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去看了“三生有舞”,看的时候有些想法,看过却没心情马上写出来,大概是因为有点“隔”吧。年纪越大,对感觉把握不住、把握不好的东西,就越多了份暮气沉沉的谨小慎微,激情消逝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我无法掌握和回味,便索性回避。
不过仍然觉得自己应该写点什么,经过几日的沉淀,有的记忆模糊了,有的感觉淡漠了,也许这样有这样的好,所谓“沉淀”,多少还剩一点什么,是确实想说的。
孤陋如我,这之前没有真正看过现场表演的现代舞,甚至对现代舞是个什么概念也缺少明晰认识。只知道是有别于如芭蕾那类有固定形态、严格程式甚至剧目的舞蹈,有别于各文化/各民族传统舞蹈(但好像也吸收融入了多种类型舞蹈的因素吧),形式、内容相对更自由、开放和个人化。记得高中时看过伊莎多拉.邓肯的传记,印象颇深,知道她是西方现代舞的创始人之一,她对舞蹈展现人的心灵、情感与现实生活体验的追求,在20世纪早期打破了西方芭蕾舞和宫廷舞蹈传统对现代社会个人性、本真性在艺术审美上的束缚。她本身就是个充满创造性和生活激情的艺术奇葩,跟当时有名的俄国诗人(卡列宁?)的交往也非常浪漫,当然结局也是悲惨滴.etc。。。我还真能掰。。。。
其实要说通过舞蹈表现生活和情感,任哪个民族、哪种文化的哪种舞蹈在形成时期不是这样的呢。纵使动作、配乐只是往复回环的最简单的动作(判断简单还是不简单,其实已经是带有他者的标准的说法),只要在特定的情境、时空中,观者可以解读场所与行为整体呈现的意义,就可能与舞者形成心灵的交流,达到表达自我体验的目的。不过,似乎在大多数历史场合中,音乐与舞蹈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从程式化的行为中刻画某些特定时刻、特定场合的特定意义——这就是艺术创造的仪式性及社会性。一种艺术程式近于顶峰,那往往是在创作者/表演者与他/她创作的作品实现物我合一、且得到大多数解读者认同、接受的时刻。对于舞蹈,应该就是舞者能把自己的思想情感与舞融合、表达且打动观者。不论是圣母玛利亚的油画还是敦煌壁画的伎乐,当她们以舞蹈般的姿态定格在一维空间,打动观者,那种美感实际上表现出的是一种仪式性和程式化的神圣感,假如观者对画作背后承载的信仰是理解甚至接受的,画中人物的姿态就有可能成为一种艺术审美的标准。当邓肯艰难突破旧有程式化舞蹈之重围,与其说她开创了新的时代,毋宁说她是重回了以身体姿态直接阐发个人体验的“新传统”,重新找回人与物——人的心灵与身体的直接关联,她的舞蹈就是属于现代社会的一种仪式,一种强调个体性的仪式,从此舞蹈美的标准在西方变得越来越多元,尔后这种舞蹈成为通行世界的现代艺术表演形式。当然,现代舞必定也有现代舞的固有程式,不过我还不会看就是了。
回到“三生有舞”。第一支舞《刘三姐的前世今声》信息量、承载的情感显然复杂于后两支舞,创作者的野心大概是想通过一个小时的舞台表演,呈现追寻刘三姐历史面目的历程,其中种种外在因素对她的重重包裹与操弄,使她失去本真面目,最终刘三姐和追寻她的人都迷失了自己,刘三姐也失去了认识自我、打动追寻自己的人们的能力。舞台上用了看似极简单,实则极多样的方式呈现历史与当下的状况,真是难为编导和演员了。虽然整个舞台仅4个演员,服装、灯光也相当朴素,但动用的幕外音和刘三姐对话(刘三姐还说的是桂柳话)、时间推进情节的叙事手法,借用了戏曲的身段手势,穿插了刘三姐本体的舞台换装,表达的方式还是相当丰富的,在我这个外行看来,甚至是过于丰富了。似乎是编导有大量的信息需要做直观表达,对“运作”刘三姐之中表现的意识形态、性、金钱和娱乐等因素,希望呈现得更有冲击力甚至压迫性,因此运用的音乐、服装、动作都格外火爆有力。特别是那个头罩黑丝袜,身着黑色连体服的舞者,以一种非人化非理性的“物体”面目,反复徘徊在舞蹈的各个环节,串连起刘三姐前世今生的世界,甚至飘忽到观众席入口处,所隐喻的内容,既模糊又直观,引人会心一笑。
是的,隐喻。这样一个题材的舞蹈,只能是以隐喻的方式制作,因为刘三姐之存在本身就已具有社会符号、象征物、偶像的属性,而这个舞蹈的雄心大概就在于想通过解构或者说祛除刘三姐被附着上的“魅影”,还之以本来面目,或者激起人们对她的本真如何变异的关注和思考。然而隐喻是什么?维克多.特纳在“社会戏剧与仪式隐喻”中特别讨论了隐喻这个概念的出现与这种修辞法被使用的背景:“隐喻事实上是一种性质的变化、是一种转变。”“隐喻是我们将两种互不相干的经验领域瞬间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一个具有阐释性的、图像般的、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意象的方法。”他转引尼克比对隐喻的定义:“隐喻同时还是一条认知的途径,某一事物可以确认的特点由于瞬间的洞见在一种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被转变成了其他的事物,而这些事物由于太过陌生和复杂是我们所未知的。”(《戏剧、场景及隐喻:人类社会的象征性行为》第一章,p14)“刘三姐”反复地成为不同艺术和文学形态创作者出于各种目的而“隐喻”另一些事物的原型——包括在这支舞蹈中。特纳引用尼克比的讨论是为再次提醒人们警惕“隐喻”隐含的危险性:“根隐喻或原型越有说服力则越有可能成为一个自我论证的神话,从而逃避经验性检验。根隐喻也就只能作为一个令人着迷的玄学概念而存在”。如果说我对这支已表达出编创者思想观点与艺术追求的舞还有何不满之处,那就是对其中的隐喻所隐藏的脱离真实“刘三姐”而自我论证其“批判性”之必要的质疑。也就是说,舞蹈编创者批判的不同时代、不同力量出于各种目的对“刘三姐”的改写与改造之外,真实存在的“刘三姐”——亦即真实的社会情境中传承刘三姐传说、习俗、信仰的人们究竟是怎样的生活?经历了怎样的时代变迁?他们对刘三姐及其背后真实存在的、属于他们自己民间艺术的理解和感受如何?直接操作“包装”刘三姐的工作的人们有的实际上就是来自于“刘三姐的世界”,也有的来自于另一些地方的另一些文化背景,他们在制造文化隐喻过程中并非完全受外力控制,对刘三姐也有着出于自身文化的思考与体验,这些层面的影响在表演中尚未也难于全面触及,编导只揭开了附着在这种真实生活之外的层层隐喻,也许是认为“隐喻原型”已经不存在——刘三姐本身就只是个隐喻?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实体—原型,何来如许隐喻与想象?如果没有真正触及这一隐喻的核心,又怎样去“坐实”对层层隐喻的揭示乃至批判?这种揭示方式的悖谬在于,有可能会与操弄刘三姐的其他各种力量演绎出同样的结果:把真实世界中丰富多义的刘三姐简化为二元对立判断下的平面结构——民间与政府、草根与权威、个体的刘三姐与群体性的操控力量,可感知的社会实在、生活认知与超时空、超社会幻灭感。于是植根于现实批判的现代舞艺术理想又一次蜕变成玩弄拼贴的后现代游戏。
推而论之,如同刘三姐这样被时间、权力、功利操弄出各种隐喻的“民族文化符号”难道罕见么?阿诗玛、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大禹、李白、曹雪芹……不论是被认为真实存在于历史过往的人物还是被认为只存在于民间神话、习俗传说的形象,今天不都在被“抢注”为文化资源、文化商标、文化遗产?若要用新的艺术隐喻,一一祛除对这些“符号”“标志”原有的种种操弄和隐喻,恐怕都可以形成一个舞蹈系列,演上许多场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三姐”现象既不是特殊的,也不是罕见于世的,她确实是现代化“征途”上被反复操弄和使用的象征地方历史、民族独特性的符号,但当今每个地域、每个民族几乎都在跃跃于制造这样的符号,也都拥有类似的符号。在这个建构与解构的大潮中,说得上特异性的,应该是她与山歌、对歌的关系,她作为文化符号至今仍能打动人心,从基础来说靠的也是这种民间歌唱至今仍然散发着的魅力,既然这种歌唱之风仍然存在,可以认为,刘三姐的真实世界——“饭养身、歌养心”的世界,仍在局部地延续着,也许这才是在艺术地表达批判之前或之后,真正值得注意、需要着眼的社会与历史素材。
到此,我似乎批评的是这支舞蹈的立意选取还不够高、深,但如果做更高更深的要求,是否还是一支舞蹈所能负载的呢?我不敢继续妄下断言,但我仍会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关于刘三姐的舞蹈,在舞台上表达自我之余,将打动全世界的心弦。如果这还是支充满真诚隐喻的舞蹈,我希望那些隐喻是能令刘三姐本真的”声音“和舞者本真的姿态相融合的,能够从另一种角度把刘三姐的真实世界隐喻为另一种复杂化的美。
《一网打尽》和《1998年9.11》也蛮有意思,特别是后者,因为用的音乐是我很喜欢的小柯的《将爱情进行到底》的曲子,1998年于我也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音乐合衬,舞台上下又有满地气球花儿似的盛开,看得很有感觉。文以载道,舞亦可为心声,其实心声没有这么沉重的时候,怀怀旧,发发情,反而更对我这种平凡之人的胃口,呵呵。
《一网打尽》那段偷菜遛狗的,着实可爱,虽然对网络与人的关系的呈现似嫌单薄(偶们这种宅女宅男貌似没表现出来哈),不过从整体编排来说还比较饱眼福吧。
无论如何,能以舞动的身体沉潜自我主张,在庸常的生活中坚持自我的艺术追求,给观众带来充满情感力度和艺术想象的表演,非常感谢舞社和舞团的演职员们,真好。
想起张爱玲那被用滥的一句“隐喻”:欢喜得从尘埃里开出花儿来。请你们就继续绽开这样的花朵吧,广西真需要,人民真需要,比起锦上繁花,尘埃里的花骨朵更可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