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稻作史》第一章
游修龄
http://economy.guoxue.com/article.php/23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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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稻作起源的问题,是一个有待于不断探索的问题。迄今为止,明确了不少以前不清楚的或被忽略的方面,澄清了一些模糊或错误的观点。随着研究的深入和开拓,更产生了以前没有预见到的问题。扼要的加以回顾,可以看出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最早是根据古书上有关神农氏教民种植五谷的传说,五谷之中包括有稻,神农氏被定为约距今5000年,因而不论国内国外都曾一度把中国稻作定为有5000年的历史.这个说法已经过去,现在的研究已经从神农氏的迷雾中摆脱出来,把探索的途径伸展到各个与稻作起源密切有关的领域。
第一个领域是野生稻的调查和研究,栽培稻的祖先来自野生稻,要探索稻作起源,理所当然地要对中国境内的野生稻进行调查并开展研究,这方面的起步虽然较晚,但近十年来的进展很快,对于中国稻作起源有很大的启发和贡献。其次,自从瓦维洛夫1926年创立作物起源中心的学说,并认为某一作物的起源地应该到该作物的多样性分布中心去寻找的这一观点介绍到国内以后,云南省的水稻品种资源多样性引起了国内外的注目,对于探索中国稻作的起源成为另一种推动力。
新中国建立以来,随着基本建设的勃蓬开展,各地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大量发现,其中有不少遗址出土了炭化的稻谷(米),为中国原始农业时期稻作的分布揭开了新的一页。特别是浙江省余姚县河姆渡遗址炭化稻谷的出土,时间早到距今7000年,引起考古界、历史界、农业界的注目,使中国稻作的起源问题,也成为考古界、历史界关注的研究题目。接着有人从历史语言地理的角度加入这个问题的讨论,也有人从少数民族和水稻的密切关系探讨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和稻作的起源。还有人从农业起源的角度探索稻作起源和其他作物的先后关系。每一个领域每一种不同的研究角度都为稻作起源的研究作出了新的贡献。
中国西南的丰富稻资源在自然地理中同接壤的泰缅印度阿萨姆地区,尼泊尔锡金等存在着类似的情况,因而中国稻作起源的问题实际上与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已经密切难分,中国稻作起源成为亚洲栽培稻起源的一个重要内容。许多国外的学者更都是从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和传播这个更为广阔的视野入手研究,对于阐明中国稻作起源和传播无疑也极有价值。
一、中国稻作起源和历史神话传说
在中国的古籍记述中,神农氏是发明种植五谷的传说人物,神农氏不仅发明五谷,也发明原始的农具耒耜,所谓“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于是神农乃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燥湿、肥挠、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传说中的神农氏,又称炎帝,姓姜,又名烈山氏。如果把神农氏不看作特定的某个人,而是氏族的一个代表,是反映了一定的历史面貌的。姜姓是以羊为图腾的姓,当是羌族的后支。烈山氏可与“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的记载联系起来理解,与原始农业的刀耕火种有关。
历史上的华夏族是以姬姓的黄帝部落联盟和姜姓的炎帝部落联盟为基础,融合其他氏族而发展起来的。黄帝和炎帝最初活动于陕西、四川、甘肃之间的地带,以后黄帝族沿黄河北岸发展,炎帝族向黄河南岸发展。他们是仰韶文化的创造者,黄炎代表这一时期的部落联盟,大约处于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过渡的时期。在这个时期,水稻栽培已推进到黄河流域,所以说神农氏教民播种五谷,实不能说明稻作的起源,实际上稻作的起源要早得多。
“五谷”一诃最初见于《论语》“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在此以前,《诗》、《书》都泛称百谷。古书上对五谷的解释也不一致,《史记.天官书》中提到五谷的注作:麦、稷、黍、菽、麻,不包括稻,汉以后的释五谷多以稻代麻,如汉赵岐注《孟子.滕文公上》中的五谷是:稻、黍、稷、麦、菽。五谷还有其他的不同所指,这里不俱引。从这一点来看,所谓神农氏教民播种五谷中如采取有麻无稻的解释,则神农氏便代表了北方几种主要谷物的发明者,和水稻无关。所以神农氏教民种稻有近5000年历史的引证,即使就古代文献本身看,也并非肯定可用的。
中国的另一个神话传说是所谓开天辟地的盘古氏。盘古是盘瓠之讹改,盘瓠即葫芦。以葫芦为始祖的传说,盛行于西南少数民族中。如滇西南哀牢山区自称“儸儸”的彝族,至今还在屋里供奉代表祖灵的葫芦。彝族不仅把葫芦视为祖先的实体来崇拜,还把葫芦看作彝、汉、苗、傣各族的共同始祖。苗族的传说也认为苗、彝、汉、傣各族同出于一个母体葫芦。河姆渡遗址以及崧泽遗址等和稻谷一起出土的都还有葫芦,上述各少数民族的共同信奉葫芦为母体,也共同种植水稻为主粮,联系到河姆渡遗址的水稻葫芦共存,和这些少数民族对原始稻作的传播的密切关系,这个盘瓠的传说实在比神农氏的教民播种五谷更有启发意义。
虽然我们不能从神话中去找农业或稻作的起源时间和依据,但有关农业和稻作起源的神话传说确实有不少值得我们注意的内容,给我们以启发。近几十年来,从文化-历史学的角度研究农业和稻作的起源中,有关的神话传说便引起一些学者的注意,进行搜集和分析。如德国的阿道夫.詹逊(Adolf E.Jensen,1963)把他收集到的有关农业起源(包括水稻)的神话传说归纳成两大类,一类称之为Hainuwele神话,另一类称之为Prometheus神话(前者暂译为“身体说”,后者暂译为“外来说”)。这个分类虽不完善,却有概括方便的优点。“身体说”的神话一般认为农作物(包括稻子)是从某个死亡的神或人的身体里萌生出来的,尽管作物的种类不同,方式有异,但都可归入这一大类。“外来说”的神话则认为农作物是从某个地方(一般多在天上)偷来或拿来的。
日本学者Obayashi Taryo专门研究分析了印度-太平洋领域的农业起源神话,采纳了詹逊的分类法并加以充实补充。这里专就和水稻有关的内容介绍如次。Taryo发现,日本渡部忠世博士所倡说的水稻起源于从阿萨姆至云南一带山地的学说,与两种神话传说的分布地域竟然巧合,都在这个范围内或其周围区域。
在阿萨姆的Rengma Naga地区,关于稻谷的来源,说是在很早的时候,人们发现池塘里生长着水稻,于是人便派老鼠去取稻谷回来种植。从此,老鼠成了谷仓的一害。中国的传说则是,在一次洪水中上帝派一些动物送稻谷给人吃,这些动物中只有狗成功地把稻谷送到人手里。当狗在水中游泳前进时,它所带的稻谷慢慢都给水冲走了,只有粘在尾巴上的稻谷没有冲走。所以,此后人们种植的稻谷都是长在稻穗的顶端(尾巴上)。这个传说分布于四川、湖北、湖南、广东和江苏。广东有些地方,狗换成了老鼠。
这个狗和老鼠的起源传说集中分布在两处,一在中国云南,一在印度阿萨姆。它们都是起源于沼泽。另有少数分布在印尼的 Borneo和西里伯(Celebes)岛。后者可认为是前者的变种,时间上可能稍晚些。
越出阿萨姆和云南以外,传说中的老鼠或狗不是从水中而是从天上取得稻种。如越南山区的巴天人(Pa Theng)的传说,是狗、老鼠和猪帮助人从天上偷取稻种给人的,所以巴天人在稻谷收获后把第一碗米饭先送给老鼠、狗和猪吃。越南北部的芒人(Muong),印度尼西亚Borneo的恩加朱达雅克人(Ngaju Dayak)和云南的儸儸人也有类似的传说。离开阿萨姆、云南愈远,动物的种类便起了变化,不再是老鼠和狗,有的是蚂蚁,有的是鱼,有的是蛇,有的是鸟。
外来说中还有另一种说法,既非老鼠或狗的帮忙,也非上天的恩赐,而是稻谷自己会飞,飞到人间来的。这一传说分布于阿萨姆和印度支那的僚人中。据阿萨姆的阿奥纳加人(Ao Nagas)说,从前有一个黄金时期,人们不必背着沉重的稻谷回村,稻谷是会自己飞到谷仓中去的。僚人的传说则是,在很久以前的黄金时期,稻谷长得象南瓜那么大,成熟的时候,它们会自动滚到谷仓中去的。有一次管谷仓的一个懒惰女子,还没有打扫好谷仓,稻谷就滚来了,她骂它们来得太早,叫它们先回田里去。于是从此稻谷变得一天小似一天,再也不会滚动了,人们只得到田间去收割,背回来。
在东南亚的原始农业时期,除稻以外,当然还有其他粮食作物如粟、稗子、大麦、芋、椰子、面包果等。这些作物也有神话传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传说往往是几种作物同时并举,不象水稻只讲一种。而且讲几种作物并举时,往往不包括水稻。如中国的四川、西藏、云南、广西、台湾、琉球和日本都有粟、稗、大麦等的起源传说,不包括稻。也有稻的传说和其他谷物传说重合的地区,这种现象很复杂,似乎表明陆地旱作和水稻有不同的产生传说背景,但大体上也都分属于身体说或外来说的范畴。
稻谷是狗帮助人取来的这一支传说,随着稻的传入黄河流域而进入北方。《礼记.月令》:“季秋之月……天子乃以犬尝稻,先荐寝庙。”郑玄的注只说:“稻始熟也。”不提为什么以犬尝稻。这表明到汉朝的时候,这个少数民族的传说已因汉化而消失了,作为古老的仪式则保留下来。
神话传说愈幼稚,愈远离现实,反映了它的时间愈早,愈“真实”(指保留神话的原貌)。反之,神话传说愈具体、愈符合后世的实际,反映了它已经过后人不断的“修改、补充”,使之“完善、合理”,其实恰恰表明它已失去原来面貌。所以象神农氏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又教民制作耒耜,种植五谷等等,无疑是黄河流域有史以后,文化发达了,人们为了追溯、解释农业起源所作的一再“加工”的产物。从这个角度说,探索神话传说中的稻作起源时,应到南方少数民族的传说中以及如古代《山海经》中去探寻,可能更为合适。而且这种探索必须在视野广阔的、宏观的、与相邻的考古学、民族学、语言学以至现代的作物遗传演化的联系中去分析,才能有可资借鉴的发现。
二、中国野生稻的古今分布
现在全世界稻属(Oryza)的“种”(Species)数经过定名并得到认可的约有20~25个。其中栽培稻只有两个种,即亚洲栽培稻(Oryza sativa)和非洲栽培稻(Oryza glaberrima)。其余都是野生稻种。亚洲栽培稻的祖先种,公认的是“普通野生稻”(Oryza perennis或rufipogon)。中国境内分布有三个野生种,除普通野生稻外,还有疣粒野生稻(Oryza meyeriana)和药用野生稻(Oryza officinalis)。后二者因与栽培稻关系不大,这里不作叙述。
现代普通野生稻在中国境内的分布范围为:南起广东海南岛崖县(N 18°09′),北至江西东乡(N 28°14′),西自云南盈江(E97°56′),东至台湾桃园(E121°15′)。南北跨纬度l0°05′,东西跨经度24°19′。(参见图1—lB)普通野生稻是多年生以宿根繁殖为主,也能开花行有性繁殖。另外,还有一年生的野生稻(Oryza nivara)以种子繁殖为主。在亚洲栽培稻的起源上实际上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栽培稻起源于普通野生稻,一种则主张起源于一年生的O.nivara。主张起源于多年生的,说一年生野生稻是多年生野生稻和栽培稻的“渐渗杂支”(introgressive hybridization)的产物,属于杂草稻(weedrice)性质。主张起源于O.nivar的,认为nivara是栽培稻的直接祖先,nivara则来自O.perennis。这两种不同观点影响到人们对于古籍上记述的野生稻的理解。因为古籍上提到的野生稻没有说明它们是多年生或一年生的。
(一)中国古书上关于野生稻的文字 中国古书上称野生稻为“秜”,见于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秜,稻今年落,来年自生曰秜。”但是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水稻篇引《字林》(该书已佚)则作:“秜,稻今年死,来年自生曰秜。”一个作“落”,一个作“死”,落是谷粒掉落田间,来年自生。死则可以有今年死亡的植株,来年借宿根茎再生的含意,这就有点像多年生野稻,但“死”也不能排除有落谷在内的可能。
甲骨文中有一个字,陈梦家及于省吾释为“秜”,从而把秜字从《说文解字》时期提前了1000多年。但胡厚宣释这字为“*〈禾北〉”(即稗)。于省吾释秜后把秜作为殷人已经知道栽培水稻的论证,则是混淆了野生稻和栽培稻的区别。
五代.徐锴《说文解字系传通释》在“秜”下注云:“臣锴曰:即今云穭生稻也。”进一步指出秜就是口语所称的穭生稻。穭音吕,也可写作稆或旅。宋.丁度《集韻》:“穭,禾自生。”但穭不一定限于禾自生,古籍中也有“穭豆”,“穭麦”等记载。所以只有秜是专指的野生稻,穭(或稆,旅)则是修饰词,要看它所修饰的作物而定。
不种自生的稻,并不限于古代,现代仍有存在,如苏北连云港地区有“穭稻",安徽巢湖一带有“塘稻",以及广东徐闻、阳江的“落鹤"(当是落“禾”的谐音),东兴合浦的“野禾”、“飞禾”,海南岛的“鬼禾”等都是不种自生的稻。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对秜作了一番考证,认为《淮南子.泰族训》中“离先稻熟而农夫耨之,不以小利伤大获也”的“离"就是秜的音转。但是《齐民要术》所引的《淮南子》这段文字,高诱的注说:“离,水稗"。又,《太平御览》所引的《淮南子》这段话,作“茢先稻熟……”,茢即离,其注释也是:“茢(离),稗。”离指稗草是正确的,因为稗草同水稻相似,但可以识别,所以农夫要拔除它。如果是秜稻,则相似到难以识别,无法在抽穗前拔除。所以,离不能同秜一起称作野生稻,否则会把野生稻的记载时间从东汉提前到公元前2世纪。由于段注说文的权威性,国内外的一些文献仍据以为离是秜稻应用。
(二)中国古代野生稻和现代野生稻的地理分布
古书中有关野生稻的文字记载,据不完全搜集,约有13处,现按年代先后列成表1—1。
从表l一l可以看出以下几点:
1.野生稻的发生地点,大约起自长江上游的渠州(四川),经中游的襄阳、江陵,至下游太湖地区的浙北,苏南,折向苏中苏北淮北,直至渤海湾的鲁城(今沧州),呈一条弧形的地带(参阅图1—1.A)。其纬度约从北纬30°至北纬38°5′,经度自东经107°至l22°。南北跨8°5′,东西跨l4°。比现在普通野生稻分布的范围为狭,但北界则偏北10°之多。表中的穭生稻都集中于江淮流域,广大的华南西南不见记述,不能认为历史上没有穭生稻,是因为古代史料记述详北略南,没有人记载,自然反映不出来。早在《山海经》中即有“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①的记载。黑水指粤江,都广之野指粤江流域。“百谷自生”说明那里有野生的禾谷。膏菽膏稻等之“膏”是音译,没有实义,不可以汉字膏的意义去释。“膏”是壮侗语族对谷类的总称,即大名;稻、菽等是小名(也即专名),大名冠小名之前是壮侗语族构词的特点(详见第四节)。所以膏菽、膏稻等是汉语的半音半义翻译手法,就是现代也还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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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山海经》为公元前约3世纪战国时人所撰,本段引文见其中的《海内经》。
2.表中其他地区都只出现一次,唯有浙北苏南地区从公元231年至l023年共有4次记载,其次为长江中游地区出现二次。联系到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出土稻谷遗存最多的正是浙北苏南地区,其次长江中游,这一现象值得思考。
3.野生稻的记载次数不应这样少,正如《文献通考》所指出的:“自乾德(963年)以来至天禧(1017年),郡县所上嘉禾野麦野谷之属殆不胜书,姑摭其尤异者一二,著于此。”可见收录的只属极少部分。但也应看到这种郡县上报的野谷嘉禾情况,有不少是夸张或失实的。表中994年这一条,稻子从石罅里生出,显然原先有稻谷掉进去,然后发芽生长出来,同自然界的野生并无关系。所以上面的分布界限未将这一条包括在内。
4.自宋以后,古书上即不再见穭生稻的这种记载。其原因很复杂,气候条件方面,宋以后的气温明显下降,年平均温度较现在约低2℃,太湖西湖全面结冰可以通车走人的记载以及运河行舟需要破冰而进,甚至不得不弃舟走路的情况都续有记载,非现代所能想象。这些当然不利于多年生野稻(如果有的话)的宿根存活。环境条件方面,以浙北为例,今嘉兴在秦时原名长水县,秦始皇东巡才改为囚拳,三国吴改为由拳。其地本多沼泽,故所说“由拳野稻自生”,很可能有多年生的野稻。嘉兴至杭州一带在唐以前仍多“水草沮洳”,正是多年生野稻合适的生境。但自唐宋以后,北方人口不断南迁,经济重心也南移至长江流域,粮食需求激增,农田开发,复种增加,使野生稻的生存环境不断缩小,加以温度的下降,便不见记载了。
(三)中国古书中野生稻的问题
如上所述,古书中的“秜”,“穭稻”,“野稻”以及有关的“稆”,“圣米”等的称呼,视为一种非人工种植的自生稻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光一个“秜”、“穭稻”等无法明确它们指的是多年生的或是一年生的。
多年生野生稻和栽培稻的形态和生育特性有很大不同,主要表现为:前者的茎段再生力很强,种子生产力则很弱,种子落粒性和休眠性很强,发芽不一致,一般为异花授粉。栽培稻则相反,茎段再生力很弱,种子生产力很强,不容易落粒(尤其是粳稻),休眠性弱,发芽整齐,通常为自花授粉。栽培稻和普通野生稻的差异如此大,说明它的驯化要经历漫长的过程。普通野生稻是一个多型性的群体,在自然条件下,茎段再生力强,甚至有分裂茎段的能力,异花授粉,极易落粒,发芽不一致等,都是群体适于生存的有利性状。一旦种子被人类拿去播种繁殖以后,在人造的田地里,从播种到收获的反复过程,使它脱离了原先的浅水沼泽环境,人们“栽培压力”(cultivation pressure)的方向是转向种子产量高,不易落粒,发芽一致等。茎段再生力强,依靠宿根繁殖失去意义,于是合乎栽培需要的个体得到增殖,整个群体向栽培型转变。
至于一年生野生稻,是稻田的杂草稻,按杂草学的理论,杂草不是自然界本来有的植物,杂草是人类驯化作物过程中的伴生产物,没有栽培作物之前,本无所谓杂草。杂草是和作物相反相成地演化的。它和栽培稻相比,形态和生长习性都非常相似,难以区别。唯落粒性强和休眠性强很似多年生野生稻。它的茎段再生力弱,异交率低,感光性弱、种子生产力强等都是和多年生野生稻相反而与栽培稻相近。因为它随着栽培稻脱离了长年积水的沼泽地环境,进入迁徒的周期性干旱的新环境,宿根繁殖成为不必要,“今年落,来年自生”才是最适的生存手段,而其他形态生育性状的类似栽培稻,非常有利于逃避农夫的耘耔,得以生存下来。
据以上所述,再对表1所列的各地野稻试加以分析。731年扬州穭生稻和再熟稻,967年襄阳民田谷穭生,1013年公安民田获穭生稻及1023年苏秀二州湖田生圣米这4条记载,都发生在民田、湖田或者同再熟稻并举,说明都是一年生的秜稻,而非沼泽池塘等自然生境的多年生秜稻。这些一年生秜稻在稻田中与栽培稻的天然杂交,丰富了栽培稻的种质多样性,它们也从栽培稻获得模拟栽培性状的基因,得以混杂于栽培稻中而不被觉察。至于874年这一条,地点在今河北沧州一带,该地处于北纬38°5′,不可能成为古代多年生野生稻的分布点,所谓“生野稻水谷十余顷”也只能是一年生的秜稻。因为沧州的冬季长时间低温,对于宿根的野生稻是不能存活的。多年生野生稻的生长温度约需年平均温度20℃以上,而沧州地区现在的年平均温度只有12~14℃。即使唐朝时候的温度较现在为高,也不过平均高2℃左右,即唐时的年平均温度约l4~16℃②,远低于20℃。表中979年的安徽
宿州符离县渒漳湖穭生稻因非稻田,则似有多年生的可能。宿州地处北纬约34°6′,较宿州更北约1度的连云港地区,至今穭稻分布还很多,最近调查还有29处。这些穭稻的特点是长芒、黑壳、红米,边成熟边落粒,种子休眠性极强,成熟当年即使条件合适,也不会发芽。其余植株形态、生长性状都与栽培稻难以区别,因而成为稻田极麻烦的杂草。此外也能生长在沟边、早地上。与华南野生稻的不同之点在于宿根不能越冬,完全依赖种子繁殖。经杂交测验,和粳稻亲和力强,同籼稻杂交则不实率在77%以上。又据对穭稻与云南陆稻品种(3个粳型1个籼型)的生物学和遗传学研究,除穭×粳的结实率高于穭×籼以外,还发现穭稻的落粒性及长芒在F1代均为显性,并且以穭稻为母本时,花粉的可孕率较高。对胚的酯酶同功酶分析表明,穭稻的同功酶带同粳稻相似,穭稻有1个酶带为籼稻所没有,但在所有的F1杂种中都出现。在异常染色体配对方面,穭×粳的F1较穭×籼F1为少见,说明穭稻与籼稻的染色体结构差异较大,初步认为穭稻的种质是介乎粳稻和多年生野生稻(O.rufipogon)之间的中间型类型。连云港的穭稻据老农回忆追溯至少有百来年历史,虽然文献上未见记载,但无疑其历史必甚悠久。所谓开元十九间的扬州穭生稻很可能属于此种类型。证之连云港以北的赣榆县(北纬34°9′)盐食城遗址(属龙山文化)中也曾发现炭化稻粒,这一带的穭稻决非近百年才有。至于像浙江嘉兴地区的多次记载野稻自生,虽然不知道是指稻田或自然沼泽地,但从历史变迁看,这一带有桐乡罗家角遗址(距今7000年)及以后的马家浜、良渚文化背景,稻作历史悠久。有史以后,秦时嘉兴原名长水,顾名思义,是多水之地,秦始皇东巡才改名囚拳,三国吴时改写为由拳,故所说的“由拳野稻自生”,实与该地多沼泽有关,这种野稻有可能是多年生的。嘉兴至杭州一带在唐以前仍多“水草沮洳”。宋以后因农田大辟,人口激增,泽地迅速缩小,加以温度下降,太湖西湖全面结冰多次记载,不利于多年生野稻的宿根生存,已如上述,所以宋以后即不再见记载,像连云港地区那种穭稻也不见记载。
除表l—1所举的以外,在史书的人物传纪中也偶有提到人们采稆充饥的事。①《后汉书.献帝纪》:“尚书郎以下自出采稆。”②《三国志》卷十三注引《魏略》曰:董遇“与兄季中依将军段煨,采稆负贩。”③《晋书.桓玄传》:“时会稽饥荒,玄令赈贷之。百姓散在江湖采稆。”④《晋书.王戎传附郭舒传》:“乃留屯沌口,采稆湖泽以自给。”⑤《晋书.索靖子綝传》:“自长安以西,不复奉朝廷,百官饥乏,采稆自存。"⑥《梁书.王僧辩传》:“僧辩令众将入据台城。其夜,军人采稆失火。”
以上六例都是由于战乱、饥荒,官兵百姓不得不采稆充饥。稆在这里是一个泛指的名称,可以包括非种植而自然野生的可食植物,当然也包括野生稻在内。采稆在更早的古籍中也称“葆旅”,葆即采集,旅通稆。这六条中①⑤两条都是首都长安附近,属野生稻的可能性极小。②为采稆负贩,也不能肯定即是野生稻。⑥是夜间举火把采稆,失火延及太极殿,也同野生稻无关。只有③④指明是采稆江湖或湖泽,同野生稻的关系最密切。当然,江湖湖泽的野生可食植物不光是野生稻谷,也可能有菰米(茭白的子实)、薏苡、芡实等。既然有野生稻的可能在内,而古书使用稆、穭的多数场合都指野生稻谷,所以说③④两条的采稆,主要指野生稻是可以成立的。特别是③的地点在会稽(今浙江绍兴),④的地点在沌口(今湖北汉阳),两地都是湖泽众多,适于野生稻生长的环境。如果这个推断可以成立,则我国在公元4世纪时,在北纬30。附近的长江中游和下游的一些地方还有多年生野生稻的分布(图1.C),其地理分布较现在的多年生野生稻北界江西东乡偏北延伸二度,或者反过来说,经过l500来年的变迁(温度和生境的改变),多年生野生稻的北界从N30°左右向南退至现在的N28°左右。这一推断要比按表l—1所绘的半弧形线其顶端直达沧州N38°5′为合理。长江中游和下游在4世纪时的野生稻记述同考古发掘的早期栽培稻分布带(屈家岭文化和马家浜、河姆渡文化)相当一致,是值得继续探索的。特别是鉴于古籍文献的记述量少,可靠性有限,目前还不能据以为定论。
鉴于古书的文字记述简略,使用的秜、穭、稆等字的广泛性和含糊性,以现代有关野生稻的知识去剖析古代的秜稻、穭稻就有很大的难度。另一方面,现代对于野生稻的分类、定名仍存在很多争议,未有统一的认识。关于栽培稻的起源,虽然以起源于普通野生稻(O.perenmis)的观点为普遍,也有主张起源于一年生的O.nivara的①,而在泰国还发现了“多年生—一年生”的中间型连续体,因而也有人主张起源于这种中间型的野生稻②O.nivara主要分布于南亚,中间型野生稻分布于泰国,中国只有普通野生稻,没有发现nivara或中间型野生稻。而三种不同观点都承认杂草稻的存在,只是对杂草稻的分类地位和演化关系有不同的解释,这对于分析古代的秜、穭稻没有什么牵涉,所以作了以上的分析。随着新文献的发现和野生稻研究的深入,肯定要作更为合理的修订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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