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师范大学李葆嘉教授在《东亚南洋语言历史文化圈假说》(http://www.rauz.net/bbs/dispbbs.asp?boardID=22&ID=28516&page=1)对有关亚洲诸语言的研究做了回顾,从中可以看到各种不同意见。
择其要者引述如下:
1881年和1887年,格鲁布(W. Grube)和拉古勃里(T. de. Lacouperie)先后在《汉语的历史地位》和《汉文创制前的汉语》中讨论汉藏语言的系属问题。1911年,科诺(S. Kenow)在《印度语言调查》中最早提出侗台语属于汉藏语系,同时认为藏缅语的词序为SOV,汉语和台语的词序为SVO。在对藏缅语所知甚少的情况下,法国马伯乐(H. Maspero)提出了汉藏语系分为东支汉—台语族和西支藏—缅语族的设想。这以后,施米特(W.Schmidt,1914)、特罗姆贝提(A.Trombetti,1923)和普鲁伊路斯基(J.Przyluski,1924)都提到汉藏语或印支语。
1934年,赵元任《中国分省新图》中在阿尔泰语类之外,分出包括汉语系、太语系、苗瑶语系和藏缅语系的汉藏语类。1937年,李方桂以当时的语言调查和理论为基础,在《中国年鉴.中国的语言和方言》中确定了包括汉语族、侗台语族、藏缅语族和苗瑶语族的汉藏语系,认定汉语和侗台语同源的主要依据是单音节和声调。张琨(1947)又证明了苗瑶语声调和汉语的一致性(1970),但后来马提索夫等提出“声调发生”的概念,认为声调的发生和语言发生学无关。邢公畹(1948)和俞敏(1949)从语法角度论证汉藏同源,但60和70年代,河野和桥本万太郎认为汉语和藏语的语法系统差别太大,可以说是两种不同的语言结构类型。尽管如此,李氏四分系统一直是中国语言学界长期认同的传统分类法。虽然《中国语言学报》(1972)在重新刊登李氏旧文时并加上了“李氏的论述在本质上仍然是正确的和有用途的”编者按,但是李方桂在《台语》(1974)中却承认台语和汉藏语系的关系从未明确建立。陈保亚认为,与美国学者的同源标准不同,中国学者的“汉藏语系说”研究方法采取的同构标准。然而这仅仅是表象,在一些中国学者的潜意识中是“传统疆域标准”——即宁可把境外语言纳入汉藏语系,而绝不可以将境内貌似汉藏语的语言认定为非汉藏语系,除非这种语言和汉藏语的差距实在太明显。
与中国学者的“疆域文化决定论”不同,美国学者采取的是“语言文化决定论”。从1935年,美国的一些语言学家在人类学家克罗伯(A.L. Kroeber )的主持下,开始执行汉藏语言比较研究计划。1942年,白保罗(P.K. Benedict)的《台语—加岱语—印尼语:东南亚的一个新联盟》,提出台语(相当于侗台语族中的壮傣语支)、加岱语(包括黎语、拉嘉语、仡佬语等)与印尼语才具有发生学上的关系,而不是与汉藏语,台语和加岱语只不过在汉语影响下发生了很大变化。
白保罗认为:1.虽然加岱语是单音节、孤立型,和台语一样有完整的声调系统,但声调和词音单音节结构不能作为语言亲属分类的依据,而台语和汉语的对应词是借词。2.加岱语和台语、印尼语一样,是NA 、VO的顺行结构。藏缅语的原始形式是逆行结构OV,而卡伦语和汉语的VO顺行结构是受澳泰语、苗瑶语、孟高棉语影响的结果。3.台—加岱—印尼构成一个单一的语言连续体。虽然加岱语和台语的单音节与印尼语的多音节不同,但这是加岱语和台语从汉语中借来声调且音节脱落的结果。尽管加岱语更接近台语而不是印尼语,然而加岱语是这三位一体的过渡成员。 4.台语—加岱语—印尼语的祖先是原始澳泰人,也许历史上的澳泰人文化技术比北方汉人发达。台语词汇之所以与印尼语相差甚远,而与汉语词汇近似,是因为上古汉语向澳泰语借词后又贷词给澳泰语的结果。5.加岱人是中国中南部的土著居民。仡佬人的老家在贵州,由于苗族的进入而迫使他们南迁。白保罗进一步推断,长江流域以南是玻里尼西亚人或原始澳泰人的居住地,他们从中国南部海岸经过海南岛迁徙,北支迁移到台湾,东支迁移到菲律宾,南支迁移到越南、婆罗洲、爪哇、苏门答腊和马来半岛。印尼语曾分布在南大陆的语言底层,可以从加岱语中看出来。6.在孟高棉语为主体的地域以南的马来语今天异乎寻常的位置,只能解释为它是从印尼诸岛由海路迁徙而来的。北面的台语—加岱语、东面的占语和南面的马来语,在孟高棉语的周边呈现出弧形分布状态。而苗瑶语可能是原始南方语的一个分支。
台语—加岱语—印尼语的原型,就是施米特《世界的语系和语言圈》所划出的原始南方超级语系(Austric Superstock)的北支,与南支孟高棉语的分裂一定发生在华南—印度支那地区,随后这两支分别在南北定居下来。德国史图博(H. Stubl)在《海南岛的黎族:为华南民族学研究而作》(1937)中指出印尼人和密克罗尼西亚人许多相同之点。黎族原有的印尼文化特征早已为大陆上汉化的加岱族所忘却,台—加岱—印尼共同的人种图象早已磨损得无从修复。
与白保罗共同完成《汉藏语言学》手稿的谢飞,早在1938年就通过基本词汇比较,发现台语和汉藏语之间缺少语音和语义上的紧密关系,认为台语不属于汉藏语系。虽然在《汉藏语系语言的分类》(1955)中仍然将台语归入汉藏语系,但认为汉语与藏语的关系比与台语的关系更接近。即使台语与汉藏语有关系,那种亲属关系也很遥远。同时,谢飞的汉藏语系说却把黎语和苗瑶语排除在外。奥德里古尔(A. Haudricourt)在《台语的语音和词汇》(1948)中认为,台语和汉语接近的常用词是数词、军事术语和工艺术语等一些容易借入的文化词汇,与之相反,人体部位名称和农业词语都和相应的汉语很少具有共同之处。通过基本词语比较,欧德里古尔也得出了马来—玻里尼西亚诸语言发源于亚洲的结论。伊万诺娃(E.B.Иванова)在《论台语及其在发生学分类法中的地位》(1970)中认为:台语民族的祖先属于包括现代印尼和孟高棉诸民族祖先在内的同一原始人种集团。在起源上大概与汉藏诸民族没有关系,但是从太古时代就开始接触了,并且这些接触在台语族的语言文化中留下了若干痕迹。赞同这一假说的还有易嘉乐(S. Egerod)、福雷斯特(R. Forrest)、包拟古(B. Nicholas)和马提索夫(J. Matisoff)等。
与白保罗的台语—加岱语—印尼语联盟说得到国际语言学家的普遍赞同相反,绝大多数中国语言学家还难以接受侗台语和苗瑶语从汉藏语系中分离出去的结论,依然固守传统四分法。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中国语言学家依据语言事实,从“疆域文化决定论”中突围出来。闻宥在《台语和汉语》(1957)中通过台语和汉语基本词汇的比较,认为二者没有同源关系。罗美珍在《试论台语的系属问题》(1983)中认为,台语是在汉藏母语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一种语言。古代台语民族即百越族,其语言原是多音节型。《世本.居篇》:“吴蛮夷言多发声,数语共成一言”,扬雄《方言》所载的吴越词语是双音节,如怜职爱、煦暇热。作为百越的一支,南迁以后的印尼人保留了古老的粘着型和多音节。留居大陆的台语先民则放弃了百越语或原始马来语,换用了原始汉藏语。原始汉藏语分化以后,独立发展成一支语言的台语残留着原始马来语的底层。倪大白在《中国的壮侗语与南岛语》(1988)和《南岛语与百越诸语的关系》(1994)中,把侗台语和印尼语、阿眉斯语、布嫩语、回辉语、菲律宾语和马来语进行比较,得出侗台语和南岛诸语言的基本词汇具有一致性的结论,并且参照考古学和人文史资料,证实侗台语和南岛诸语言同出一源,但侗台语的语言类型已经转变,侗台语的系属应称之为“马来—支那语”。这些研究表明从基本词汇角度看侗台语和印尼语有亲属关系,从结构类型角度看侗台语和印尼语(季人注:此处疑为汉藏语)有亲属关系。根据混合语理论,侗台语可能是一种历史混合语(从公元3世纪开始),侗台语的“基础来源语”是南岛语,“混入来源语” 是汉藏语。
雅洪托夫(S .E. Yakhotov)在《语言年代学和汉藏语系诸语言》(1964)中认为,单一的加岱语支是不存在的,加岱诸语言互相接近的程度和台语支诸语言一样,而不是更接近些。无论是台语支语言,还是加岱语支语言,只能在斯瓦迪斯词表中找到10—15个与现代印尼语一致的词语,这表明台语—加岱语与印尼语之间的亲属关系比台语和加岱语之间,甚至比汉语和藏缅语族之间的关系都要远得多。雅洪托夫的语言年代学研究结果和白保罗的分类法一样,都认为台语和苗瑶语不属于汉藏语系。语言年代学方法以语言分化模式为前提,排除了诸语言之间的接触或混合,只是一种封闭性语言的均时发展的比较方式。因此必须折算或扣除接触或混合所引起的加剧的词衰减变量,以弥补均时语言年代学方法之严重不足。如果考虑到汉语对台语的巨大影响,就不能够仅仅依据台语与印尼语的一致性词语的10—15个来计算分化年代,而应当进行年代矫正。
澳泰语系说
在《台语—加岱语—印尼语:东南亚的一个新联盟》中,白保罗以“新联盟”为基础进一步提出澳泰语系说。1943年写成的《汉藏语言概论》,由马提索夫找出来详加注释,直至1972年得以出版,公布了白保罗将侗台语和苗瑶语划出去的汉藏语系分类法。
原始南方语(Proto-Austric) 原始汉藏语
北支澳泰语系 南支孟高棉语系 汉语 藏缅语 卡伦语
台语 加岱 印尼 苗瑶 孟高棉 越南
雅洪托夫在《语言年代学和汉藏语系诸语言》(1964)中用语言年代学方法,提出与白保罗相似的澳斯特利(Austric)语系说。
原始澳斯特利语 原始汉藏语
印尼 侗 台 孟高棉—苗瑶 汉语 藏 缅 喜马拉雅
黎语 侗水 台语 孟高棉 苗瑶 藏语 景颇 缅语 彝语 卡伦
雅洪托夫认为:统计证明,在苗瑶语中可以找到很多与孟高棉语共同的词,而与侗台语共同的词却很少。苗瑶语也属于南方语系,而且在这一语系中比其他所有语言更接近于孟高棉语族,这可能是因为苗瑶语脱离孟高棉语族的时间比南方语系分化为三个语族的时间要晚。
汉语南岛语同源论
“南岛语系”这一术语据说是杰姆波沃利夫提出的,它包括印度尼西亚、美拉尼西亚和玻里尼西亚诸语族的语言。关于南岛语和汉藏语的关系20世纪初就引起语言学家的注意。1916年和1922年,孔好古(A. Conrady)发表了《澳斯特利语言和印度支那语言间值得注意的关系》和《澳斯特利语—印度支那语新的对应》。W.施米特用“共同底层”建立起包括这些语言的印支(汉藏语)—南方(南岛-南亚)超级语系。1942年,吴克德(K. Wulff)发表《论马来—玻里尼西亚语言和印度支那语言的关系》。通过泰语和南岛语、藏缅语和南岛语的词汇对比表,证明在澳斯特利语(南亚语和南岛语)和汉藏语(汉泰语和藏缅语)之间具有发生学关系,与藏缅语相比,汉泰语和南岛语的关系更为密切。
1990年,法国沙加尔论证了汉语南岛语同源说。依据白保罗的台语单音节是音节脱落结果的观点,认为汉语的单音节词和南岛语的多音节词的末一音节对应。汉语的声调和南岛语的辅音韵尾对应:原始南岛语的-s韵尾和上古汉语去声-agh、-idh、-adh对应;原始南岛语的-p、-t、-k的和上古汉语入声-p、-t、-k对应。汉语辅音聚合关系和南岛语的对应:上古汉语的不送气清塞音、送气清塞音、浊塞音的对立,相当于原始南岛语的清塞音、鼻冠清塞音、浊塞音的对立。汉语介音与南岛语中缀的相近:上古汉语的介音-j-和-r-是具有构词作用的中缀,和原始南岛语中缀-in-、-ar-相近。已经发现的汉语和南岛语关系词有222个,其中17个见于斯瓦迪斯词表。
谢飞(1955)曾提出:汉藏语和Athapqskan语配比的词根,与汉藏语和南亚语配比的词根完全不同,这是否表明汉藏语系是否实际上是两种更原始的语系:太平洋语系和南亚语系的某种混合物呢?伊万诺娃(1970)认为把汉藏语系、孟高棉语系和马来—玻里尼西亚语系联合成一个太平洋语系的理论,现在既没有可能创立但也不必拒绝。在汉语南岛同源论提出以后,邢公畹(1991)和郑张尚芳随即表示支持,提出包括汉语、藏缅语、侗台语、苗瑶语、南岛语和南亚语的华澳语系说。
汉语—藏缅语—高加索语同源说
汉语—藏缅语—北高加索语同源说,也称之为汉—蒙语系说。1853年,霍奇森(B .H .Hodgson)在《论汉藏语和蒙古语的亲属关系》中,对汉藏语和高加索语亲属关系的论证做过尝试。1939年,波达(K . Bouda)的《苏美尔语与巴斯克语、西高加索语以及藏语的关系》一文继续探讨了这一问题,因此西方的一些学者认为存在一个“汉—蒙语系”。1995年,俄国学者斯大罗丝汀(S. Starostin)在《上古汉语词表:一次历史的透视》通过35个基本词汇的比较,得出汉语和藏缅语24个同源、和北高加索语13个同源、和南岛语4个同源的结果,推断汉语和藏缅语关系最密切,其次是与北高加索—叶尼塞语。斯大罗丝汀提出南岛语和台语的关系相当于汉藏语和北高加索语的关系,因此汉语南岛语同源说必须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