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山歌
老家方圆百里都是壮族人,小时候没离开过镇子,总以为广西里各地也跟我们那里一样,100%的壮族人。后来到了县里读书才知,本县是有个别汉族同胞的。再而查资料得知,壮族或壮族的先族虽在历史上占广西人口的绝大多数,但现在已是广西的少数民族了,汉族同胞的人口反而占了大部份,壮族与壮族相关的许多东西已经越来越少,并且还在一天天地变少。
但在我老家,壮族“歌坡”至今仍有保留,每年固定在农历的某一天举行,只有大村才有歌坡,小村的人们从十里八方赶去。本年第一次举行的歌坡称为“头坡”,头坡过了十天左右,往往还会举行“二坡”,如果还不尽兴,紧跟下来三四天内会有“三坡”,再有“四坡”、“五坡”、“六坡”。“二坡”和“二坡”以后的歌坡是不定期举行的,旧时候没有达到“五坡”、“六坡”的盛况,只是近来生活相对好了才有。只可惜,年轻人都不屑去学习和参与对歌,只图个热闹。老家一带称山歌为“思郭”,其中流行的权威的山歌称为“郭[guo 1]”,“郭”的句式、调律是死的,不能改动,歌坡里对唱的都是这种“郭”。另有一种“不入流”的山歌,称为“思”——“上思县”里的“上思”,用老家的壮话来讲就是唱“思”这种山歌。“思”的句式、韵律、内容灵活多变,是在地里干活或路上行走时即兴唱的。如果用老家的山歌与汉文化里的诗词作类比,“郭”犹如格律规范严谨的“律诗”,而“思”则好比句式活泼没有格律的“散文诗”。依我这个外行人对音乐的审美方式来看,“思”比“郭”要优美动听得多了,它韵调丰富不单调,内容真实灵活。以前歌坡里还偶尔有人唱“思”(躲到一角落里唱,不给在主场地唱),现在歌坡里已听不到“思”了,当地民间也不再听闻。
记得我还孩童的时候,邻村里有一壮年汉子外号叫“古扑”,他很穷,穷得吃不饱,还养成了个很无赖的坏习惯,闲时走村串户,经过人家门口发现人家房门开着(那时白天家家户户都是开着门,根本没小偷)就进去,主人不在就偷吃人家东西,主人家在他就毫不客气地坐下去跟人家一起吃,主人家敢不给碗筷他就用手抓!邻近所有村的人都讨厌他害怕他,老人们更是把他渲染得像个魔头,小孩贪玩不回家就吓唬他:“古扑来了,还玩,快跑回家!”此时不单是自家小孩,所有小孩“呼”一下全部扔下手中的木棒石子各自跑回家关上门、过上闩。
“古扑”这一外号,我至今仍在疑惑,它是不是旧时老壮话
“歌坡”的读音或变音,因为古扑绝爱唱山歌,每逢歌坡必去;但是当地壮语里又没有“歌坡”这一说法,要说也只说“坡”。平日里他清早出门唱一把,唱到地头;干活累了唱一把;傍晚踏着夕阳扛着锄头一路唱回家,歌喉嘹亮,歌声悠远。公社时我们那里的歌坡是被禁止的,思郭只能私下偷偷唱。改革开放后,被压抑多年的歌坡又悄然兴起,但是经过毛时代犹其是“文革”的折腾后保守思想残余很重,因为唱山歌多是要表达情爱,或感叹生活艰辛,所以唱山歌就是淫荡、反动、人品俗劣的表现。记得当时村里唯的一位老师是邻村来的未婚小伙子,其母亲时已中年并多年守寡。某年该寡妇去赶歌坡,立马有人传风给该老师,该老师二话不说扔下粉笔跑到村里借了一辆单车急急往歌坡赶,硬是在半路上把其母带回家,还斥责她竟然去赶歌坡败坏门风丢尽子女的脸。所以,古扑的这个爱好都被村民们当作无赖放荡的又一直接证据。种种“劣行”使古扑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把他当人待。
那时我小,没在歌坡见古扑唱过思郭,再说了,一听他名字早就吓得跑回家关门了。却是有一次,几个小伙伴在山脚下的塘边玩,听见有人说古扑过来了,回头远远望见一个人在田园小道上扛着锄头走,伙伴们急急跑到看塘人的小棚里躲。还好,看塘人与两个放牛的青年在那里聊天,我们心里放松了许多。看塘人看见遥远处的古扑,跟那两个青年说,嘻嘻,那不是古扑吗,我们逗逗他!于是大声冲他喊:“古扑,唱思郭听听呀!”我心里一阵紧张,为什么要喊古扑啊,他要是过这来怎么办!
古扑远远地放歌起来,嘹亮婉转(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思”)。看鱼塘的人说:“哟,他还蛮夯(嘹亮)的嘛!”那两个放牛的青年也跟着笑嘻嘻起来。看塘人大声喊:“古扑,不够夯呀!再夯一点!”于是古扑又加大音量,看塘人与小伙子又笑起来。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古扑并不是恶魔,而只是个任人摆弄的小丑。
于是,有一次在家里听到外面有人喊“古扑来了!”,我并不再关门,对小伙伴说:“我不怕古扑!”。话刚说完,古扑进来了,高高的个头,光着脚,衣服破旧,颧骨高高突起,眼睛深深陷入,感觉是一具高高的骨架迈进了我家门口。古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出现在我面前,令我心跳发慌,和小伙伴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古扑像走进自己家里一样,直径往厨房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我们:“阿弟,爸爸妈妈不在家吗?”
我小声地说:“不在。”然后跟在他后面,怕他偷东西。我进到厨房时,古扑已在那里喝我家的粥了。他碗也不用,捞起竹筒做的粥勺放到嘴里仰脖就喝,连喝几勺放下就出了厨房。他步子很大,我一路小跑跟着。他走到门边动了一下门,从门背后拿了锄头放肩上:“告诉你爸爸,我借你们家的锄头去用用。”我愣愣地看着他出去了。
十来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忽然有人进来,抬头看是古扑扛着锄头进来了。他放下锄头靠在墙上,说:“我拿锄头来还你们。”全家人愣了好一会,父亲对他说:“来吃个饭。”
这回到古扑愣了好一会,站那里不知如何作答。现在想来,估计他从没遇到过主动邀请他一起吃饭的人家。
古扑坐下来了。记忆中他吃得很尴尬很沉默,只吃了一小碗就说吃饱了,起身时客气地说你们家的饭很香,但我要赶回村里给孩子们做饭。
古扑出了家门,母亲马上责怪父亲:“他这种人,你为什么要叫他吃饭!”父亲轻声地说:“到家里来的都是客人啊,你看他又正好这个时候来……”
我们与邻居两家院子只用齐胸高的矮墙相隔,墙的作用只为了防禽蓄乱串门,不防人,邻家里的人与事,另一家都能看到,相互间没有秘密。古扑在我们家吃饭的事,也被邻居看到了。这事很快传出去,成了村里的大新闻。村里有不少人说我们家邀古扑一起吃饭是开了坏头,以后古扑肯定会赖上我们村。每当村里人因此埋怨父亲,我听见父亲轻声地重复着他的解释……
但古扑不再来我们村了。直到一个月过去,他又出现了。当时一群人在我们家附近聊天,古扑坐在我家牛车上说说笑笑。他见邻家伯母出门来,就对她说:“你们家男人叫我来你们家吃‘埋精’(壮语,瘦肉)!”
邻家伯母沉着脸一声不吭走开了。她家男人长期在外工作,不可能叫古扑来吃饭的。过了一会,她回来了,手放背后,攥着拳大的石头,趁古扑说笑不提防时猛地向他砸去:“我打死你!”
古扑猝不及防,痛得大叫一声,问为什么砸我。众人一哄而起,有的捡石头,有的操木棍。古扑见势头不对,从牛车上跳下来向村外急急逃命……
第二天,邻家伯母的侄子骄傲地向我描述,他家族的人追赶古扑到渠道边,把古扑打倒在地,两人拿他两手,两人拿他双脚,荡了两下,像扔狗一样地把古扑扔到水中,“哗”的一声水花四溅……
从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古扑,古扑和他的歌声绝迹于我们村了。
后来父亲到镇上工作,我跟着父亲离开了村子。再后来我离开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漂泊四处惨淡谋生,在纷纷扰扰的异乡城市里,许多亲身经历的记忆我都来不及回味,家里年迈的亲人我都来不及关心,“古扑”这个只知外号不知原名的人早被我淡忘一干二净了。
这些年里只是偶尔回村,每次都是来回匆忙来不及逗留。村里依然落后,可叹的是,落后的老家却擅长忘记自己的民族烙印。虽然歌坡犹在,但只是大伯大妈级的人物参与,山间地头已没了山歌声,“思”这种山歌已经永远地绝迹了,黑色的民族服饰和美丽的壮锦已不见影踪,纯朴的民风不见了,邻里间高墙相隔,村里六合彩与玉米摊横行……但我远在异乡,似乎家乡再如何沧海桑田再如何翻天覆地都与我无关了,如果我不屑我的家乡就好了,每次回家我不会因为它的落后而难过;如果我不深深眷恋着我的民族就好了,每一次回忆我就不会暗暗地焦虑。
去年三月三回老家扫墓,墓地在邻村地界,要上山。父亲对山坡上一片大大的半荒弃的果园感叹,说多大多好的一片果园啊,荒弃了真可惜。族人说那果园是某某某的。父亲问某某某是谁,母亲说就是那个“古扑”啊。父亲大吃一惊,说没想到这个古扑竟然如此勤劳能干,种得这么大一片果园。族人说古扑死了多年了,他生前一到农闲时节天天扛一把锄头上山开垦种树,死后留给后代许多果树,在96、97年龙眼荔枝价格好的时候,他几个孩子大赚了一把,生活比村里人好得许多,不过近年来果价大跌,不赚反赔,整个农村经济也不景气,许多人都把果树砍了,古扑的孩子想念父亲,舍不得砍,就么半荒着了。
于是有关古扑的记忆又回到我脑中,回城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孤单地躺在床上回忆我遥远的童年,回忆那个曾经民族韵味浓郁的村子,那山坡上有一个曾经蓬勃最后又荒弃的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