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西民众抗污染事件调查
□特约撰稿员 周晓湘（发自广西）
庞凌河的源头没水了。
“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奇事。”75岁的何开雄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的呼吁书，交给记者，他急切地想让全国知道这件事。原因是，发源于庞凌村的这条河流因为地下河道被堵，再也不涌水。
更大的问题是，这条河流被污染了，河水成了红色。沿岸的许多村庄无水，因为庞凌河是当地唯一的地表水源——这是引发7月13日桂西南靖西县干人抗议铝厂污染的两个原因。
民企冲突
7月11日，靖西县新甲乡庞凌村凌晚屯躁动不安。几百名村民正与当地最大的企业信发铝厂的职工持械对峙着。
冲突的缘由是信发铝厂要在凌晚屯开一条路，以便运输铝土矿产。7月11日中午，凌晚屯去了十余村民，“想去叫他们不要搞。”但信发铝厂用拉矿的货车运来了两车人，大约百人，有的人手里拿着木棍、铁管。
冲突在下午爆发。
村民杨明辉说，当天下午3时许，他前往“水库”洗澡，还没下水，被一个山东口音的中年男子喊住问是哪个村的，杨答“凌晚屯的”，便被对方多人围攻，杨只得逃跑。
村民黄金同至今脸部肿胀，他和杨明辉有相同的遭遇，脸上的伤是对方用石头砸的，在被追打途中，他不得不跳进了“水库”。
在靖西县城，记者见到黄光沉，黄的脚部、背部等全身多处受伤。他是伤势较重的一位，仍在城里治疗。黄说，对方七八个人将他拳打脚踢之后，把他和同村的一名董姓老人拉上一辆面包车，开至洗矿厂。
在洗矿厂，黄遭遇了平生第一次审讯。对方问他名字、身份证号码，要他交代是谁带头出来阻工，黄无法回答，“他们问两三分钟，打了又问，问了又打。”20分钟后，黄被释放。
下午，百余名警察赶到，劝告双方不要动手。村民称，整个凌晚屯的村民都赶来声援，双方数百人站在渠道两边，对峙到天黑。一名村民对记者说，他们不可能与对方互殴，因为对方是一家在靖西投资200亿的“大财主”，实力太强大。
庞凌村副主任杨文笔否认了网上流传的冲突致死的传闻，但在他手中，攥着11人被打伤的名单，他称有数人被送医院疗伤。杨文笔说，信发铝厂要在更高的位置开新路，并未与凌晚屯村民协商，“可能与县乡国土部门进行过商谈”，但村民并不知情，而且关于新路的土地征用和补偿也没有谈妥。
去年腊月开始，信发铝厂为了方便运输，已经在凌晚屯开了一条新路，这条道路是连接高美村洗矿区和龙臻村、大荷村采矿区的捷径。
杨文笔说，凌晚屯地下有一条暗河，水源以往都直接通往地下河。但在3月11日左右，一系列异常的事情开始发生——凌晚屯村民的田地里冒出来了水。
村民感到惊奇，因为那段时间并非雨季。不久，天开始下雨，凌晚屯低洼处的大片田地很快被淹没。田地里种植着村民赖以生存的甘蔗、水稻、玉米等作物。
积水越来越多，村民习惯于称它为“水库”了。 5月左右，政府来人在“水库”边挖开一条泄洪渠道，但渠道位置太高，泄洪速度不快，大量积水仍然流不出去。
长达数月的水患使凌晚屯面目全非。
凌晚屯有120户被淹，大量村民不得不撤退到更高的位置。在凌晚屯布满了救灾帐篷，里面住着数百灾民。看着被水浸泡了数月的房屋，村民有家不能归，过着简陋而烦乱的生活。靠近水库的民居墙上划着红色箭头，标明“撤离路线”，一旦水库继续涨水，村民们需要逃离。
对于地下河被堵塞的原因，官方的结论是，3月6日晚10时25分，在距离凌晚屯十余公里的靖西县禄峒乡标亮、思候村一带，发生2.5级地震，地震震动使地下河顶部崩塌堵塞地下河通道，导致河水无法外排，逐步形成一个地下“堰塞湖”，使地下河上游的许多地下水出口水位上升，而下游的庞凌水库及其下游河道干涸。
但村民们更愿意相信是铝厂爆破开路致地下河崩塌。
多名村民对记者说，3月6日晚他们并没有感觉到明显地震，倒是信发铝厂开路时爆破作业的轰轰声不绝于耳，“简直是地动山摇”。
突如其来的地下水也将铝厂的运输通道淹没，铝厂也就计划通过爆破再修一条道路。
但村民们这次表示了坚决反对。杨文笔说，村民担心再一次开路爆破会加剧地下河道崩塌，可能导致在“水库”中浸泡已久的房屋倒塌。
村民想法是，与其重新开路，信发铝厂不如用开路的资金挖深排水渠道，彻底排除积水，令原来的路浮出，继续使用。
污水多年
靖西属于岩溶地带，地下河道纵横。地下河道的崩塌已经改变了当地的地下河水系。庞凌村桔庞屯老人何开雄带着记者围绕村庄查看被改变的水流，“以前有水的地方没水了，以前没水的地方现在到处冒水。”
尤其令何不安的是，庞凌河的源头断流了。庞凌河的源头位于凌晚屯和枯庞屯之间的百布屯，1957年，靖西县在这里兴建了第一个水库——庞凌水库。从凌晚屯流下来的地下河水便直通庞凌水库，库坝往下，这条河流便叫庞凌河，—直流往50公里外的越南。
平日，水库里两个大泉眼不断地往上涌水，“像煮开水一样”。地下河崩塌之后，庞凌水库水位明显下降，至3月16日已降至死水位，庞凌河开始断流。
这对于世代居住此地的村民来说，无异于一条命脉的枯竭。何开雄感到悲伤，“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奇事”。当地政府从凌晚屯开挖的排洪道试图将 “堰塞湖”里的水重新引到庞凌水库，但排洪道地势较高，水流只能绕道水库大坝下方，村庄的田地反而成了泄洪的通道。
庞凌水库日渐枯竭，露出的土壤层被烈日烤晒成红色的块状。村民说，这是上游洗矿厂排污的证据——之前，村民们时常看见水库里冒出的红水，不得其解。但他们现在认为是污水渗漏到了地下河，再通过地下河直接进入水库，再进入庞凌河。
庞凌河是当地乡村唯一的地表河流。多年来，沿线田地的灌溉和村民的饮用水都直接取自庞凌河。以前，庞凌河清澈见底，流水潺潺，与周边一个个耸立的山头交相辉映，令靖西获得“小桂林”之称。
而现在，河里的水是红色的、黄色的，最严重的时候，呈现一片血色。三年来，这条饱受污染的河流，让庞凌村及其下游的村民吃尽了苦头。
何开雄所在的枯庞屯现在是一个靠送水喝的村庄。每送来一车水，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从家里挑出一对水桶，排队接水。
枯庞屯村民组长何尚兵说，庞凌河污染问题经过多次反映、协商，去年上半年，信发铝厂在水库大坝下游附近打了一口水井，并且接了水管通往村里的水塔，但还没来得及启用，水井里的地下水也被污染，无法饮用。
从8月开始，信发铝厂每天给附近的几个村屯送水喝。这几天，因为抗污事件影响，改由乡政府送水。
枯庞屯有一条灌溉水渠经过，水渠里的水也是红色的。何开雄说，水渠原来是从水库分流而出，现在却成为上游洗矿厂的排污口。村民都怕沾，村里的孩子洗脸，皮肤发痒、起水泡，“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水里有毒”。
村民也不敢在水渠里洗衣服，洗澡要走更远的路。而送来的水，一天两三车，屯里近干人，根本不够用，特别是这个炎热夏天，许多老人只能从仅有的生活用水中瓢一点擦身子。
群体抗议
7月11日，信发铝厂职工殴打凌晚屯十余村民，唤起了其他村庄痛苦记忆。手机信息和电话的迅速传播，令当地数乡镇村民的不满情绪爆发，终成燎原之火。
靖西官方通报称，11日冲突当晚，大批村民到铝厂大门、枯庞屯抽水房和信发铝厂铝业公司等不同地点聚集，砸坏了部分设备。
信发铝厂所在的岜蒙乡龙岗村一名村民称，周边村民聚在信发铝厂前面的道路上，要求解决污染问题，要求对被污染的庄稼给予赔偿。
村民们也不否认酝酿中的游行示威有人暗中组织，“事发前有人前来鼓动，或者通过打电话的方式通知村民参与。”
13日下午，靖西县上千村民欲进入靖西县城游行，被阻挡于县城外。抗议者高举“还我家园，还我河流”、“净化河流，美化靖西”的标语。
为阻止村民进入县城，有警察呜枪示警。
当地通报称，聚集的村民向前来化解纠纷的干部和维护秩序的民警投掷石块，一名干部被砸中受伤。当局最后动用了全副武装的武警赶到现场维持秩序。
两天后，记者赶至靖西时，抗议者聚集的信发铝厂厂区已恢复平静，只有几名民警坐在马路口值勤。
但是，这一群体事件在互联网上引起广泛关注后，政府开始“灭火”。铝厂周边及县城，几辆宣传车四处巡逻，不厌其烦地通过喇叭向民众喊话“不要相信谣言”。随后，7月11日凌晚屯冲突事件被当地警方定性为殴打村民案件。
靖西公安局提供的材料显示，吴某等3名信发铝厂职工殴打村民，被依法拘留。但与此同时，警方全力追捕7月11日至13日涉嫌参与组织、策划打、砸、堵路人员，并抓获陆某、韦某等十余人。
殴打村民令信发铝厂在靖西遭遇到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一些网民在网上发贴发泄不满，怒骂信发铝厂“滚出靖西”。
靖西当局也召集涉事村庄代表，听取群体诉求意见，力图安抚民众。7月15日，信发铝厂相关负责人杨立军向与会村民鞠躬致歉。
杨称，与周边村民发生矛盾，是“因为公司的个别领导和部分员工因为东、西文化差异，处理事情的方式不同，或是做事的风格有错误”，同时，“原来承诺为老百姓做的事情，没有完全落实到位。”
环保完败GDP
在靖西，人人都知道信发铝厂。它的全称是 “广西信发铝电有限公司”。来自网络的资料称，广西信发由山东信发集团投资兴建，集发电、矿山、氧化铝、电解铝、铝深加工等产业于一体。
发迹于山东聊城的山东信发集团号称全国最大民营铝厂，其投资以强悍著称。近年，该集团扩张迅速，其铝产业版图从山东探至广西靖西、贵港等地。
广西铝土矿蕴藏丰富，按照该省铝工业发展 “十一五”专项规划，广西将建成三大氧化铝生产基地，靖西铝产业便是其中之一。山东信发集团基于资源及成本考虑，2007年在靖西铝项目投入30余亿元，于当年12月投产，预计总投资将达200亿元。
靖西丰富的铝土矿资源为信发铝厂提供了舞台。在靖西县的多个村庄，信发铝厂开辟了自己的矿区。
一个计划投资200亿元的企业落户，对于一个山区县城，就像一尊“巨无霸”，它不仅能产生巨额财税收入，也能安置大量人员就业。在靖西铝工业园，印有“信发物流”的货车如同一个大部队，来来往往；两条公交线路，一路直通信发铝厂，一路通往信发选矿厂。
一些细节也能体现这家企业在靖西的强势：来自山东信发集团总部的副总赵廷勇，在担任广西信发董事长、总经理的同时，其头衔前面的另一个职务是靖西县县委副书记；2007年11月8日，百色市建市5周年“有突出贡献的十大人物”颁奖中，赵廷勇名列其中，而在当年12月18日，广西信发才正式投产运行。
7月15日，广西信发“一把手”赵廷勇被山东总部撤职调离，当局向民众表明了整顿广西信发的决心。
事态正在恢复平静，但关于污染的伤疤难以痊愈。
这座期冀于矿产资源带动“大项目、大开发”的边陲县城，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环保压力。
前些年，靖西县曾因锰矿污染被媒体曝光，后来大力发展铝产业，但污染同样如影随形。2008年3月，另一家大型铝厂在新甲乡古杰屯发生选矿厂废水泄漏事件污染庞凌河，差点流入越南，一度惊动国务院。
再没有什么比家园环境恶化更让村民伤心痛苦。在靖西县铝工业区，岜蒙乡龙岗村、光降村的几名村民试图向记者证明他们为什么要抗议。他们指着周边种植的玉米，与别处的区别是它们叶片枯黄；他们指着远处的山峦，山头以前是深色的，而现在显现白色；他们指着附近的一条河流，如今黑水横流。
除了表象的污染，还有空气中的氟，也在伤害人民。环保专家称，铝工业生产对环境的累积影响，主要表现在电解铝工程特征污染物氟化物通过大气传输过程中的沉降作用进入水体和土壤，长期累积，从而造成农作物减产，对人体健康产生危害。
广西环保科研院曾在靖西铝工业区总体发展规划环境影响评价中，提出对电解铝厂氧化铝厂周边1km范围的环境敏感点及电解铝厂址下风向2．5km范围内的居民实施搬迁。但附近的村民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搬迂。
而抗污事件背后，是当地投资、财政以倍数跃进。今年前5个月，靖西县域经济在大项目带动下，投资成倍增长，全县完成投资33 14亿元，增长1．58倍；截至6月30日，该县完成财政收入3152亿元，同比增长106-26％。
环保在财税飙升面前表现赢弱。
靖西县政府网显示，靖西县环保局只有5个编制，在职人员7人，其中一个局长，两个副局长。
村民陈开耀说，抗污事件后，一个变化是铝厂周边近日出现了环保局工作人员，“要是以前，我们不知道反映过多少回，就是没有人来”。
三年前，整个靖西人民曾经因为信发铝厂的到来和铝工业区的兴建而欢欣鼓舞，高喊“靖西要大发展了”。
民众想，靖西需要奉献的只是这片土地里的铝土矿。
但是，只过了三年。村民们说，他们还没得到什么好处，污水之痛已经接踵而来，他们的生活就已经干疮百孔。
□摄影 秦戈 □编辑 邓飞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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