一样参加阶级斗争和生产劳动。她们有强健的体魄、劳动的本领、吃苦耐劳的精神、敢作敢为的作风,这些都为她们在社会和家庭中争取较好的地位奠定了基础。尽管明清时汉族儒家学说中“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女性的价值观念和道德礼教观念也逐渐影响壮族社会,但壮族妇女在社会上和家庭中仍具有一定地位和自主权,而且尊崇女性的观念在社会上和人们的宗教信仰中仍深深积存着。所以,壮族民间文学中女性典型人物数量较多,光彩照人。这既是壮族妇女在社会生活中地位和作用的历史反映,也是壮族女性观念的集中表现。这些女性以其善良美好的形象、不懈的斗争精神永存壮族民间文学之中,鼓舞一代又一代的壮族青年男女为追求美好的幸福生活而斗争。
注释:
胡仲实:《壮族文学概论》,123页,广西人民出版社,1982。
农冠品、区农乐搜集整理,《广西文学》1980年第12期。
欧阳若修等编:《壮族文学史》,262页,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
《壮族排歌选》,134页
韦其麟:《壮族民间文学概观》,181页,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