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退"假票"的妹仔
我真恨!要是能抓住她,我非捶扁她不可!
多缺德的女人!话讲得脆脆的,笑露得甜甜的,矫揉造作,弄假坑人!
"老弟,你怎么了?"正在气头上,一位老爷爷又来管闲事。
"人背时,眼生疮,撞上骗子了!"我气愤地说。本来,骗一张电影票,就当摔烂两只鸡蛋,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中被搡出电影院的呀。丢一辈子的脸!也怪自己贪玩,既然要出差,就去候车嘛,又耐不起两三小时的无聊。一个好滴滴的大妹仔,贪几毛钱退假票,她的脸皮怎么这样不值钱?
"噢,你说的妹仔是提着一篮油橄榄的吗?"老爷爷了解到我的情况,马上提出线索,"快追,她刚刚拐过十字街!"
我赶忙放下提包,叫我六岁的小涓坐上去,在这里等我。我快步追去,心想,初时偷针,往后偷金哩,得教训教训这个小骗子!
赶到十字街,人流涌涌,哪里见她的影子,又转了几节街,处处是车如流水人如潮,在这里面找到她,真比在乱蜂里找苍蝇还难哪!
回到电影院前,小涓坐的地方空空如也。我心里一沉:"小涓!"没有应,糟糕!泪水渗出眼眶,我差点没哭出声!
"一个穿着红褂,头结两只黄蝶的小妹仔?"一位老奶奶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默默地点点头。
"刚才还在哭呢。后来过来一个大妹仔,跟她说些什么,就拉起她走了。"
"大妹仔,什么样子?"我心里突突地跳。
"十八九岁,格子衣,提一篮油橄榄。"
"头辫上还插着一朵纸红花。"有人补充说。
"纸花?"老奶奶脸色一下变得很恐慌,"不是好人哪!骗男人的野鸡呀,你千万别去碰她,快报派出所去!"
我周身冒出冷汗,不住打着寒战,胸腔里那颗心收缩得紧紧的。我仿佛觉着,白骨精摄走了我的女儿……
人们把我团团围住,像要看耍猴戏似的。但是,他们都是好心人哪,有催我快去派出所的,有询问小涓特征的,有关心我身边还有没有钱的……可是,我的思想简直是冷凝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万青同志,沈万青同志!"猛然间,电影院的广播喇叭呼喊我的名字,"请您赶快到火车站候车!请您赶快到火车站候车!"
奇怪!没有谁伴我出差呀,哪个知道我要上火车呢?不容我多想,喇叭咯咯响了几下,又呼喊:"您的女儿在火车站等您!您的女儿在火车站等您!"
"小涓!"我不仅惊呼,"我的小涓!"
"来,上我的三轮,快!"人群中一位小伙子拉我上三轮车。
上车。飞奔。终于到了火车站广场。
"爸爸!"小涓向我扑来,晶莹的泪滴滚下来,然而,她笑了。
"乖乖!"我紧紧抱起小涓,鞋刷似的络腮胡轻轻地搓着她红嫩的脸皮。她高兴地忍受着,只管咧着嘴儿笑。
"爸爸,看,电影票!"小涓转过脸来,亲着我的鼻头--我脸上惟一没有须毛的地方。
"喏,还有钱!"小涓松开两只小手掌,左手一张蓝色的电影票,右手一张两块钱。
"噢?"我心里一顿,惊疑地盼顾四周:人来人往,没有谁注意我们俩,踩三轮车的小伙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
"哪来的?""白骨精"的影子徒然掠过我的脑际,我耷拉着脸瞪着小涓。
"还有,你最喜欢的--猜!"小涓根本不理会我的脸色,小手儿把我的脸一撇,并不等我猜,就指着候车室门口边上的长椅,"瞧,油橄榄,在那!"
长椅上放着我的手提包,还有小涓的花手帕包着闪亮闪亮的油橄榄,旁边站着一位女民警,正朝我点点头,微笑着。
"啊!"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白骨精"被"孙大圣"擒住了,大快人心!应该感谢这些人民的卫士,治安的英雄!
我抱上小涓,急忙奔向女民警:"同志,辛苦了,谢谢您!"
女民警并不在意我的道谢,她接过小涓:"走吧,上车的时间快到了。"说罢,抱起小涓走进母女候车室,她找个好地位,放下小涓,亲切地轻抚小涓的脸蛋,"喜欢火车么?--来,跟阿姨再见!"
女民警转过身,带笑朝我点点头,走了。我急切想知道"白骨精"的下落,顾不上礼节,揪住她的衣服:"同志,那个骗子呢?"
女民警惊愕,莫名其妙,不甚满意地瞥了我一眼:"什么,辫子?"
"我知道,爸爸问,油橄榄阿姨。"小涓比手弄脚似是很兴奋的样子,"黑亮黑亮的辫子,还带着纸红花。"
"哦。"女民警会意,轻轻一笑,"她说有事,先走了。小妹妹是她交给我们的,说你可能在电影院,看到我们给电影院打电话,她才走的。小妹妹很听话,不哭。真乖!"
小涓撒娇地拉住女民警:"警察阿姨真好,橄榄阿姨也真好!"
"叮……"电铃急急地闹起来,列车喘着大气进了站。转眼间,我带小涓坐进了车厢。
"你怎么到火车站的?"我开始"审"小涓。
"你走了,我怕,就哭。"
"后来呢?"
"后来,橄榄阿姨过来,问我,我说,爸爸去火车站,我也要去。"
"她就带你来了?"
"不,她抱着我来的。"小涓笑嘻嘻地,犹如那些乡下老婆婆第一次进城,回家来喋喋不休地津津乐道,"阿姨又要抱我,又要拿橄榄,走一下停一下,路上碰落了好多好多。"
"好多好多?"
"嗯,就这么多。"小涓伸出胖胖的小手掌,比了个样,"就怪你的包包,压在橄榄篮上不站稳,尽往下溜。"
我条件反射似的拉过手提包,心里记挂起价值二万元的提货单。
"你那包包,橄榄阿姨不给我。一到车站,她就交给警察阿姨,好像是她拾得的呢。"小涓不满意地嘟起小嘴。
我扯开拉链,一切物品依旧,提货单和火车票,原原本本地夹在工作证里,倏然有一股清泉潜流涌进我的心田。我陷入了沉思。
"橄榄阿姨说的,叫你一下车就买电影票。"小涓把手中的两块钱塞给我,"她还说,给爸爸到见(道歉),是阿姨不好,错给了旧票。"
我拿过小涓手中的电影票,一看,啊,现场票!我明白了,她不是有意退假票……
"橄榄,油橄榄!"一串清脆的女高音沿着车窗滚过来。
我探头一看:咦,黑亮的辫子,扎着纸花,这不正是她么?
"喂,姑娘--同志!"我挥手向她招呼。
当她来到窗前,我感激地把那两块钱递给她,竟不知怎么解释才妥贴。
她没有认出我,接过钱,立刻递上橄榄:"来,同志,请接住!"
"没有……不……"电铃又拉响了,火车马上要走,我急得不知怎样说才清楚……
她误会了,竟把篮耳塞进我的手中:"好吧,请您自己选。"
"呜--"火车一声长啸,民警马上过来把她挡走。"呼--哧",说时迟,那时快,火车猛然启动,车厢一晃,"哗"地一声,篮子震脱了手,黄灿灿的油橄榄撒满一地……
唉,好心酿成坏事,我狼狈不堪,无地自容。"不要紧,你好走。车走了,我慢慢捡。"她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我内疚,我悔恨。我涌生一个念头,想赎回我的过错,便从表袋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票子,朝她投去:"同志,接住--"
风从车头方向吹来,恰好把钞票飘进她的怀里,她紧紧捏住票子,朝我的车窗跑来。但是,列车已经呼哧呼哧地加速奔走了。她无可奈何地放慢脚步,举起右手向我频频"再见!"
我感到无限欣慰,也频频招手回礼。
列车拐了个弯,一座小屋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正感到遗憾,她的身影又从小屋另一边闪了出来。然而,我失望了:只见她正把票子递给民警,民警向她敬个礼,把钱接过去……
她的身点越来越小了,然而那身影在我的心目中却越长越高……
小涓好像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把手帕包着的油橄榄甩进我的怀中,哇地一声哭喊:"你坏,你赔阿姨的橄榄!"
我颓然地叹息,无力地坐下来,不觉屁股扎着什么东西,摸过去一看:两块钞票,包裹着一颗油亮油亮的橄榄,又如一颗无瑕的珍珠……
我煞地感到脸发烧,心里一阵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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