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庄
村庄,祖先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这是一块埋人的地方。祖先死的时候,村庄的大山还是那么险峻,大地依然如此厚重。
祖先存活于世的时候,村庄诞生了下一代,从此,生命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经久不息。村庄里的生命,像一块块坚硬而质朴的石头,丧失华丽外表,不善多余的语言,又像一棵棵秋天里的枫树,稀少的叶片显得有些孤单,干裂的树皮显得有点沧桑。
岁月在安静中从容走过。遥远的路程诞生了多少神话又毁灭了多少神话。每一个神话犹如一个红色的蓓蕾,孕育着或惊喜或失望的故事。红色的蓓蕾盛开在不同的年代,蕴藏着不同的故事,这些故事,组成了村庄,组成了历史。
祖父和土坯房一起诞生在那个黑暗的年代。记忆中土坯房和祖父习惯静默,不分白天黑夜的静默,仿佛从村庄存在的亘古静默到现在,也许还要延续到久远的将来。祖父和土坯房就像鱼和水,在艰苦的岁月中他们相互扶持,相互依靠。
父亲也诞生在土坯房,但他注定不属于这个村庄,因为他不习惯静默,不习惯锄头,不习惯稷稷的松声和潺潺的流水。父亲在土坯房中挥霍他自己的青春,然后他放弃土地,放弃村庄,他走向了未知的城市。
他也诞生在土坯房中,那是一个暴雨的夜晚,他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村庄。在潮湿的黑夜中,他有三种幸福:土坯房,祖父,老黄牛。老黄牛和他同一天出生。在幸福中他有三次受难:父亲,母亲,爱。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村庄,去寻找父亲。后来祖母告诉他:母亲走的那天,祖父破例没有下地,他在土坯房的石阶上吸了一天的旱烟。那天,他在祖母的怀抱里沉沉睡去,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他当然不知道苦难在等待着他。
村庄,坐落在巍巍的大山之间,大山和大山连绵成一道坚固而紧密的围墙。祖先在这里生活,祖父在这里生活,他也在这里生活。祖父告诉他:村庄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一个厚重的地方,一个养人的地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扑鼻而来是野花的清香杂夹着泥土的芬芳,阵阵的香味沉淀着些许苦涩。七岁的那年,在村庄的那棵古老的枫树下,祖父对他说:“苦难是一笔财富。”他一知半解,只是一味的沉默,并不言语。他在沉默中,凝望祖父,凝望大山,凝望村庄。所有的语言在刹那间都蜕变成苍白的符号,粘贴在村庄湛蓝的天空上。
2 稻子
稻子在微风中骄傲地昂着头。静静的稻田,一波又一波的浪花从远处滚滚而来,然后消失在黑夜的边缘。稻田边,跳闪一双悼念的黑眼睛和一颗悼念的心。
稻子生长的这一方土地,流淌着的是祖先的热血,那些鲜血,涌荡在岁月的河流,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稻子生长的这一方土地,流淌着的是祖父的汗水,那些汗水,编织成了村庄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残阳似血,祖父佝偻的身躯在夕阳中缓缓移动,瘦弱的肩膀上扛着锈迹斑斑的锄头。这,是一把古老的锄头,也是一把养人的锄头。祖父从祖先的手里接过它的时候,是怀着一颗无比神圣无比骄傲的心。从荒凉到丰收,灰色的土地在祖先的锄头下变得鲜艳,变得温顺。
稻子是世界上最悠扬最典雅的植物。春天的时候,稻苗在祖父的手里得到新生,它们昂着头,在阳光底下快乐生长。春天,季节里祖父累并快乐着,那些稻苗,是祖父心中永远的希望。傍晚,稻田里浅浅的水滩,奏响一曲连绵不断的歌谣——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些声声不息的蛙鸣,在皎洁的月光下,犹如圣洁的水莲花,神圣不可亵渎。
每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祖父都会坐在庭院的竹椅上,嘴里吞吐着呛鼻的旱烟。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沉默和寂寥的黑夜妥帖成难以言传的宁静。那些夜晚,祖父搂着他,丧失了语言。而在土坯房里,幽暗的煤油灯下,祖母手里的飞梭来来往往,渐渐地,一匹粗布出现在眼前。明天,明天它将变成一件结实的衣服。
在祖父和祖母有限的对话里,稻子永远是主角。那一辈人从饥饿的年代里走来,延续着一种习惯:粮食永远是第一。祖父和祖母没有把这个习惯传给他,就像他们永远不会把祖先的锄头传给他一样。祖父和祖母一字不识,但他们有一颗文明的心灵。在他八岁那年,祖父用一篮子鸡蛋把他送到村庄里的学堂,并对他说:“好好上学,走出大山。”那一刻,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祖父眼中的一株稻子,有些孱弱,有些悲壮。
岁月无声,稻子在无声中经历了多少个轮回,而每一个轮回都在祖父的脸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祖父那一双磨满老茧的手不知何时起已经开始微微颤抖,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也开始黯淡,然而那一个背影,无论何时,总还透露着永不停息的坚毅......
3 山歌和老黄牛
祖母是山里一个优秀的歌手,她的歌声像一双温情的手,抚摸着他的寂寞的心房。在年少的日子里,每个阳光的午后,祖母的山歌就悠然唱起,在歌声中,他想到过去,想到现在,也想到未来。
祖母的山歌响起的时候,他从梦中醒来。梦里,在一片辽阔的草原上,年迈的老黄牛悠闲地啃着青草,偶尔它也抬起头,清澈的眼睛凝望远方,像在沉思。梦里,在春天的柔风里,他追捕蝴蝶蜻蜓,叠垒红薯窑,那些事情在年轻的心中,是一项神圣的艺术。
祖母的山歌犹如一道潺潺的流水,醉入心扉之际,酿造出醇香的美酒,飘香万里。他从沉醉中醒来,突然感到阵阵的恐惧,于是他哭喊父母,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哭喊父母。但父母的背影像一张古老的水彩画,失去了光泽也失去了象征。祖母看着他,眼含泪水,却没有语言。这个苦难的家庭啊......
黄牛和他同岁,它的生命全部耗费在稻田里,孕育出粮食,供养他的生命。他突然感到恐慌,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老黄牛不在了,他该怎么活。老黄牛经常对周围的一切失去知觉,它只知道啃着青草,然后忘神的盯着远方。远方,祖母的歌声划破天空的宁静,源源不断地涌来:
清潭起浪引鱼来
丹桂开花引蝴蝶
山伯引来祝英台
火烧芭芒一堆灰
我俩连情不用媒
不用猪羊不用酒
口唱山歌带妹回
有歌就唱不怕丑,
短笛横吹不怕羞
谁人禁得风流路
除非黄河水不流
......
4 村庄,稻子,山歌和老黄牛
很多年后,他走出大山,走向一座城市又逃离一座城市。
很多年后,稻子依然延续着生命,而祖父早已安息在过往的宁静中。
很多年后,壮乡里的山歌和祖母一起遗失在这一片日益喧嚣的沃土。
很多年后,老黄牛孤独地走在一万年的古道上,没有了眼睛也丧失了哞叫,它似乎在回想那些过往云烟,又似乎在悼念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25 11:21:47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