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贴子最后由一丐山人在 2003/12/13 04:50pm 编辑]
说明
献丑献丑,贝侬我近日捣鼓出一部壮族武侠小说,还没写完,先放到网上,希望各位多多批评。
我的设想是,把这部长篇武侠小说(初定二十万字左右)当作一次追寻和反思民族精神的历程。口气很大,压力也很大,但是,既然我已经说了献丑,还是硬着头皮献下去吧。
小说将分多个章节连载。
虽然我把它定位为一部壮族武侠小说,但还是尽量使用规范的现代汉语。
写作的起因是满足内心的要求,但好看才是第一位的,这究竟是不是一部好看的小说,我并没有把握。
希望大家多提意见。
寻骨记(初定名)
一、失手
吃过晚饭后,突然狂风大作,下起滂沱大雨,村子、树林、山坡都被笼罩在雨里,一切都成为大雨的臣民,都不得不对它顶礼膜拜。黄十四坐在饭桌边,望着外面的雨,感到一丝绝望,他没有想到雨会下得如此之大,假如天气好一点,今夜四更前完全可以到达那合峒,现在,可怎么出门哪?恐怕披着蓑衣出去,风也会把它给撕散了。
母亲正在洗碗,她老了,年近五十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不过,早年的艰苦劳作反而使她的身子骨异常硬朗。即便是如此,离开她去那合峒当护峒侠士也让黄十四有些担心,只是,他已经想好了,到那边安顿好就马上过来接她,这事已经跟李头领商量过了,当时李头领就笑着说:“那实在是太好了,你不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而且她能跟你一起来那合峒,我是求之不得啊。”回过头李头领又跟母亲说:“大姐,十四先到那边,等安顿好再过来接你,不知你同不同意?”母亲看着李头领频频点头:“好,好,你是贵人,你说这样好那就这样好啦。”黄十四本来以为,跟师父鬼仲子学成下山后,一切会好起来,没想到这几年还是过着东奔西跑、餐风露宿的生活,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小时候曾住过的这个叫板依村的村子里。
他要赶去的那合峒离板依村大约有二百里远,途中要翻过六座山头,跨过三条河流,其中还有多座小山头,最大的问题是,假如水涨起来,不知道木棉河还过不过得去,那座木桥已经有三年没路过了。李头领半个月前来的时候说是可以过,但是下这么大的雨,已经有些年头的木桥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是个问题。可是现在到那合峒当护峒侠士的押也画了,实在是不能反悔。再说,李头领是个好人,也很有诚意,黄十四这次已经铁下心要在那里安家立业,或许,“业”还是遥遥无期,但是,终归要安家的罢。
黄十四正胡思乱想,母亲洗完碗后一边向他走过来一边说:“十四,雨这么大,你非要今天晚上就走吗?还是等明天吧?”黄十四说:“妈,不好啊,已经跟人家定好了,再说,再说,李头领需要我去。我再等一下,雨小点我再走。”他没跟母亲明说,为什么要在今天晚上赶过去,那是因为中午那合峒来了人,说,今夜四更前,会有一个仇家来寻仇,这个仇家是几个月前结的,说是李头领的二儿子李云右在容州一带买药材,跟人发生纠纷,打了一架。其实也没死人,但不知怎地,隔了这么久对方突然扬言要铲平那合峒,还请来一个高手,据了解,今夜四更前他肯定带人前来讨伐,很紧急,叫黄十四无论如何得赶过去。
黄十四怕母亲多心,又说:“妈,你放心,我都练出来了,这么多年没少淋过雨,这点雨算不了什么,我倒是担心风太大,你晚上睡觉要多盖床被子啊。”母亲笑了笑说:“你不用管我,你也知道我身子骨好,倒是你路上要小心。”随后又叹了口气说:“唉,这到处都涨水,可如何是好?”黄十四见她露出笑容,也就稍稍放下心来,说:“妈,李头领是个好人,有骨气,这次我打算在他那里做的时间长一点,到那边安顿好,最迟大后天我就来接你。”
母亲说:“我知道,我看着他就是个贵人,他那天还说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没嫁呢,你没听出来,他是问了你几岁后才说的这话,我猜那是他的心思,只是,只是,我看着也不太像,也许是他突然想起来才问你的吧,你想,我们是穷人家,哪能高攀得上,唉,我这是怎么啦,老是胡思乱想。”
黄十四不觉脸也红了:“妈,你就是胡思乱想,我们是靠武艺吃饭的,人家李头领怎么会这样想呢?”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也是一阵暖流在心头荡漾,事实上他也隐约感觉到李头领对自己的那份重视与关心,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到板依村跟他见面,也不会老拍着他的肩膀,跟父亲对待儿子似的,让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黄十四想,这些年自己在江湖上闯荡,也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家也没成,虽然师妹鬼柳花对自己有意,可是自己只把她当成一个弟弟来看,已经将近一年不见她和师父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母亲看着外面的大雨和狂风,说:“武艺人呐,你死去的阿爹是这样,你阿公也是这样,我们不要说有官做吧,还落得个成了反贼,不知哪天就都被-----”
黄十四赶紧打断她的话,说:“妈,你还担心这个吗?现在世道这么乱,谁还有心思来这么偏僻的地方管我们?官兵都在几千里之外呢。”
母亲说:“我想着也是,谁会来这野兽也不想来的地方啊。你看看,祖上什么也没留给我们,只是留下了武艺,可这是在刀丛里讨饭吃呀。”
黄十四心里不禁一阵疼痛:祖父黄九空是"僚拳"的创始人,为反抗宋廷暴政带领义军揭杆而起,曾先后攻克广西的贵、宜、宾、横等州,并一度围困邕州,队伍发展到两万人,风云一时,但最后还是被邕州都督刘可构镇压。听母亲讲,起义失败后太祖母、大伯、二伯均被宋兵抓走,折磨至死,唯独父亲黄成侯跟祖父侥幸逃脱,在前往云南大理避难途中,来到广西和贵州交界的一个小村庄,祖父将当时已十五岁的父亲托付给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年夫妇收养。祖父去云南后下落不明,假如活着现在也已经是七十多岁了。
母亲看见黄十四在发呆,说:“不说了,不说了,虽说在刀丛里讨饭,也比给人种田强,要不是你爹那病来得突然,他还不是好好的?总算是祖先保佑,让他安安静静地走了。就怕你有什么意外----”
黄十四说:“妈,你又多心了,我这次去肯定不会有事,别看这雨大,我的石龙可是日行千里呢。”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完了,刚才电闪雷鸣的时候我好像听到马叫声,妈你听到没有?不会是盗马贼来过了吧?”母亲说:“我没听到,那雷把耳朵都---”没等母亲说完,黄十四一个箭步从茅屋里跑出来,冒着大雨,直奔马厩,果然,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拴马的木桩孤独地站立着,接受大雨的敲打,装草料的石槽灌满了雨水,草乱七八糟洒满一地。黄十四脑袋一下就空了,没有马,没有马,那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是到不了那合峒了,李头领一家可怎么办?整个板依村只有这一匹马,这也是黄十四最值钱的东西了,花了整整二百银两从一个蒙古人手里买下的,而且这匹马可是很通人性啊。
黄十四呆站在雨中,雨浇在身上也不觉得,他想,假如以僚拳“神行篇”中“凌虚巨步”的家传轻功赶去,速度和马其实也不相上下,问题是,到达那合峒时自己肯定累得像条狗,那时候就不是如何保护人家,而是怎么保命的问题了。
雨疯狂地扫射在他的身上,可是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哪里弄一匹马,然后,马上出发。这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风也变得越来越冷----黄十四在雨中急得团团转,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还很少遇见过这样的困境----此前,他曾在三个不同的峒做过护峒侠士,也经历过几次危险,但最后都凭着过人的武功逢凶化吉。现在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没有马,怎么办。假如赶不及,不知李头领能不能抵挡得住仇家?听中午来的人说对方请到了一个好手,“无论如何我得在四更前赶过去,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
黄十四匆匆跑回茅屋,母亲看见他全身上下都湿了,惊呼一声,赶紧拿干衣服给他换,问他马还在吧。黄十四说:“不在了,被盗马贼偷走了,不过,我自有办法。”母亲说:“那还是明天再走吧?”黄十四说:“妈,你不知道就别乱说了,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他有些着急,话说得也粗鲁起来。他寻思着奔到十里外的岜若村再说,那个村子有一个大户叫吴孟人,养着七匹好马。问题是,黄十四跟吴孟人没什么交情也就罢了,年前还跟吴孟人发生了不愉快。那次吴孟人村里有三个人到黄十四所护的峒赌钱,输了钱耍赖,被当地人打了一顿。结果吴孟人带队来兴师问罪,黄十四一个人把他们给堵住了。他们都知道黄十四的大名,没敢前进一步,悻悻返回,临走还叫他走着瞧。现在,想跟他借马无异于与虎谋皮。不过,就现在的情形看,也只能到岜若村再说了。
黄十四没有从母亲手中接过干衣服,他说:“妈,我不用换了,我现在就得走,换了衣服还不是一样被淋个透?妈,你放心,我会没事的,过两天我回来接你过去。”他着着忙忙从墙上把一把祖传的剑和一把弯头刀摘下来,两边肩上各背着一把,这也是他与众不同之处,既善使剑也能使刀。母亲还在喋喋不休地问:“如今马没了,怎么走啊?”黄十四说:“我先到岜若村再说,那里有马。”母亲急忙从还有点热气的锅里抓起一团用猪油煎过的糯米,用油纸包了,硬塞到黄十四的包袱里,说是路上吃。黄十四说:“妈,我不要,真的,我很快就赶到那合峒,不用了。”可是母亲说:“路上你会饿的,看这雨都还没停呢,恐怕一时停不了,在路上你饿了,就吃这个,啊?”
要离开儿子了,虽然只是几天,但她的眼睛还是有点湿润了,不过,她也习惯了,这么多年来,儿子总是这样跑来跑去,而她有时跟着他跑,有时自己回老家住上一段日子,种种菜,养养鸡。
这时雨稍稍小了一点,母亲给黄十四递过蓑衣和斗笠,黄十四匆忙穿上,向雨里走去。母亲倚在门边看着黄十四远走。黄十四回头向母亲笑了笑,挥了挥手,母亲眼睁睁看着他,满是担忧,正好这时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一下子就把她已经低落的情绪压抑得更加低落。而此时,黄十四已经提起真气,展开“凌虚巨步”的轻功,一下就消失在大雨和黑夜中。母亲回过头给祖先上香,嘴里不停念叨着要祖先保佑十四,保佑孙子。
风,很冷,可是黄十四感觉身上暖乎乎的,一方面是因为他突然心生一种赴汤蹈火的决心,另一方面他跟师父鬼仲子练就了一身"暖心去寒"的内家心法----虽然这很耗内力,可是他自信对付那些袭击那合峒李头领的仇家还是没问题的。他的自信建立在,在那十几峒方圆数百里内,没有谁的武功超过他。
在惊风暴雨中,黄十四背剑疾行,粗大的雨点打在脸上也不觉得疼。
不消一柱香的功夫,黄十四奔到了岜若村。大雨把整个村庄笼罩在她的怀里,村庄就像一个昏睡的孩子,这是一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村庄,去年两个仇家相约来这里打架,一场大战下来就死了300多人。在瓢泼大雨中,偶尔出现的村民就像横死的鬼魂在游荡,可黄十四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他三转两拐来到吴孟人家,发现马厩在院子的西北边上,足有四间房,每一间跟黄十四家的茅草房一样大。三间房是马住的,另一间是养马人住的,房里还透出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马厩里有七匹马在吃草。好家伙,当中还有一匹汗血宝马呢,这可是宝物。黄十四想:“我得先把养马人制住了,免得被他发现。”他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外,把门推进推出,“咚咚咚咚”碰在门框上就像风在吹门,里面有人骂骂咧咧走过来:“妈的,这风真是大。”一边说着一边把门打开看个究竟,黄十四一下就点了他的穴道,他哼也没哼一声就僵在了那里。黄十四往屋里看,什么人也没有。他马上把左手伸出,以剑捅破指头,在那人的衣服上写下四个血字"借马一用,后日必还,黄十四",留待那人瞠目结舌看着他。
大雨仍哗啦哗啦下个不停,而且狂风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黄十四牵出一匹枣红马,冲出山村,往那合峒奔去,身上的蓑衣很快被风扯散,但他没有停步。跑出不到三里远,就在那勉峒和那伦峒的交叉路口碰到一位也骑着马的人,到了跟前仔细一看,发现是个熟人,名叫潘无名。十二岁时黄十四上大万大山拜鬼仲子学艺,当时潘无名已经要学成下山了,算起来潘无名还是他的师兄。大家一打照面忍不住笑了起来,潘无名去的方向和黄十四相反。由于都急着赶路,黄十四最后只匆匆跟潘无名说了一句:三月三请你喝糯米酒,一定来啊。潘无名点点头:一定。
黄十四骑着的这匹枣红马虽然比不上“石龙”,但是速度也很快,跑过第三个山头的时候枣红马才有点减慢下来,而这时,雨已经小了一些,风在一段时间的疯狂发作后也开始变得安静。
木棉河的水果然涨得很高,快要淹过木桥了,那水浩浩荡荡,浑浊不堪,但是,黄十四看见桥还在,松了口气,而且暗暗高兴起来,因为这时候离那合峒已经不远了,而据经验判断,现在离三更还远着。他兴冲冲纵马上桥,哪知刚一踏上去,那桥就摇晃起来,马儿受惊,高高跃起,桥晃得更厉害了,黄十四无暇可想,纵身从马背上跳起,连翻三个跟斗,到得河对岸。这时,桥也塌了下去,连同可怜的枣红马,一下就被洪水卷走,黄十四惊出一身冷汗,好险。
没有了马,黄十四只好展开轻功从路两旁的树上向那合峒前进。这里全是一棵棵高大的木棉树,整齐地排列着,这使他的轻功有了施展的空间。不过,这时候黄十四用来抵御寒气的内力被冷风消耗得很大,速度也慢了下来。
翻过最后一个山头,那合峒就在眼前。借着微弱的灯光,黄十四看见这个小盆地里,十几个村庄零星地睡在田野中间,其中有一个较大的村庄,灯火通明,那正是那合峒李头领所在的村。终于到了,黄十四松了一口气,大步往山下走。突然前面有人闪出,问他:“前面来的可是黄侠士?”黄十四吓了一跳,说:“正是在下。”那人说:“可盼着你来了,李头领叫我们来接你。我是护院侍卫梁有庆,他们都是我的兄弟。”那人指着旁边站着的四个人,他们都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点点头向黄十四致意。有人点起了火把,向着村里挥手,意思是黄侠士已经来了。那边隐约传来了欢呼声,黄十四突然觉得自己的责任太重大了,以致于他有了一点晕眩的感觉,一方面是他太累了,另一方面,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还是第一次碰到。他问梁有庆各个要道都防好了吗,梁有庆说,都有人把守,有什么事,就点火把通报。梁有庆还说,现在所有村民都集中到头领的村里去了,那个村易守难攻,应该没什么问题。黄十四问现在几更,梁有庆说刚过三更。黄十四庆幸还有时间休息一会,至少可以调匀一下气息,恢复功力。
李头领亲自出村迎接黄十四的到来,这时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打在脸上冷叟叟的。李头领把自己身上的蓑衣解下来给黄十四披上,黄十四说这样不好,硬是不穿。这时梁有庆已经从一个家丁的手里拿出另一件蓑衣,给他披上了。李头领见到黄十四高兴得不得了,说:"这雨实在是大,黄侠士,真是辛苦你了,多年都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了。你看看,到处都是水呀,河都涨起来了。"黄十四一看,护村河的水没过了岸,正往两旁的田里哗哗地流。走在进村的小路上,水都没过了脚脖子。黄十四说,“仇家还没来,这就好了,我还以为赶不急了呢,看来这雨不仅仅是害了我们,他们恐怕还会迟到呢。”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李头领五十岁出头,但看起来还要年轻一些,因为他并没有像一般的头领那样发福,他的身体看起来很硬朗,一看就知道有一把硬骨头。他说:“真的是难为你了,黄侠士。”黄十四说:"我答应了的事,肯定是要来的。呵呵,这雨确实很大,刚才过木棉河的时候桥就塌了,马被冲走,那水就跟千万匹马一样直冲过来,裹走了那匹马,好在我早有准备。"
众人想像那惊心的一幕,不禁唏嘘不已。李头领关心地问:“你没伤着吧?”黄十四笑了:“哦,不会伤着我的,再说即使落水了,我也会游水,没问题。”他还作了一个游水的动作,众人都笑起来,李头领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李头领把他引入家里,整个村子都没有睡,村民们自动来欢迎黄十四,待他进了李头领的院门,都挤在门口看热闹。有人说:“黄侠士果然是一表人才,这下我们就不用怕了。”有人说:“可是听说那边来的人也是高手,不可小视哩。”有人说:“你看他肩上背着刀和剑哩,能耍全这两样武器的,附近可没有第二个。”
黄十四心里偷偷笑着村民的纯朴。当他迈入李头领家,发现灯火通明,屋檐下挂着灯笼,家里还点着蜡烛,一家大小也都没睡觉。黄十四进了堂屋,发现李头领全家坐在屋子两侧的小板凳上等着他。左边坐的想必是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云友,二儿子云右以及女儿蓉蓉。右边他就没怎么注意,看来应该是李头领的两个儿媳妇以及几个小孩子。黄十四听别人说过李头领早年丧妻,没有再娶。
真正引起黄十四注意的是李姑娘,她穿着一套藕绿色绸衣,想必是江南一带的服饰,在灯光下,她安静地坐着,美得就像一个小仙女,令黄十四心跳不已,但他很快就收住了这份激动,他很清楚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李头领先是叫下人把黄十四引到西厢房换衣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身穿传统蓝布短装的青年,显得更是精悍无比。李头领把黄十四请到平时供祭祖先用的八仙桌前右边的位置坐下,黄十四坚决不从,他要求坐在下面的小凳子上。李头领也就随了他。自从黄十四来了以后,一家人的情绪都极其高涨,欢声笑语不断,连下人倒酒时也都脚下生风。李头领端起酒杯送到黄十四嘴边,让他连喝三大碗;黄十四也端起酒杯送到李头领的嘴边,李头领也喝了下去。李头领说:“你看看,你来了,大家多高兴啊。”众人都笑了。李头领说:“云右,来,敬酒给黄侠士,都是你惹的祸,害得黄侠士冒这么大的雨赶来,你要陪罪才是。”李云右脸也红了,敬酒的时候只会说“陪罪陪罪”。然后,李头领介绍大儿子李云友,他也敬了黄十四一杯酒。介绍李蓉蓉的时候,黄十四鼓起勇气看了她一眼,而她没敢看黄十四,只是低着头,李头领微微一笑,说:“她还是怕生人啊,她什么都怕,最不怕的是她养的那只猫了。”他这么一说,全家人哄堂大笑。李姑娘本来雪白的脸上这时红得跟灯笼似的,一阵猛跑,进了闺房,众人的笑声就更加大了。黄十四看着大家乐呵呵的,心思却是被李姑娘牵进了闺房里。
稍几,下人打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洗脚水,李头领说:“黄侠士,先吃饭,吃饱了才能杀敌。”黄十四说:"不用了,喝酒就行了,我还不饿,而且我还有很多活要干呢。对了,外面的雨停了吗?"有人传话说:“雨已经停了。”于是黄十四提出马上四处查看一下,李头领同意了。
黄十四一跃而起,一下窜上村头两丈高的墙头,那也是村里最高的墙。下面庭院里,家丁点起火把和灯笼,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黄十四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个村地形很特别,西面背靠大山;东面有一条小河,也就是刚才来时看到的护村河;一南一北建了两道泥土高墙,这样就把整个村防护了起来,环村的四个角上都有护院侍卫放哨,一旦有动静就点起火把,互为呼应。即使是大批敌人来攻,一时也不会攻下来。
夜风吹着黄十四的衣襟,他头脑清醒多了,体力也已经恢复了八九分,这令他很有把握。黄十四往远处看,那边的山一座连着一座,黑蒙蒙一片,突然,他发现山口上人头涌涌,于是问站在下面的梁有庆:“梁侍卫,那边山上我们的人还在吗?”梁有庆说:“在,敌人来了,他就会点起火把。”黄十四一回头,看见火把果然点了起来。
黄十四赶紧叫梁有庆把弓驽手和护院侍卫全部集中到村头,迎侯敌人的到来。
老远就听到仇家的喊叫:“交出打人凶手,交出李云右,踏平那合峒!”看来他们来的人还真不少呢,凭经验推断,至少有三百人。
黄十四站在高墙上对下面的侍卫和弓驽手说,“你们就在两边列队,没有我的命令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他从身上取下宝剑,握在手中,看着飞奔而来的敌人一动不动站着,虽然他是短打扮,但夜风吹在身上也并不觉得冷。那三百号人一边喊口号一边向村子狂奔而来,刀剑出鞘时的碰撞之声隐约可闻。黄十四在高墙上大叫一声:"慢着!各位想进村的话不妨从上面走过。"队伍被他的喊声震得一下齐查查停止了脚步,都不敢动,这时,领头的人才突然闪出,并且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黄十四兄弟呀,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啊?好久不见,幸会幸会!"黄十四借着微弱的光,仔细一看,这人身材短壮,一脸络缌胡子,可惜满脸横肉,穿着一身夜行衣,手上拿着一根长棍,这是谁呢?想起来了,是那个姓吴什么的。黄十四说:“哦,你是姓吴吧?”那人高兴地说:“对,我都认出了你,你还能不认出我?”黄十四诚恳地说:“可是我只知道你姓吴,名字就忘了,不好意思。”那人一脸尴尬,突然又哈哈哈笑起来:“也好,你至少认得我是姓吴的,那年我师父西山‘神猴手’到十万大山跟你师父鬼仲子‘鬼蚂拐’借草药,咱们可是见过面的。”
他这么一说,黄十四才想起来:“哦,原来是吴三岜兄弟。”没错,是有那么一回,西山“神猴手”罗士阳和他的徒弟吴三岜到师父的应灵宫来过,当时黄十四和吴三岜都是十八岁,两人还在两个师父的授意下切磋武艺,以“神猴手”对“蚂拐功”,“神猴手”的眼花缭乱和“蚂拐功”的朴实无华相映成趣,结果是,双方拆解了三十三个回合后,黄十四以“蚂拐功”中的一式“雨中作乐”击倒了吴三岜,令罗士阳脸色很难看,当场训斥了吴三岜。没想到多年以后两人又见面了,而且是以敌人的身份。
黄十四问:“吴兄不在桂州呆着,来到此地贵干?”
吴三岜说:“啊,贵干?我也是受人之托而已,路过此地,知道黄兄弟在这,顺便来拜访一下罢了。”
黄十四说:“拜访?用得着这么多人吗?吴兄还是趁早走吧,免得此地的主人不高兴啊。”
吴三岜说:"十四兄弟,难道我们不可以谈一谈吗?"
黄十四直接了当地说:"这样吧,你我一起跟你的主家谈一谈,假如他答应退兵,化干戈为玉帛,那当然求之不得。"
吴三岜说:"怎么可能?要不,你跟你的主家说,把他儿子李云右的一条手臂留下,以手臂还我们主家少爷的手臂,我们就退兵。"
“手臂?怎么回事?你们少爷的手臂怎么啦?”
“被李云右打断了,就这么简单。”
“咳,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手臂断了,我这儿有三颗正骨神丸,你拿去,包他一吃两天内就好。吴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山上有的是这类神药,这本是简单的事情,何必兴师动众呢?”
“不行,我们主家说这个仇是报定了,他非得要一条手臂不可。”吴三岜突然急躁起来。
“那就是你主家的不对了,假如你非要这条手臂不可,我们也只能各为其主了。”
黄十四刚说完,吴三岜二话不说,手上的棍子往地上一撑,随即一个“神猴挂树”,“噌”一下就跳到墙上来,黄十四看着他的动作还算干净利落,但毕竟身子矮壮,跟猴子扯不上什么关系,心里不禁微微一笑。吴三岜可不管这些,他一上得墙来就以一记“神猴摘天”挺着木棍直取黄十四上三路。这名字起得吓人,但黄十四胸有成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吴三岜的棍尖离他只有两寸时,一个微侧让过锋芒,化解了这一招。吴三岜接着一变招,棍从黄十四的腰间横扫过来。吴三岜的这一招黄十四记得那次在十万大山上曾跟他拆解过,所以不慌不忙,以蚂拐功中的一招“立地成佛”,倏然间蹲下,接着手臂一伸,欲抓吴三岜的小腿,吴三岜赶紧又以一记“神猴挂树”跃过黄十四头顶。黄十四想,这人真是不知羞,来来回回就这么一招跳来跳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黄十四抽空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李头领和李姑娘正在骑楼上看着他,心生怜香惜玉之情,想,无论如何得把李姑娘保护好。于是他开始进招,两个人又斗在一起,在墙头上翻起落下,剑影棍飞,异常惊险,下面的人惊叫声和喝采声不断。吴三岜最后被逼从墙头跳下来,落到李头领菜园子里的草亭上,黄十四紧追不舍,两人又在草亭上斗了起来,黄十四施展“蚂拐剑”的绝技,剑舞得全身上下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向吴三岜进逼,吴三岜多次以“神猴手”的快字诀试图敲开黄十四的漏洞,都没有找到破绽。很快吴三岜就被逼下凉亭,黄十四则穷追不舍,一剑削掉吴三岜的半截棍子,吴三岜狼狈不已。突然,他停住手,对黄十四说,黄兄弟,你停一停。
什么事?
我知道你的蚂拐功厉害,今天我是拿不了手臂回去交差了,这样吧,你就砍了我一条胳膊代替好不好。
黄十四犹豫了半晌,说,这又何必呢,你少了一条胳膊,今后怎么混饭吃?
交不了差,我也是死路一条,我求你了,我的老母还得我来养啊,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黄十四把剑扔给他,你还是自己了断吧。
好。吴三岜拿过黄十四的剑,作势要砍下去,突然又说,不行,我下不了手,我真的下不了手,你还是帮我砍吧。于是又把剑还给黄十四。在黄十四接过剑的一刹那,他发现吴三岜的眼睛亮晶晶的。
黄十四觉得奇怪,于是说,别罗里罗嗦的耍花招,要么分出输赢,要么你自己了断。
吴三岜说,好,那我们再斗三百回合。他再次以“神猴摘天”向黄十四进击,黄十四这次真的生气了,这个人今天晚上神神秘秘的,又是这一招,又要砍手臂,又要赡养老母,搞的什么鬼名堂?无论如何得尽快把他打败,免得横生枝节。黄十四想到这突然改变套路,出其不意以家传僚拳"剑篇"当中的第四十手"破风手"直接向吴三岜肩头点去,吴三岜一下没防备,锁骨处中招,喀嚓就断了,他哎呀大叫一声,棍子也掉在了地上。他忍着疼痛,一翻身,腾空飞上墙头,沿着墙往后山逃跑,黄十四怕有枝节,没有追,回头把大门打开,带领李头领的护院侍卫和弓驽手杀将而出,把吴三岜带来的喽罗杀得屁滚尿流,把他们全赶出那合峒为止。
李头领和家人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战斗,这时天刚露出鱼肚白,整个村庄被昨晚上的雨洗了一遍,空气清新极了。村口的地上满是吴三岜带来的喽罗丢下的武器,有长茅、匕首、套索等一大堆。远处,稻田里是水汪汪一片,好在稻谷早就收了,不然损失可就大了。有村民一大早把鸭鹅赶了出来,见到这么多水,鸭鹅们都很兴奋,哦嗒哦嗒就往水里扑,他们的心情跟整个那合峒的村民一样,这都是因为黄十四把敌人赶走了。李头领满面红光,高声指挥家人杀鸡杀鸭款待这位新上任的护峒侠士。黄十四觉得很不好意思,他说,自己只是做了该做的,而且还不知道敌人会不会再来,得小心提防才是,他要求再去布置一下防务。李头领同意了,但是他现在悬着的心可全都放下了,因为有黄十四这样武艺高强人又正直的护峒侠士在,没什么可怕的。
李头领招呼厨房给黄十四备上酒菜,把黄十四按在饭桌旁,互相敬酒。
李头领说,我老了,虽然身子还硬朗,但是这个年纪骨头开始松了,你看看我的牙,掉了好几颗。黄十四笑着说,你还能咬骨头吧?可以可以,我最喜欢吃骨头了,所以呀我姑娘总是给我煲骨头汤喝,她别的不会做,就知道煲汤。说到这儿,李头领对着李姑娘住的厢房喊,哎,蓉蓉,你进来啊,在房里干什么。稍几,李蓉蓉跚跚走进堂屋,她的脸色潮红,不知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好。
此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很普通的蓝色短裳---这也是本地的传统服装---但是她的出现令整个堂屋充满了万般柔情,刚打过一仗的黄十四顿时觉得浑身无力。
李头领对她说,坐下吧,黄大哥又不是老虎,会咬人。
然后又对黄十四说,我其实很不放心她,你看看都十七了,还是一见生人就脸红成这样。我们这儿,哪个女子不是直来直往的,打柴啦,打鱼啦,甚至还打野猪,你看韦志其的大女儿,一样年纪,昨天还打了一只野猪回来。可是她什么也不会,就知道煲汤和刺绣球,是不是?蓉蓉?
李蓉蓉说,爹,你别说了嘛,我不会干粗活,是你和哥哥嫂嫂不让我干的嘛。
李头领乐呵呵的:对对对,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做的事老往别人身上推。听了这一席话,他们全家都笑起来了。李头领爱开玩笑,乐观豁达,黄十四突然想起以前父亲在时的天伦之乐。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也许自己注定成为李头领一家的一份子,不然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黄十四也有点脸红了,他说,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啊,打野猪应该让男人来做,女人来做实在是太危险了。他的一席话又引起李头领一家的哄堂大笑。黄十四感到莫名其妙,脸就更加地红了。
大儿子李云友说,你不知道,韦志其的大女儿呀比你还高大,力气还大呢,她都说自己投错胎了,本该是男儿身,结果成了女儿。
他的解释引起了更多的笑声,黄十四也笑了,最后李蓉蓉也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
李头领问,黄侠士今年贵庚?
黄十四说,头领你不要称我为侠士,就叫我十四吧,我今年二十有二。
哦,那也该成家了,你母亲她给你物色了吧?
没有,但是,也有媒人上门,可我觉得还是不合适,母亲她的意思也是不要强求。
那么,你自己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呢?
黄十四被问得很窘迫,不知该如何作答。那边李姑娘也是坐立不安,心里直怪爹爹不该当众这样问黄十四。
我,我能娶什么样的呢?我家贫如洗,母亲年纪也大了,父亲早年去世,其实我只要喜欢就行了。
李头领说,假如你喜欢谁,就不要犹豫,要快点请媒人说去啊,不然,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黄十四唯唯喏喏,连说是是是,跟他在战场上简直判若两人。他暗下决心,我明天就叫妈妈请媒人来跟李头领说亲,顺便把她接过来。
李头领谈完这段话,情绪极度饱满,大声地对着厨房喊,上菜,上菜。只见仆妇和书僮端着盘子鱼贯而入,李头领招呼黄十四快吃,并且斟上满满一大碗米酒,送到黄十四嘴边,喂他喝。黄十四回敬给李头领。李头领的两个儿子也上来敬酒,不过,这次已经改用酒杯,不然非两下灌醉黄十四不可。经过一场打斗,黄十四确实已经饿了,于是大吃特吃起来。
那是他这辈子吃得最高兴的一餐,最后他感觉有点醉了,也累了,吃完后他就睡在西厢房里。
他刚要躺下去,有一名仆妇端着盘子进来,上面有一杯热茶,仆妇说这是李头领叫她送来的,给黄十四解酒,黄十四心里很感激李头领对自己的关心,连声说谢,一饮而尽。喝完茶,他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黄十四被手上的一阵疼痛惊醒,这疼痛是一阵紧似一阵,慢慢从右手扩展到手臂,他赶紧以左手运气,点住右手的穴道,疼痛一时间被阻止了。他很快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没有一顿饭的功夫,他又感觉到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他听到外面似乎又下起暴雨来,大雨敲打在瓦房顶上,呼呼作响,跟瀑布似的。很快疼痛就侵入骨髓,这种疼痛以前他从未碰到过,以前的疼痛都是表皮的,那是流血后的痛,那种痛苦有时让黄十四兴奋,有时还让他倍添活力,而这一次疼痛是从内部生起,一阵一阵地催发出来,使他眼冒金星。他想,难道是菜里有毒吗?不可能,那么这是怎么回事,他赶忙坐起来运气,把全身穴道封住,以免疼痛四处扩散。然而他的努力白费了,最后,啊的一声瘫倒在床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