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国轻博士的专著《壮族布洛陀信仰研究——以广西田阳县为个案》(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放在手边已经半年了。时博士是中央民族大学牟钟鉴先生的高足,这部著作由其博士论文修改而成,而该论文亦是中央民族大学的优秀博士论文。
不过,我对这部著作一直不曾认真研读。在论文的选题与写作阶段,时博士就与我有过交流,但基于在民族学和民间信仰等方面知识的欠缺,我对广西壮族这一民间信仰的重建没有感同身受。而时博士的论文本身又不乏领导讲话、报纸报道、导游解说等文本,阅读的心境不时被搅得错乱。
某天我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突然对此书的价值有新的领悟。时博士的著作主要描述了2002年到2005年社会各界将田阳县的敢壮山认定为壮族人文始祖布洛陀故乡的过程,这实际上是现代化条件下民族意识觉醒的反映。这一过程涉及到社会的政治、经济、旅游、宗教信仰、民族文化等各个方面,全息式呈现了时代的急速变迁。阅读时的错乱感或许正是生活本身之混乱的映射。
布洛陀是传说中的壮族人文始祖,在民间信仰中发展出创始神的含义。这一信仰在民间长期默默相传,并在当代不断作为封建迷信受到打压。就在1999年到2000年,田阳县还掀起了“建国以来我县规模最为宏大的扫除封建迷信活动”,动用警力等上万人次,捣毁庙堂神台上千座,其中敢壮山上最重要的崇拜物——一块被看作是布洛陀神根、象征生殖崇拜的岩石,因不时有人烧香礼拜,也被炸掉了。
然而,仅仅是两年以后,也就是2002年,布洛陀的命运被彻底改变。首先是知识分子介入,对布洛陀信仰予以重新解释,象汉族有炎黄二帝一样,布洛陀就是壮族人民的始祖,是体现、凝聚壮族民族特性的核心,田阳敢壮山也被认定为壮族的族源地。与此同时,策划公司展望了敢壮山地区的旅游和经济价值。政府出现了。发展地方经济是首要的大事,作为旅游经济资源的布洛陀,政府当然要予以支持。这成为布洛陀信仰重建的最大推动力。至于在意识形态方面,将布洛陀理解为宗教信仰、或者强调其民族特性,或许都有一定的风险,但如果将其解释为民族传统文化,将布洛陀信仰的重建理解为弘扬民族文化,就可以保证政治正确了。
布洛陀信仰由此出现制度性重建的苗头。官员、专家和艺术家们将自己心目中的布洛陀及其配偶等一干神灵塑造起来,建立起现代化的园区予以安置,并将千百年来民间供奉的观音、弥勒、关帝、玉皇等神像一扫而空,力图将布洛陀信仰纯正化,使敢壮山成为体现壮族人民独特精神价值的圣地。
意想不到的是,随之而来的是两年大旱,乡民歉收。于是,乡民将敢壮山上新立的布洛陀神牌偷走扔掉了,人们将被抛弃的观音、关帝等传统神像搜集起来,到临近的地方建庙,重新供奉。到了2005年,对布洛陀信仰的纯正性追求降温,景区默认乡民将观音、关帝等神像移回。敢壮山的神仙系统最终出现了布洛陀信仰、传统佛教、道教及民间宗教共荣的格局。
时博士的著作,记录了刚刚发生并正在演进的布洛陀信仰重建中不同社会力量及意识形态间的复杂博弈过程,假以时日,其历史价值将益发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