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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族称源流新探
李锦芳
摘要 百越及其后续民族族称繁多,对于这些族称的来源、含义历来有不同说法,本文结合历史、民族学、语言学材料对百越各种族称进行分类,阐释其来源、蕴意。“夷、越、俚”等称谓为越人自称;“瓯、勾吴、乌浒、僚”等称谓源于百越语“人、我们”(兼作民族自称);洞(侗)、仲、撞(壮)等称谓为“田坝”意,“洞人”(蛮),即为“田坝人”之意。
关键词 百越 民族族称 源流探索
“越”作为族称历史久远,商代即已出现,因其支系较多,战国末年又被称作“百越”。从历史文献看,对百越及其后世的称谓除了越,常见的还有夷、夷越、蛮夷、瓯及俚僚等数十种。秦汉以降,百越及其后世不断融合于汉族,居住地域萎缩了,但这一民族并没有消亡,从先秦西汉的百越到中古时期的俚僚,再到现代侗台语民族,其发展脉络是很清晰的。古代百越称谓繁多,这些称谓缘何而生,有何含义,它们之间又有何联系,与现代侗台语民族的各种族又有何关联,这些问题目前还研究得不够。以下试结合侗台语族语言和历史文献两方面的材料来探索。
一、夷、越等名称的来源及其演变
夏商周三代有一支傍渤海而居,南达江淮,善于航海的民族集团,称作“东夷”。因其支系较多,又称“九夷”。商代以后东夷族一部分融入中原华夏民族,另一部分飘移海外,或南移与原居民族混合成为商代以后出现的“越”(商代时已遍布东南沿海地区)。东夷与百越的密切关系是学术界公认的。夷,后来泛指华夏东部、南部的民族,再后来指所有非华夏之族,但这是晚起现象,《史记》、《汉书》、《后汉书》所说的“东夷”、“南夷”、“西南夷”皆指东夷-百越族系。台湾在西汉三国时称夷州,“夷州人即山夷人是继闽越之后,台湾古代越族的名称。”①正因为东夷和百越关系密切,周代以后才出现了“夷越”之称,它和“百越”一样成为百越民族的泛称。如周惠王命楚成王:“镇汝南方夷越之乱,毋侵中国。”②汉、三国、晋亦泛称西南地区的百越为“夷越”。如《华阳国志·南中志》:“南中在昔夷越之地。”《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也称:“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和夷越。”唐宋以后,百越后世仍不断被称作夷,有夷僚、蛮夷等称呼。傣族明清时称“百夷”、“摆夷”,民国《镇宁县志·民风志》称当地布依族为“夷族”、“夷家”、“补夷”,民国《富宁县志》亦称该县壮族为“夷人”。由于长期被称作夷,部分布依族和壮族便自称“夷人”,建国初部分布依族、壮族便自报“夷族”,误定为彝族,后来被误定的布依族已改称“布依”,而桂西个别地方的壮族仍归入彝族至今,如田林县定安镇常井屯。长期被称作“夷”并自认为夷人的,唯有百越后世。夷字先秦时代有“平、大、安悦”之意。如《诗·周颂》:彼徂矣,歧有夷之行。夷,平坦。《周颂》:降福孔夷。夷,大;孔夷,大安。《郑风》: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夷,怡悦。以“夷”作族类称呼当不为该字本义的引申,而可能是民族自称的译音。我们认为“夷”是古代东夷-百越民族自称的译音,从部分侗台语民族的自称及中古时期一些百越后续民族的族称可资论证。罗美珍教授曾利用部分侗台语民族的自称(傣tai2,泰thai2,布依joi4、dai4,壮jai4、dai2,黎ai1、dai1、thai1)及泰、傣文献材料构拟了这些民族先民的自称djai,认为古代文献中的夷、俚两种族称是djai的译音。③我们同意这一见解,下面试进一步论证。东汉至隋唐,今粤西、桂东、海南及越南北部的百越后世常称俚(东汉时又作里)。例如《后汉书》卷八六载,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交趾女子征侧反,“九真、日南、合浦蛮里皆应之。”九真等三郡本为西呕、骆越之地,东汉时这里的蛮里(俚)实为东夷-百越族之后。《三国志》、《晋书》、《隋书》直至《资治通鉴》等均有“俚”的记载,其活动盛于隋唐时。夷,上古余母脂部,俚,来母之部。上古音④夷ǐei(李芳桂rid⑤),俚l(李方桂l)。夷、俚上古音与侗台语族先民自称djai接近,当为侗台语先民这一自称的译写。李方桂先生说:“上古……喻母四等(即余母)很近r或l。又因为它常跟舌尖塞音谐声,所以也可以说很近d。”⑥可见上古余、来二母字声母发音很近,因此汉代前用余母字夷,东汉时用来母字“里(俚)”来译写东夷-百越民族自称djai就不奇怪了。事实上,直至隋代还有夷(余母)、流(来母)相混之事,《隋书》卷八一载,隋炀帝派人入海寻异俗,到了台湾及附近岛屿,称之“流求”,隋时日本使者则称之“夷邪久”,后来到了宋代乐史《太平寰宇记》又称为“幽术”,一般认为这是同音异译现象。张华《博物志》卷二:“交州夷曰俚人”,此则明言三国交州(今桂南越北)俚人又称夷的史实。南北朝和隋朝华南地区出现的两个族称“衤带”和“”也是侗台语民族先民自称djai的译写。南朝宋沈怀远《南越志》说:“晋广郡夫阝辰县人夷曰衤带,其俗栅居,实惟俚之城落。”南朝宋的晋广郡在今粤西德庆一带,这里自东汉至唐宋一直是百越后世“俚”的聚居地,其人又称“衤带”,可能是当地俚人的自称。《隋书》卷八二说:“南蛮杂类,与华人错居,曰蜒、曰犭襄曰俚、曰僚、曰,俱无君长,随山洞而居,古先所谓百越是也。”衤带字古辞书罕见,当为“冠带”的带字的异体字,中古音tai。,《类篇》余支切,音移,中古音jǐe。是百越自称djai的译写。到了隋朝,随着百越的分化、语言的演变,原先的自称djai可能在一部分支系读jai,被记作“”。从《隋书》的记述看,“”与“俚僚”同居华南,可能与今自称jai(joi、ji)的壮族、布依族关系密切。“黎”作为族称始于唐末宋初,黎中古音liei,是黎族先民自称ai(原始自称djai的变体)的译音。古东夷-百越民族为何自称djai(夷),这一自称有何含义,目前由于材料缺乏,还不能作出判断。《越绝书·吴内传》说:“习之于夷。夷,海也。”这里似乎告诉人们百越语将“海”读作“夷”。这里所说的夷(海)和族称djai(夷)有否联系值得注意。⑦百越民族何以被称作“越”,目前仍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因使用三角形石犁得名,有人认为因使用有段石锛得名,也有人认为因使用石斧得名,还有人认为因春秋时越国争霸中原而得名。我们认为“越”也是东夷-百越民族自称djai的译音。由于是译名,所以写法不太稳定,有时也写作郁、奥、雩。汉许慎《说文》说:“郁,芳草也,……远方郁人所贡芳草,合酿之以降神。郁,今郁林郡也。”汉代郁林郡在今桂东南,所谓“远方郁人”即周代的岭南越人。《史记·楚世家》说:“当周夷王时……伐庸、扬粤,至于鄂。”《索隐》注:“有本作扬雩,音吁,地名,今音越。谯周作扬越。”“越”为匣母月部字,上古音ǐt,从表面上看越字古音与百越自称djai读音差别较大,但从历史语言学角度看,二者有对应关系。张公谨教授曾著文论证匣母字在傣语有k-、t-两种读音,月部字在傣语也有许多念-ai韵,因此现代傣族自称tai2与古越字有语音对应关系。⑧由此看,夷、越都是百越自称的译音用字,之所以有不同译名,是不同时期译音的结果,也可能是译自不同百越方言所致。战国至两汉,岭南有一支百越人被称作“骆越”,此名的由来、含义也是众说不一。我们认为“骆”字是百越语称人词头的译音。骆,上古音lk,与侗台语的称人词头音近:壮lK8、仫佬lak7、拉珈lak8、标liak45。该词在壮语等又含“小孩”义并作小称词头用,但在分布于昔骆越之地的仫佬、拉珈、标语等语言中它作一般称人词头及量词用。与夷、越等称谓一样,骆越也是百越人自称的译写,只不过是“骆越”一名把词头也译写下来了。以上论述说明百越早期的族称夷、越及后来出现的一些族称是百越及其后世民族自称的译写。
二、瓯等名称的来源及其演变
夷、越之名最早见于商,当时百越并不独称夷、越,亦称瓯、沤、越沤,后来到周、秦汉时也屡称瓯、瓯越。《逸周书·王会解》载,伊尹为四方令,命各部落为商汤进贡土特产,正东有“符娄、仇州、伊虑、沤深、九夷、十蛮、越沤,”正南有“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一般认为这里的沤深、瓯、越沤系指当时居于东南、南部地区的一部分百越。《战国策·赵策》将瓯、越合称:“祝发文身,错臂左衤壬,瓯越之民也。”宋代罗泌《路史》列举不少百越支系名称,有的注地望,有的未注。例如:瓯越(在含浦洛黎县)、区吴(蒙之东区,汉之荔浦也)、瓯余(乌程东)、瓯邓(在楚国境),还有瓯阝岂、且瓯、西瓯等名。郭璞注《山海经》称:“瓯在闽海中,郁林郡为西瓯。”颜师古注《汉书》说:“西瓯即骆越也,言西者,以别于东也。”种种记载说明,曾有一部分百越支系被称作瓯,或写作呕、沤。百越为什么又被称作“瓯”,此名有何含义?利用侗台语材料可以揭示这一问题。依《说文》等早期辞书,瓯、沤本义并不指人或族类,瓯是陶制小盆,沤为浸泡意。看来以瓯称百越是译音字,可能是部分百越支系自称的译音。但这一自称原本不是族称,而是百越某些群体语言的“人”一词。一个民族集团如果不与外界发生接触,它是不会给自己起族名的,而当它与外界接触后,外族人问他们是什么人时常以“人”或人称代词“我们”作答(自称)。所以许多族名原本是“人”或“我们”之意。如盘瑶自称“勉”与“人”同为一词:mien2,亲属语言的“人”可证之:标敏瑶min2、川黔滇苗nen1。布怒瑶自称“努努”,“努”也是“人”之意。台湾南岛语民族的自称也往往和“人”、“我们”是同一个词。例如邹(tsou)、邵(θau)、布农(bunun)、泰雅尔(tajal)、北部阿眉斯(patax),这些支系的自称皆含“人”意。台湾雅美人自称tau则兼有“人”和“我们”之意。生活在中越边境的拉基人原本自称“里补罗”,但后来也自称“拉基”(越南一侧自称“拉绨”),因为周围的壮族等都是这么称呼他们,而这种称呼又是来自拉基语的人称代词。“拉基”原义“我”:la33ki33;“拉绨”原义“自己”:la33ti33。跨居中越边境的另一支民族克木人的自称kamu也是“人”的意思。可见,由“人”或人称代词“我、我们”等转为族称是民族接触的产物,是一种普遍现象。从侗台语材料看,百越部分支系的族称“瓯”正来自百越一些群体语言的“人”一词(语音对照见后)。另外,据《史记》等记载,春秋时期的吴国“自号勾吴”,此指吴国这一百越支系自称“勾吴”。勾吴与瓯音近,也是百越支系自称的译写。东汉时今桂南一带的百越人又被称作“乌浒”,《后汉书·南蛮传》载有汉灵帝时郁林太守谷永招降乌浒人十余万内属之事。乌浒的分布与秦、西汉时西瓯的分布相吻,《后汉书》、《广州记》、《太平御览》等史籍称合浦、晋兴(广西邕宁)有乌浒,其界“广州之南、交州之北。”史学界有乌浒为瓯转音之说,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认为瓯、勾吴和乌游作为部分百越支系的族称均源于百越某些语言的“人”一词。侗台语族部分语言“人”一词与瓯等音近:仡佬语支木栳语o53等、黎语支-a:u等。欧阳觉亚、郑贻青《黎语调查研究》⑨指出:“黎语以a为主要元音的韵母(无论长短音),在壮、傣、侗、水等语言中大部分仍读a,少数读其他音。”仡佬语支木佬语的o韵与其他侗台语言这类韵母有对应。例如:田、星星、马、鱼、蛇、厚、耳朵、来、花几词,木佬语依次为:no31、tso53z31、o53、lo31、o31、zo31、-o31、mo31、o33,保定黎依次为:ta2、ra:u1、ka3、a1、za2、na1、zai2、ma壮a1加茂。一些来自汉语a、au韵的字在木佬语也念o韵。例如:-so55灶、no53驽(汉语上古音na)、qo24告、zo53嫁、so24少、zo53老、pho53怕。可见木佬语、黎语支的“人”一词有对应关系,都来自早期侗台语,先秦、秦汉时音近a、au,史书记作瓯、勾吴、乌浒。请看百越部分支系的族称瓯、勾吴、乌浒的上古音与一些侗台语言“人”一词的比较:瓯(沤呕)o、勾吴koa、乌浒axa、保定黎u2a:u1、中沙黎a1a:u1、黑土黎ha3au2、村话a:u35、木佬o53(o33)、拉基a33hu33、布央人ha33木佬人的自称qa24o53(a33o33)是“人”(o53、o33加前缀构成的。这说明百越后世具有“我族类”即“人”的心理。所以古代百越以“人”泛指“我族类”是合乎逻辑的。百越语“人”在一些地区只有一个音节,记作瓯,而在另外一些地区是个带前缀的双音节词,记作勾吴、乌浒。“僚”亦来自百越后世自称。三国时西南地区的百越后世首先被称为僚。《博物志》说:“荆州及西南界至蜀,诸民曰僚子。”后来中南地区的百越后世也被称为僚。《隋书》说:僚“岭南二十五郡,处处有之。”以僚的分布及其具有的文身、凿齿、穿桶裙、居干栏、击铜鼓、行悬棺葬等文化特征分析,僚确系百越之后。史籍中记述的僚多附于族名、地名之后,如夷僚、俚僚、濮僚、蛮僚、乌浒僚、鸠僚、葛僚、南平僚、滇僚、土僚等。这些名称是对西南、中南地区百越后世的泛称,而梁、益二州(今川黔滇大部)的“僚”才是专称。僚旧写獠,獠本义“夜猎”。《尔雅·释天》:“宵出獠”,《广韵》:“夜猎也。”可见以僚称族类亦为译音,与该字本义无关。学术界认为古代梁、益二州之僚以今仡佬族先民为主,现代仡佬族仍散居在这些地区,只是多已从汉俗、转用汉语。从仡佬族保留的民族自称看,僚是其自称的译写。仡佬族先民还有仡僚、鸠僚、葛僚等称呼。如《新唐书·南蛮传下》:“戎泸间(今川黔滇交汇处———本文注)有葛僚,居依山谷林箐,逾数百里。”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述今西南地区有“仡伶、仡僚、仡览、仡偻”等族名,其中仡僚仡偻即为仡佬族先民。僚、葛僚、鸠僚等均与现代仡佬族支系自称相吻,当源于仡佬族先民的自称。僚一名之所以扩散为百越后世的泛称,除了仡佬族先民与其他百越支系有共同文化特征因而族称也由此及彼外,也与侗台语言自称代词“我们、咱们”普遍一致有关。如前所述,族称的获得往往与人称代词有关。侗台语各支系语言不管关系远近,自称代词“我们、咱们”都惊人地相似,可见这些代词在早期侗台语已普遍使用,在一些地区被记作“僚”等。请看“僚”等古代族名的上古、中古音与侗台语民族一些支系自称及人称代词“我们、咱们”的比较:僚(獠)liau>lieu葛僚ktliau>katlieu鸠僚kiuliau>kiulieu。“我们”:中沙黎-黑土黎-、村话ha21、木佬ts53zu31、仡佬-、羿人-、拉基-、壮au2、傣tu1xa3、临高hau2lo4、侗iu1、仫佬ha:u1、原始台语uA调;“咱们”:中沙黎qau1、黑土黎tsa2rou1、村话ha21、木佬-、仡佬klau55、羿人gau13、拉基-lio13、壮au2、傣hau2、临高du2lo4、侗ta:u1、仫佬h:u1、原始台语ruA调;自称:中沙黎-、黑土黎-、村话-、木佬qa24o53、仡佬Klau55、羿人qau13、拉基-lio13。仡佬族自称较多,但《仡佬语简志》指出kalu55、qau35、u55、kei42、lo33等自称形式同源,它们在古代音同,被记作“僚”,在一些支系语言里带前缀或者复辅音声母,被记作“葛僚”等。一些现代民族调查资料称壮族有“布饶”、“布娄”等自称,饶、娄实为壮语“我们、咱们”的记音,“布”是称人词头pou4。这是当代百越后世以人称代词作支系自称的例子。由此看古代百越民族与其他民族发生接触时是有可能用“我们、咱们”一词作本族自称的。仡佬族的支系自称一般不含其他意义,但从木佬和大方普底、黔西化石仡佬族支系自称(pu5555)含“人”之意看,其他仡佬支系自称也可能由“人”变来(其自称读音与黎语支及拉基、布央语的“人”相近似可说明),只是后来语言变迁,原有的“人”被新词替换(如六枝牛坡qa33tshu35“人”)。但原有的“人”一词也未消失得踪影全无,如六枝牛坡pa55lo55男人、ma55lo55女人,pa、ma为男性、女性,lo55可能就是固有词“人”,而六枝仡佬族正自称to31lo55(lo55与其他自称形式同源)。由此看来仡佬族自称可能源于早期侗台语“人”。从语义逻辑看,“人”即“我们”,“我们”即“人”,二者关系密切,相互派生不难理解。从语音上看,仡佬、黎二语支语言的“人”与诸多侗台语言的“我们”读音接近,也可能有派生关系。综上所述,百越早期的族称瓯、勾吴、乌浒是“人”之意,后来的僚、葛僚等是从“人”派生的族称或人称代词(兼作部分支系的自称)“我们(咱们)。”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说:“钦民有五种,一曰土人,自昔骆越种类也,……以唇舌杂为音声,殊不可晓,谓之蒌语。”此所谓“蒌语”当即宋代广西钦州之“僚语”,“蒌”与“僚”音近,是壮族一些支系自称au2(人称代词“我们”兼作支系自称)的又一写法,“蒌”与现代民族调查材料所写的壮族一些支系的自称布饶、布娄的饶、娄同出一源。周去非说这种“蒌语”称官“主沟”,称母“米囊”、称外祖母“低”,称吃饭“根崖”,此均与今壮语相通。
三、晚近一些族称的来源及其演变
历史上用来称呼百越及其后世的名称还有一些,如“蛮”、“洞蛮”、“洞僚”等。史学界认为,先秦及秦汉时的“蛮”主要指居住在长江中游及汉水、淮河流域的少数民族,和今天的苗瑶民族关系较密切,后来才用来泛称南方少数民族,其中蛮俚、蛮僚、西原蛮、洞蛮等指百越后世。隋唐以后,五岭周围(主要是岭南)百越后世居住的地方被称作“洞(峒)”或“溪洞”,于是有“洞蛮”、“洞民”、“洞僚”、“洞客”等称呼。如《隋书》称,洗夫人“世为南越首领,跨据山洞,部落十余万家。……夫人多所规谏,由是怨隙止息,海南、儋耳归附者千余洞。”这里所称的“洞(峒)”并非岩洞。宋代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说,邕州左右江羁縻州洞“其种落大者为州,小者为县,又小者为洞。”明代田汝成《炎徼纪闻》也说:“僮人,五岭以南皆有之。……聚而成村者为峒,其酋长曰峒官。”侗台语民族一般居住在有水源的平缓地带从事农耕,并聚而成村,这样的地方称作to6(田坝)。例如:壮to6、布依to6、傣tu6-、泰thu6、老挝tho6、掸to6。原始台语do6B调。汉字洞峒古音相同:do6>du。上述古籍中出现的“洞、峒”是古代侗台语“田坝”一词的译音。今桂西壮族将居平地者(多为壮族)称为pou4to6(田坝人),称居高山者(苗瑶及明末清初落籍的湖广汉人)为pou4to1(山林人,do1:森林)。可见百越后世确将自己视作“洞民”(田坝人)。史籍中所谓“洞蛮、峒民、峒客”皆为“田坝人”之意。侗族、布依族、壮族的先民都曾被视作“洞蛮”、“洞僚”、“洞民”等,这些民族晚近出现的他称“侗”、“仲(家)”、“撞(僮)”都是“洞(峒)”的转称。侗族先民宋元时称“仡伶”,明清时被称作“洞僚”、“峒家”、“洞家苗”,建国后才改洞为侗,称侗族。唐宋时称“洞(峒)蛮”、“洞僚”、蛮夷、夷僚的百越后世元朝时仍多袭旧称,但桂中一部分壮族先民被称作“撞人”,贵州一些地区的布依族先民则被称为“仲家”。《元史》卷五一说:“广西庆远府(今宜州)有异禽双飞,……其一飞去,其一留止者,为撞人射死。”元代虞集《广西都元帅章公平瑶记》也说:“桂林之所统,……若所谓曰生瑶、曰熟瑶、曰撞人、曰款人之目,皆强犷之标也。”《元史》也有“栖求(今贵州长顺)等处仲家蛮”的提法。《元史》记载的“撞人”、“仲家蛮”并非元代才形成的新的民族集团,而是早已生活在广西、贵州的一部分壮族、布依族先民。洞、撞、仲中古时均为定母字,洞、撞同属东部,仲属冬部,三字音近。宋代以后北方汉语定母分化出澄母(撞、仲归澄母),但南方汉语素来演化较慢,可能元代时一些地方的撞、仲等字仍未从定母分化或变清塞音(今闽语澄母字多念t-),因此洞、撞、仲仍然音同或音近,一些地方的“洞蛮”、“洞民”也就被称为“撞人”、“仲家蛮”。明清时作为集团称谓的“撞”被改成反犬旁(含民族歧视性质),称呼的范围也从庆远府扩大到广西其他地方,并常与“瑶”连称。但仍未改土归流的左右江地区的壮族仍称“洞蛮”、“蛮僚”或“土僚”。“撞”这一称谓沿用多年后被桂中、桂北一些地方的壮族所接受,于是自称“布撞”(撞人),撞的读音在明清时声母变塞擦音(今广西西南官话及粤语多为tsh-、ts-),壮语多数地方没有塞擦音,念塞擦音的汉语借词在壮语一般读擦音-,所以今桂中、桂北部分壮族自称pou4u:6,少数称pou4tsu:6(pou4是指人词头,u:6tsu:6是“撞”字的壮语读法)。今自称pou4u:6的壮族分布在桂中、桂北的宜州、南丹、罗城、忻城、柳城、柳江、鹿寨、象州、武宣、来宾、贵县、马山、都安、融安、永福、阳朔和临桂等17个县、市。但是,即使是在部分壮族自称pou4u:6的地方也同时有自称布越(pou4jai4)的,如宜州、南丹、河池、来宾、龙胜、柳城、柳江和上林等桂中、桂北一带的县、市,而广西其他地方的壮族多自称pou4jai4(桂西)、pou4thai2或pou4tai2(桂南、桂西南的龙州、钦州、防城、靖西、那坡等县、市)。可见jai4、thai2才是壮族最古老、普遍的自称,u:6是晚起的自称,比固有的民族自称布越(pou4jai4)、布台(pou4thai2)使用范围小。50年代确定了“壮”作为统一的族称后,壮人作为pou4u:6(布壮)的观念得到强化。布依族尽管从元代以来就被称为“仲家”,但本族人一直没有接受这一称谓,皆沿用古老的自称布越(pu4joi4)。以上我们探讨了百越及其后世的各种族称,包括“夷、越…”,“瓯、乌浒…”及“洞…”3类,其流变、来源和含义等可用下图表示:夷、越、骆越、俚、衤带、黎…源于百越自称djai(tai、jai、ai)。瓯、勾吴、乌浒→僚、葛僚、蒌…源于侗台语“人、我们”(兼作民族自称)、仡佬语支民族自称klau等。洞蛮、洞民→侗、仲、撞(壮)…源于侗台语to6(田坝)、pou4to6(田坝人)。
(本文的写作得到了张公瑾、罗美珍、曾思奇三位教授的帮助,谨此致谢。)
注释:①陈国强等《百越民族史》第26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②《史记·楚世家》。
③《从语言角度看傣、泰民族的发展脉络及其文化上的渊源关系》,载《民族语文》1992年第6期。
④本文汉字古音构拟按王力,转引自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⑤余母上古音高本汉、董同和拟d。
⑥《上古音研究》第13—14页,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⑦与早期百越关系密切的南岛语民族的“海”一词音近“夷”的古音:台湾阿眉斯语lial,菲律滨他加禄语laút,印尼兰达雅语raut。
⑧《傣族族称“tai”来源于古越人的“越”字》,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90年增刊。
⑨欧阳觉亚、郑贻青《黎语调查研究》,民族出版社1980年版。江应梁主编《中国民族史》(上)第499页,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芮逸夫《僚为仡佬试证》,载《史语所集刊》第10种。据贺嘉善《仡佬语简志》、张济民《仡佬语研究》,仡佬族自称有klau55(qau35)、a55u55、ha42、to21lo33、pu5555等形式。原始台语构拟据李芳桂《台语比较手册》,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另据该书,“我们”一词一些台语还有ra2(原义“我俩”)、tou1两种形式。见前引江应梁著作;吴永章主编《中南民族关系史》,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见《虔道图全集》卷三一。
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97 (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