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胃口
(1)
你讨厌看小说。然而,你毕竟看了一篇小说。就因为看了那篇小说,害你大倒胃口而好几天吃不下饭。
小说写道:主人精心养了一只小龟。一年大旱,颗粒无收。主人担心地去看那只小龟,不料小龟不见了,却飞出一只鸽子来。鸽子极勤快,整天不知到哪里衔来谷子,一吐一吐,竟吐出一箕籽粒饱满的谷……
会有如此神奇的事么?你不禁大疑。继而细想,人说真实是小说的生命,若无其事怎么会写入其小说呢?于是你又不得不信。从此,在你的观念里,谷子原来是嗟来之食!吃别人嚼过的甘蔗是没有味道的,那么吃鸽子衔过的谷子呢?后来,每当五谷入口,你总是味同嚼蜡,甚至有点点儿恶心……
妻和弟发现你厌食,少不了嘘寒问暖。我少不了也依实说了。
弟弟听罢,大笑不止。他是绝对不信的,这无知的小子!“小说本来就是蒙人的,你别‘替古人担忧’!”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地扒饭,那副利牙犹如颚式粉碎机一般“扎扎”地粉碎嘴里的“嗟来之食”。古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看他那情神,仿佛把“小说”当了小菜吃去。
妻听罢点点头:“书上说得没错。谷子是神赏天赐哟,不可不食!”妻说罢也大口大口地扒饭,似乎害怕进食慢了有亵于神于天。妻深信不疑了。女人是一张纯洁的白纸,可以画上最新最美的画图,也可以……
无论妻的深信不疑抑或弟的绝对不信,你都自愧弗如了。
你这是气功说的“辟谷”现象呢,还是中医说的“拒纳”症状呢?于是你惶惶然如无头苍蝇地乱闯,拜气功师求之“纠偏”,访中医师请予诊脉。聆听了不少名师的说长论短,又翻阅了不少名著的奇病秘术,终不得要领。
一日,你忽然想起一条古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所以“厌谷”者,要命的原因或许就是将信将疑了。
(2)
小说终归是小说,虽说离不开真实,但情节毕竟是虚构的。要说真实,小说固然不如日记;但凡小说家都喜欢写日记,日记是生活的足迹,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嘛。于是,为了寻找真实,你不由自主地去翻阅你的日记。
肚子里叽哩咕噜,一个哑屁不能自制地一声长“嗟”,仿佛车胎漏了气,你抬手看看表:哟,又超班了!
前天,妻悄悄地告诉你:“超期了,还不来红哟!”你就喜欢,你就兴奋。“当爸爸”的欲望强烈地拨弄你的心弦。行将到来的“小他”(或许是“小她”)应该是个神童,你总是深信不疑。胎教是严禁母亲心急意烦的呀。超班太久,你怕惹急家里“孩他妈”,急急离开岗位。
你匆匆赶到家门,前脚刚刚跨进门槛,屋里妻的樱桃小嘴就噼哩叭啦作响:“我当你拾什么吃饱了,怎么扛张嘴巴回来!”
你的妻呀,生成的辣椒嘴,跟你说话很少考虑文雅。瞥一眼妻的小腹,你很能体谅,傻傻地笑。
你抹了一把脸。妻已把饭端上桌来,饭面上搁着两个油光闪亮的荷包蛋。你朝妻满意地点着头笑,坐下来,伸手去拿筷子。岂料妻双手抱住饭碗,挪到她面前,樱桃小口频频地闪动:“考你:肚子饿了,怎么办?”
妻坐在你对面,又收回双手托起圆圆的脸蛋,小巧玲珑的嘴唇红润得简直描过胭脂。这仕女图上的“一点红”嘴形,你并不怎么引以为美。但是,从这儿发出的语音,脆而不尖;从这儿道出的话句,辣而不毒;从这儿引出的哲理,明而不浅。你以为,爱情,除了异性的因素,很重要的还有言谈。知心的诉叙,畅心的论辩,贴心的抒怀,都是一种幸福的享受。
“你哑了?”妻见你不吱声,似乎有点生气。她变换个姿势,双手平放桌面上,下巴按在手背上,继续发挥她樱桃小口的特长:“听着,秦侩说:吃饭呗。岳飞说:该打嘴巴。诸葛亮道:吃饭也罢,打嘴巴也罢,都行。你说,谁对?”
俗话说,蒜芯不知葱叶虚,饱肚不知饿肚饥。妻再“知无不言”个没完没了,你可就饿得饭也嚼不动了。你忽然出其不意地把饭揽过来,苦笑着:“对不起,我愿当秦侩。”
“这就对了嘛!”妻居然高兴起来,双手捋捋额前的刘海,像是刚刚办完一件重要事情,得意洋洋地发挥她的女高嗓:“下班,就该回来吃饭。要干,饱了饭再去!”
肚饿话也懒。你不想答腔,专注于狼吞虎咽之中。
妻绕到你身旁,红丢丢的嘴唇贴着你的耳叶上,女高嗓变成童低音:“看你饿的。吃饱,坐好,休息,休息一会,啊!”
妻又深情地看你一眼,便走进卫生间洗衣服去了。
你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丢下饭碗,把妻从卫生间拉出来:“哎哟,为了孩子,你不该……
“别高兴得太早了!”妻叽叽地连笑带讥推开你,又溜进卫生间。
你忍不住吼起来:“你就听我这一回!”
妻推门出来,红绯绯的脸上挂着妩媚的笑:“拖迟了几天,我当是……”
妻含羞地扑向你,踮起脚跟,捧起你的脸,俩鼻尖儿碰得痒痒的。妻对你柔情地说:“别急,我们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3)
日记通常是比较真实的,但是,日记还有可以公开让别人看的和秘藏不给第二人看的。论真实,前者固然不如后者。然而,根据后者的定义,要想看到这类日记,谁也没有那份眼福。至于前者,由于主观原因,或多或少总带有点“文过饰非”的痕迹。于是,你合起日记,默默地苦苦地去捕捉那似乎一纵即逝的一瞬间。
你看电视看到兴趣处,连声喝彩。发现身边无人,兴趣大减,于是起身去寻妻。
妻正在忙厨。你上前便曳:“先看电视去,好精彩!”
妻笑笑,撒下几分亲昵:“你帮我看嘛!”
你无奈,返身关了电视,看看无别事可干,便去做妻的帮手。
出手向菜刀,妻连忙拦住:“男人的手,别干这个,看你的电视去。”
伸手拿拖把,妻惊呼着夺下:“哎呀,叫你别干嘛,你们男人的手……”
擎手要肥皂,妻干脆锁了卫生间:“说了多少遍,男人的手干不好家务的!”
你于是袖手旁观,待妻搬上香菜热饭,始能帮妻揉揉细腰。手,毕竟有了用武之地。
饭罢稍息。少倾,妻捧来干净衣服:“热水冲好了,你洗澡去吧!”
你惬意地躺在温水里,到底念到妻的劳累,便主动洗了自己换下的衣服。
许久不见你出来,妻着急地拍门:“亲爱的,你怎么了?”
你笑笑,不作声,心想:“待你看了我的能干,让你高兴高兴。”
终于,你洗好衣服出来,见妻候在门边,便不无得意地对她说:“看,没有你,我也能干!”
“啊?”妻一惊,突然捂脸痛哭:“我知道,你心里早不需要我!呜——”
昏暗的舞池,旋彩灯在转动,五颜六色变化莫测。
你枕在妻的肩头上,眼珠子恰似那飞旋莫定的旋彩灯,朝那些光鲜迷人的姑娘身上旋来旋去:“那个瓜子脸儿真靓,那双明眸子真亮……”你拥着妻子,心却想入非非地“旋”去好远好远……
舞曲卡然停止,你不无遗憾地牵着妻回休息桌前坐下,那对旋彩灯般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寻去,寻那个瓜子脸,寻那双明眸子。
舞曲骤然又起,你却默然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请——”忽然,身旁荡来一阵香波,那声音好柔好柔。
你下意识地望了望妻子。妻子开通地笑笑,点点头。
你仿佛获了“特赦”,一跃而起,快步上前握起“瓜子脸”的小手,向舞池深处旋去。啊,这小手,好柔好柔,正如她刚才说的“请——”那样令人陶醉……
旋着旋着,你旋出了一身汗。忽然,不知为的什么,你将目光往妻那边扫去。啊,人去椅空,莫非她……你心中莫名其妙地泛起一丝醋意……
突然,舞曲像绷断了弦似的顿住,舞池一片漆黑。糟糕,停电!你无可奈何地和“瓜子脸”松了手,丈夫的本能使你翘首寻妻。
舞池里一窝蜂地乱,碰鼻、踩脚、叫骂声、口哨声,此起彼落。蓦地,一只小手“送”进你的手里,你兴奋地牢牢把它捉住。那小手本想缩回去,经你紧紧一握,就象一只听话的小白兔温顺地不动了。“好柔好柔!”你心里喃喃着,一股热辣辣的什么东西像电熨斗一般熨着你感情褶皱,你感到异常的刺激,刺激得你周身颤抖。哦,多温柔、多顺从、多可人,妻有么?此刻,第六感官告诉你,这小手必是“瓜子脸”无疑。不一会,不知不觉你俩已挪近门口,那只小手蠕动了一下,那意思无非是要告辞了。你不得已匆匆地往小手里塞了张名片,那自然是给她留下“第二次握手”的机会。
挤出舞厅大门,你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双目不由自主地四面寻开。遗憾,迎着你目光的是妻的双眼,一双你习以为常的不那么可爱的眼睛。
月光下,你隐约看出妻两颊上淡淡的红霞,浅浅的笑意。还好,妻没有发现你的什么秘密。你释然了,也坦然了好多。
回家路上,你和妻一反常态的默默伴行,似乎两人各自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沉思。生活就该这样么?你想。这样便是生活么?妻想。
眼前,十字街头的红绿灯闪动着光怪陆离让人昏花的颜色,那也是旋彩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