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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呼唤:孩子,有空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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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 22:21: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谨以此文寄语远方的母亲——

乜老的茅屋

1

这是个地无三尺平,天无三丈宽的山旮旯。偏偏在这个山旮旯里,出了个“工程师之家”。

这“工程师之家”不是红墙绿瓦,也不是小楼雅阁,而是座七分茅草三分瓦的农舍。由于年长月久,风侵雨蚀,谷壳牛粪拌泥糊的墙面已经斑斑剥落,露出密密麻麻的小石子,俨然张满疥癣的猪皮,叫人不忍目睹。

如今,山前山后砖墙瓦屋如雨后春笋,间或耸起方方正正的小楼。有人说,八十年代是大兴土木的年代。有位诗人的比兴颇为有趣:“女大十八变”,有了新政策,我们的“山姑娘”也变得楚楚动人了。他写道:“一树树桃花染红了她们的脸颊,一排排新楼刷白了她的银牙……”那么,上面那“工程师之家”为何如此破败,莫不是工程师们都进住了城,遗弃下来的残墙漏屋?

不对哩!通往“工程师之家”的石阶那么锃亮,门前那几棵桃树柿树那么生气勃勃,树下的地面清扫得那么干净,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么?

是的,这里还住着人。现在正倚在门框上,往前方眺望着什么。她是这里的主人,工程师们的母亲,一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太婆。因为她目下没有儿孙在跟前,人们都叫她“乜老”。这壮话的意思是老妈妈。

乜老在眺望的,是她正思念中的儿孙。乜老有五男二女。按旧观念,“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她有福命。她的五男都晋升了工程师,二女也嫁给工程师,而且各自当了工厂的“官”,每月按时给她汇来三十元。在山里每人每月二百一十元的生活费,就是撑破三个肚皮也吃不完。所以人们又说她有禄命。(壮人对福、禄二字的理解有别于汉语的字义。他们把“福”理解为“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如把妇女“有身孕”说做“身有福”。他们把“禄”理解为“丰衣足食,坐享其成”,如把人的“富态”称作“禄相”。)人生七十古来稀,乜老八十有二堪称奇。在寨子里,像乜老这样的高寿也是前无古人的。乜老“福、禄、寿”三星俱占,广博人们的啧啧赞语。

不过,也有人持相反的观点:乜老子孙不能绕膝前不算福,有钱无食不算禄(在这偏僻的山弄,除了几片青菜,几粒猪肉,还有什么值得吃的?确实也是有钱无用处!)拖着老命厮守空荡荡的旧茅屋,高寿何益!

这“空荡荡的旧茅屋”共有二套六大间。按现代的量度概念,足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这都是乜老和她的丈夫枉费心机的杞人忧天!当初,他俩背着“养仔三道关,读书、娶媳和建房”的包袱,节衣缩食,惨淡经营,硬是拼了老命完成了三间大房的建设计划。只是因为力不从心,屋面只能七分茅草三分瓦凑凑合合。最惨的是,乜老的丈夫就在这场建屋的拼搏中拖垮了老命。

眼前,人走屋空,乜老多少有点悲怆。本来,父母之心,都是盼子成龙。如今,儿女们出了息,成了才,飞的高,走的远,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得到的和失去的,谁多谁寡,如何评说?

2

山高日头短,北京时间十七点正,山弄里已罩下阴蒙蒙的山岚。乜老身边惟有的活物——几只芦花鸡已经悄悄地进了笼。于是,乜老把笼门关上,弹弹身上的落尘,便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太阳下山了,星星还没有闪亮,那天空不黑不蓝,死灰一般,人们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但乜老不同于众,因为那远处的天空下,生活着她的孩子们。

之后,乜老退回厅堂,点亮油灯。这是一盏很不起眼的油灯,柚木灯座,泥陶灯盘。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油浸烟熏,旧得发黑,黑得发亮。早年,山里通了电,乜老家里这“电”那“电”的装置了不少,就是丢不开这盏油灯。和乜老同辈的老者说,在他们懂事的时候,就见有这盏灯了。

乜老把油灯端端正正放在香炉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炉架揩得干干净净。然后,摁亮了电视机,便挪好草墩子(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传家宝”了),安安然然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静静地望着大门。乜老并不看电视!这电视机纯粹是为全寨人买的,乜老图的是家里热闹。如今虽说不少人手里有钱,但他们首先总是找个实打实的用处使钱。

嘹亮的国歌曲子奏起来了,中央电视台开始了“新闻联播”节目。

脚步声纷来沓至,笑声滚进大门口,霎时间乜老家里便热闹起来了。

娃娃们毫无顾忌地敞露自己的缺牙,涌到乜老面前,滚进乜老怀里,有的还塞一把野果给乜老。尔后便争抢着座位。

姑娘们来了,就先给乜老倒茶、梳头、捶背。她们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茶叶、梳子,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小伙子们则围着圈子站着,一边看电视,一边注视着姑娘的动作。

“可别挡了奶奶看电视呀!”叔伯婶娘进来,总喜欢在青年们面前拿长辈架子。之后,少不了向乜老“报道”一番寨里的新闻,谁谁的牛生了壮犊,谁谁的姑娘开了发票(结婚证)……

“嫂,吃了吗?”这是乜老的同辈人来了。

这时,小辈们便自动让开,各自去寻适合的座位。

爷爷奶奶来到这里,通常并非要看电视(除非是古装戏或民族节目),而是陪乜老说说话,互通他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们也担忧自己的知识老化,不敢让小辈们取笑他们。

电视连续剧开播了。

孩子们一片嘈嚷。

大人横蛮制止。

于是又有不驯服的小绵羊高叫:“奶奶的电视,不由你管!”

“喂,快看,打起来了!”

“嘻嘻,咬起来了!”

小伙子们大笑,姑娘们窃笑。

乜老并不看屏幕,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开心,内年她在上海也享受过。四女嫁在上海,女婿兼管工会和俱乐部活动室,常常带乜老一同前去,那情景也和这差不多。光这点,乜老真想长住上海。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四女家的居室特窄,两间斗室住着两对夫妇(家公家婆也住这里),两个儿女,再插进乜老,真个无立足之地了。女婿解释说:“上海地皮贵,有钱也建不了屋呀!”乜老说:“到我们老家去,一块自留地包放得下你们一个机关!”四女颇有点愤愤不平:“世事真怪,挤的人撑破屋,松的人丢荒屋!”乜老听到“丢荒屋”三字,气得要炸肚子,第二天竟闹死闹活回了广西。

彼一时,此一时。乜老眼看面前这乐融融的气氛,心中自然也同样乐融融。“谁说我丢荒屋,这不也是热热闹闹撑破屋么?”

电视连续剧被广告打断,这时,娃子们学着电视中的动作进行开心的“演习”。小伙子大姑娘或眉来眼去、说说逗逗,或在昏暗中偷偷地拉拉捏捏。整个屋里闹腾得像年夜的街!

像往常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乜老就又拿出一只绣有玫瑰花的壮锦袋给大家散发糖果。玫瑰花,壮话叫做“贵子花”,顾名思义,不言而喻。当少辈们乐陶陶地接过乜老的糖吃得又甜又香的时候,乜老心里又何尝不是又香又甜的呢?

3

中央电视台播出午夜新闻时,众人便怀着满足的心情和乜老依依告别。

人一走,屋就空。留下的是杂乱的板凳和满地的糖纸、烟屁股,还有婴儿遗下的尿迹。

乜老缓缓地站起来,捶捶发酸的腰,便又忙碌起来。擦那尿迹时,她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在她的记忆里,正在在这种尿臊中,她养育了五个工程师!谁敢断言,这些小娃娃将来不会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成长为一名工程师呢?

一切收拾停当,乜老关好门,便撑起油灯走向床铺。本来,还想烧一盆水,擦擦脸,温温脚。但是,她实在是太困了。这时,油灯忽然闪烁一下,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心里一震,瞌睡虫吓跑了。

“啊,灯花!”一朵小小的灯花把乜老 牵回遥远而又难忘的年代。

那还是六十年前,男女之间都隔着一层道貌岸然的帷幕。即使是夫妻,白天见面也如路人一般陌生。女人只有向女人才能诉说心事。

华婶,按辈分和乜老是婆媳,但在做媳妇时两人却亲如姐妹。她们一个去年嫁来,一个今年嫁到。共同的境遇,把她们啦得很近。晚上,便常常在到一盏油灯下说话做活。

“哟,灯花!”华婶看着刚刚爆开的美丽的灯花,跟乜老开了玩笑,“今夜你要有喜了!”

乜老抿嘴微笑,心里却暗暗祝福。是的,做了媳妇,就有这个心愿。

果真灵验,就在这个月,乜老有了兆头,后来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样的玩笑,几乎是一年一次。乜老也果然在这玩笑中一连生够了五男二女。

油灯,荧荧的灯焰,忽又跳了一下,便渐渐地矮下去,油快要干了!

一种莫名的凄楚涌上心间,乜老眼眶里噙满着眼泪。她想哭。

灯焰虽然渺小,到底能把暖意,把光明充满偌大一个房间。但一旦油尽灯干,黑暗就会把人裹起来,再美好的东西也会被黑暗吞噬,什么也感觉不到,一切存在的东西都被湮没了。人生在世,还不是油灯一般,总有灯油耗尽的时候么!

乜老直感到浑身的鸡皮疙瘩在长,汗毛在竖。她站起来,颤巍巍地端来油碗往灯盏里添油。

灯焰慢慢地亮起来,旺起来,把微微的暖意输入乜老的心间。

这油碗还是华婶的。乜老记念着。

那年,大儿子考上大学,要到数百里外的省城去,早早起床,早早要赶到县城搭车。灯油添了三次,又干了三次,油瓶里再也滴不出油来。

“仔,你出门吧,趁着灯还亮。”乜老对大儿子极不忍心地说。她不说“灯油要干了”。

“姐,能这样嘛!”华婶端着满满的一碗茶油进屋来。她称乜老做姐,而不随儿辈称婆,虽有饽于壮乡习惯,但乜老听着亲切。

“鸡才啼过三遍,忙什么!”

看着华婶把碗里的剩油又灌进已滴不出油的油瓶里,乜老的泪滴也像是那油滴一般滴了下来。

壮乡的忌讳,家里有人出远门,堂中必不可黑灯瞎火,而且要一直亮到太阳东升,以喻“前途光明”。

华婶雪中送炭。怎不教乜老既感动又激动呢!

“你妈给你带点什么?”华婶动手检查大兄弟的行李。她从行李堆的布袋里掏出几个烤红薯,笑哈哈说:“姐,狗肉好吃也上不得酒席呀!”说着,像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怀兜里拿出四个糯玉米粽塞进布袋里,“在同学面前,吃这个。”接着又把烤红薯放回布袋里,“待同学睡了,吃这个。”

雄鸡啼过了五遍。

乜老挑着行李,大儿子挎着书包,华婶撑着油灯,相跟着出门。

送走了这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数年后的第一个工程师。

大儿子这一去,竟越走越远,毕业后分配到大东北,并在那里立业安家。那年大儿子添了宝宝,把乜老接去乐了一番。临走时,乡亲们开玩笑:“东北那天气呀,屙尿尿变成冰棍棍,可当牛鞭使呢!”下了火车,果不其然,寒风好似刀割脸。乜老在农村随地吐痰习惯了,在大街上叭地吐了一颗浓痰。大儿子说她,她慌忙拿鞋底去擦,哪知已经冻成硬疙瘩,竟擦不去。晚上,虽睡热炕,但四面密不通风,怪不好受。乜老就特别想念她的茅屋。茅屋虽土,却土得冷天暖暖和和,热天,清凉清凉。

可想而知,她在东北就像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打道回府”了。

4

人们说,人的睡眠时间与他的年龄成反比。乜老是寨里最年长的,就是寨里起得最早的。做惯了活路的人是闲不住手的。她蹒跚地走向东屋。这东屋一排三大间,原是为娶媳妇准备的。殊不知,儿子们个个比赛着娶了城里的老婆,丢下空荡荡还得老人家每天清扫一遍。

山里的屋傍坡而建,倚山而立。晒台从腰间伸出。人站在晒台上,宛如城市里登上二十层楼的阳台,一切尽收眼底。

忽然,对面山一阵骚动,乜老好奇地手搭凉棚往那边望去。

哟,特华,华婶的独子,因为没有地方养蚕,爬上山腰霸占了飞鼠(蝙蝠)的窝——一个黑乎乎的岩洞——把成群成群的飞鼠赶得满山飞。

“苦吔,野物也是生命啊!”乜老高一脚低一脚赶到山坡下,苦苦地叫。

“姐,命不同命啊!”华婶也在那里,正捧着三笸箕蚕种,“苦命的抢岩洞,福气的喊眼红!”

华婶讲的是反话,是气话,话中有话。

前些天,特华为养蚕的事,“算计”过乜老的东屋。

“我这条老命,还住多久?以后,五尺的地方就够了。”乜老当时对特华说,“只是这屋头是你叔叔们的名份,总该由他们点头。再说,那屋里还有祖宗的香炉……”

“婆,别说了!”特华明白乜老的话。

壮家俗话说:宁卖祖宗田,不借祖宗屋;人走千里远,不搬祖香炉。

“特华,你听我说。”乜老深知特华的困难。

当初,华婶家有三间大屋,怀里仅抱特华独苗一人,当然不会有住房的后顾之忧。何曾想到,特华结婚后,竟然灯花频放,很快地步了乜老的“后尘”: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如今,大的已经20岁,小的也快10岁了。十口之众把三间屋挤得快要爆炸了。

“这样吧。”乜老诚心诚意地说,“叫孩子们搬过来,也伴我热闹热闹。”

可是,特华笑笑,又摇摇头。

乜老也忘了,壮家还有句俗话:宁当叫花子,不住别人屋;家纵百般贫,不弃祖香炉。

得!公有公的道,婆有婆的理。两方硬是把自己的难处焗在心窝里,不肯通融。

不通融也罢,大不了保持现状,各过各的日子而已矣。谁想到,华婶不肯,她咽不下这口气:当初她乜老困难的时候,我华婶怎么做样来着?可如今……

“学越上越邪,书月读越输!”回到家,华婶嘴上拿孙儿出气,其实是骂给乜老听,“人家的屋坐在龙卵包上,要发就发哩!我们家什么屋,没有那个风水,你们都给我蠢,老老实实蠢在家里,生儿,生孙,生伦(重孙)。我死了,也听着哭声热闹,别学那种乖,走的走,飞的飞,老婆子咽了气,一个蠢仔的影子也见不上!”

听了这番话,乜老气得三天睡不好觉,要是能办得到的话,她一定连夜把七个儿女统统赶回家来。不过,气归气,每晚板凳照样摆好,电视机总是开着,只是乜老不再坐在门口,而是躺在床上。

全寨的人都知道了:乜老病了。

头两天,电视机前还坐得满满的,只是看到精彩处也没有人敢放声说笑,慢慢地,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看电视吗?”乜老问特华。

“有哩,满满的哩。”特华知道妈妈得罪了乜老,良心上很过意不去,总要往好处说,就是假话也罢。

“怎么这样安静?”

特华赶紧转移话题:“我打电报叫叔叔们回来一趟?”

“不用!我累,不是病。”乜老强打精神坐起来,“就算病了,他们又不是医生。”

“叔叔们好些年不回来了,大家见见面也好。”

“不行呀,他们是国家的人,哪像我们随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特华想:“他们是国家的人,那么我就是私人的人了?难怪我妈骂你呢,原来就是存心看不起我!你有病,‘国家的人’不来照顾你,倒要我这‘私人的人’来服侍不成?”

第二天,特华赶去县城,黑离家最近的乜老的三儿子发了封电报:母病,速返。

5

“国家的人”果真回来了,而且回来时果真有“国家”的样:一辆红色“的士”十分神气地绕着山包向寨里射来,在昨天还陷住东风牌卡车的牛道旁,只轻晃一下就飞越而过。一路上春风得意,见牛、见鸡、见狗,都好奇地喊着“弟弟——”,目中无人地一直驶到乜老门前的树荫下。车门轻轻转开,走下穿着“麻袋呢”大衣的三小子,烫着“鸡窝头”的三媳妇,抱着宇宙飞船的小孙子。

牛道上跑红“的士”,在山寨里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下子轰动了山前山后,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好像捉住了飞碟、擒到了野人一样兴奋、新奇。很快,人们“包围”了小“的士”。

人们争着跟三小子打招呼,比在乜老家看电视还兴致,比欢迎当年从自卫还击前线凯旋的民兵还动人。

被人们遗忘的乜老,听到门外欢声笑语,也趿着拖鞋走出门来。当这一动人场面出现在她面前时,顿时满怀的欢,满心的甜,病一下子就好了好多好多。

“妈!”三小子冲破保卫圈,扶妻携幼朝乜老迎去。

乜老只顾张着大嘴呵呵地笑,一时拿不定主意首先同儿子说话,还是首先招呼媳妇,抑或首先亲一亲孙子。她太高兴,高兴得无所适从;她太兴奋,兴奋得近乎陶醉。

“妈,您……”三小子有点疑惑,他怎么也看不出妈妈脸上有“母病”的痕迹来。

“呵、呵——”乜老那没有门牙的大嘴始终没有合上。她伸开双臂像母鸡张开翅膀拥着小鸡仔一般把儿子、孙子、媳妇统统驱进家门。

“妈妈,我要尿尿!”才进家,小孙子首先“发难”。

三媳妇看看三小子,意思说:卫生间在哪呀,我可第一次回到你家。

三小子一下难住了。他知道,农村家里是没有卫生间的,而茅厕要么架在池塘上,要么挖在菜园里……

“来,奶奶把!”乜老毫不犹豫地右手抱起孙子,左手扒下孙子的伸缩筋裤头,当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小孙子小巧玲珑的鸟儿来。

人们乐得纵声大笑,直臊得小孙子立时没了尿意。

乜老这一招,既表现了对孙子的爱,也有意向大家亮相,声明我乜老并非茕茕一身,“国家的人”只许生一个。这一个还是“辣椒个”呢!

小孙子从乜老怀里挣出来,把裤子往上一拉,赧然一笑,跑到三小子身边。随即,又指指屋顶,问:“爸爸,这也是豆腐草堂吗?”三小子到过成都,在杜甫草堂留过影,儿子看过照片,所以有“草堂”的印象。

众人哄堂大笑。

三媳妇这才仰脸看看屋顶,眉头一皱,心中就活动起来:几个儿女都当工程师了,老娘还住这鸟屋!寄回的钱哪里去了?

乜老没有理会到眼前的一切,只是乐陶陶地捧来壮锦袋给众人发糖。

两颗葡萄硬糖递给小孙子。那糖粒不知收藏了多少时日,糖纸紧紧地结着糖身,糖纸结成的鱼尾上沾着粉末星儿,是灰尘还是糖屑?

三媳妇赶忙从儿子手上夺下糖粒儿,“奶奶的东西,先留着!”旋即打开皮箱,取出巧克力糖,递给儿子:“去,给奶奶!”

乜老从孙子手上接过一颗锡纸裹着巧克力糖片,翻上翻下地看着,不知如何下口,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着,笑得好甜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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乜老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但是,三媳妇却平白无故地添了一块心病。

三媳妇怎么也难以结清这笔账:三七二百一,这是实实在在的数,决不会有假。七相抵姐妹,七妯娌姑嫂,都有孝心,也都大方得很哪!

可是,从今天看,断定老母每月的开支还不到二十一元!

比如说,孙子弄丢了一块肉,她夹起来用嘴一吹,便又放回盘子里,搞得三媳妇再也不敢沾那盘肉。三小子说:“弄污了,不要了!”她笑笑说:“不碍事,一吹当三洗。”

比如说,盘里菜吃光了,剩下点点油花,她会倒进开水,拿筷子捞捞,当作菜汤喝。三小子说:“妈想喝汤,再烧嘛!”她摇摇头:“妈不是要喝汤,是可惜那几滴油。”

比如说,家里明明拉了电线,吊了电灯,可她偏要点着半明不灭的、散着烟气焦味的油灯。问她,她也很有道理:“用电花钱多呀!”

比如说,孙子跑到地里尿尿,她见了赶忙喊:“宝贝儿,慢!”匆匆端来尿筒去接,还煞有介事地教育孙子:“孩子,肥是农家宝呀!给奶奶浇菜,省得花钱买化肥哩!”

比如说……

唉,三媳妇到家还不到三个钟头,就发现了这许多的“比如”!真教三媳妇百思不解。

当夜,三媳妇别出心裁地要伴乜老睡。理由是床铺窄,三人挤着睡不好(确实,山里最宽的床一米二,极少见一米五的),心里却想的是,探探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

按壮家习惯,儿子健在,家婆决不会和儿媳共铺。此刻,乜老口头不能应,心里倒又暖又甜。

三媳妇从许多“比如”中已经知道家婆十分惜财,便主动过去把那油灯吹黑。

“哎,别吹!”乜老拉住媳妇,但已经迟了,一柱细细的白烟正从灯结上袅袅上升。

乜老划燃火柴,再把油灯点亮。

“拉着电灯了,还点油灯,不浪费吗?”

“你用电灯,我用油灯,不浪费!”

三媳妇忽然想起《补鼠洞》的民间笑话来,禁不住哑然失笑。这笑话里有个人,家中常闹鼠患,都是老鼠从墙上挖开大大小小的洞进家作恶的。于是他把小洞全堵死,却留大洞不堵。别人问他,他说:“老鼠没有那么大。”

“家婆会是老得这般糊涂?”三媳妇心中又添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三媳妇于是不再说什么,自顾打开健肤脂擦起脸来。

“你?……”乜老认真地端详媳妇的脸,心里新奇地想:这脸又白又嫩,既没长癣,又没粉刺,干么要擦药呢?

“妈,你也擦点吧!”三媳妇将健肤脂递给乜老。

这是一只小巧玲珑、秀里秀气的瓶子,白乳乳的瓶身,红艳艳的瓶盖,还有一张精致的逗人喜爱的画贴儿。

乜老小心翼翼地接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往瓶里看看、嗅嗅:“啊,香死人哟!”

“打扮用的?”乜老小心翼翼地问。

“保护皮肤,也算打扮吧。”

乜老频频点头,心中却感叹自己当姑娘时什么也没有,她终于抗不住那香气的诱惑,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轻沾了点,往鼻尖上慢悠悠地揉着。

“妈,给您吧,我回城里再买。”三媳妇诚意第说。

“不,不!”乜老好像烫着了手似的,赶紧把那小瓶子递还三媳妇。

婆媳俩齐头躺下,一阵阵香气直扑乜老的鼻子。乜老仿佛也年轻了好多,不由信马由缰地想:要是以前有这东西,他不醉才怪呢!

“妈,健肤脂没多少钱,回去我买好给您寄来。”三媳妇准备进行“福尔摩斯”活动,“现在东西贵了,钱不够用就给我们说呀。”

“唔。”乜老不阴不阳哼了一声。

三媳妇一惊:莫非有谁没给婆婆按时寄钱?于是她顺藤摸瓜:“妈,他兄弟姐妹都有钱回来吧?

“呼——噜”乜老鼾声忽起。

不知道乜老演的是真戏还是假戏,反正“肃静、回避”牌已经竖起。

三媳妇的“福尔摩斯”活动宣告暂停。

7

翌日,乜老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她怕惊醒三媳妇,摸黑走进灶房才点起油灯,给儿孙媳妇准备早餐。

山里没有粉摊,更没有饭店,一切“进口货”都要自己动手完成从生到熟的全过程。乜老平时一人一张嘴,没有库存什么干粉面条之类。现在惟一的只有熬香葱蛋花粥。香葱,园里长着;鸡蛋,竹篮里藏着。随想随要。还有新上场的香粳米,比城里卖的一级白米软五倍,香十倍!对了,这话还是三媳妇昨晚吃饭时给香粳米的评价哩。

火灶上的香粳米粥滚锅了,香气四面八方漫开,把沉睡中的三媳妇也给香醒了。

三媳妇骨碌爬起床来,跟到灶房。

乜老熬粥的是茅草,先是把茅草扎成一团团,然后一团一团往灶膛里送。这些草团子,看起来蓬蓬松松,拿在手上感到扎扎实实,拆不散,甩不开。现在是乜老扎草团子,三媳妇看火。草团子在灶膛里燃起熊熊火焰。

“妈,您老人家一个人也怪不方便,跟我们去住吧。”

乜老看看媳妇的脸,笑笑,没开口。

“您同我们吃住,大家寄给您的钱,还归您用。”三媳妇毫不含糊地打出“谜面”。

乜老感动了,埋下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肚里的话倒出来:“养儿养女,图的是有朝一日动不起。可是妈没有福气!你们几兄弟,谁我没有跟过!怪妈没有文化,城里人说北方话,我是老牛听吹笛,不知他(嗒),不知你(滴)。不管别人同我说什么,我只会说一句:‘米桶(没懂)!’再说,本乡本土住惯了,你大哥那个东北,冻得我鼻子要垮掉。你二哥那个胶东整天吃面,弄得我肚肠老是唱戏。你们那个南宁又热得我剥去一层皮。四妹嘛,上海地皮贵过金,家公家婆一起挤着,怪别扭的。六妹在新疆,远到天边去了。五弟那个云南不错,可老五媳妇……咳,不说了。反正,妈是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跟谁去,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送进那火膛里,何苦来呢!还是谁在黄土里稳当,做鬼也做个有鼻有眼的哟!”

三媳妇想不到,乜老不理她的“谜面”,却接过话头说了这么一大堆。三媳妇就不再说什么了。

香葱蛋花粥熬好了,天色也跟着亮了,灶膛里的火跟着暗下去。这时,三媳妇才注意到油灯上正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兴奋地审视三媳妇,心里泛起一种飘渺的喜欢。“你们把我的小孙子留下,回城里再生一个吧!”乜老的目光定定注在三媳妇的脸上,坦然地说。

“妈,您说什么呀!”三媳妇大吃一惊。

“在我们山里寨里,生二个三个的多着哪!”乜老转过脸去,指向那朵美丽的灯花,“你看,多美呀!以前我……灵验着哪!”

三媳妇到底是晚辈,又是第一次与家婆相处,不便和乜老斗嘴,便借口说:“我去看小弟醒了没有。”

正说间,小孙子蹦蹦跳跳地跑进灶房来:“妈,昨晚老鼠同我睡觉!”

“啊!”三媳妇闻声吓了一跳。

“妈,你看!”小孙子将手伸进衣袋里,把三只小手指从破洞里伸了出来。

原来,那衣袋藏着乜老给的那两颗硬糖,半夜里给老鼠添了口福。

“妈!”三小子跟着也跟着走进灶房来,“依我说,屋子不住,干脆卖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乜老气愤地跳起来,母亲对儿子素来是严厉的,“你没有本事起新房,还想卖祖屋,败家子!”

为更新这两间茅屋,乜老曾试图向儿女们做“集资游说”,但他们的反响使乜老极端失望。她曾大骂他们“忘祖”,骂他们“失孝”,骂他们不把子孙后代放在心上,只图自己快活。从此,乜老狠下心来,将“依靠儿子建新屋”的希望彻底丢掉。

“妈,你看你!”三小子在老婆面前想做出“男大当家主”的样子,“我真想不通,屋不能卖,倒给老鼠住!老话说,祖屋传子。处理这屋,我有权利说话!”

“好,你全部卖掉!我不是娘,我住岩洞去!”乜老气呼呼地走出家门。

8

半山腰的岩洞里,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

晨雾笼罩着岩洞口,像披着湿漉漉的白纱,教人不情愿地联想到那令人寒心的岩葬。

太阳躲在浓云里,山村的天地尤其阴沉,仿佛沉浸在冰冷的死水里一般。

露水湿透了乜老的全身。她在抑制不住的寒噤中清醒过来,吃力地往岩洞口爬去。

乜老在洞口前直起腰来,下意识地挥起双掌扒开洞口的雾。

岩洞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把雾气染得黄惨惨的。华婶蹲在岩石上,双手抱住长发薄薄的头。宽大的衣袖垂吊下来,盖住了细小的双腿,仿佛披着黑色的袈裟。

特华躬着腰,右手给妈妈捶背,左手给妈妈抹泪。

乜老触景生情:联想起三小子刚才那个样,心里发酸,暗地里想道:“还是独子好哇!仔莫多,仔多不孝蛇一窝……”

“妹!”乜老踉踉跄跄地奔进岩洞里。

“婆,慢来!”特华倏地喊起来。

乜老猛地收住脚步,往地下一看,满地白花花的一片。什么来着?乜老猫下腰来,仔细一辨:哟,蚕。

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乜老慢慢地看清了:十几个笸箕三翻四覆,白嫩嫩的蚕宝宝满地都是。放眼看去,像是满天的繁星。装桑叶的篓子也翻了筋斗,青悠悠的桑叶四处撒去,嵌在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岩缝里,又被灯光抹上一道淡黄,仿佛一幅“漫山青绿”的油画。

“这……”乜老不知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山鼠!”特华愤愤地说。

“晚上没人来守?”

“来了。清早我回家叫妈来,就……”

“华,别说了!”华婶站起来,撩起宽大的衣袖抹泪。

乜老感觉到,这洞里不仅黑,而且湿,恐怕这雾气整天也不会退去。这是什么鬼地方哟!不要说养蚕,就是人整天连夜地呆下去,不把骨关节沤烂才怪呢。

“特华!”乜老几乎就在喊叫,声浪在岩洞里嗡嗡地回荡,“把蚕儿搬出去,送到我家东屋!”乜老也不管特华和华婶有什么反响,自个儿弯下腰去,把蚕虫一只一只捡起来,放到笸箕里。

蚕们大概被冻僵了,一只只蜷缩着身子,在笸箕里一动不动,好像被水泡涨了的快要霉烂而泛着青光的碎粉条。

“可怜呀,造孽哟,要是它们也有妈妈……”乜老一边捡蚕,一边不住地唠叨。

特华和华婶被动地跟着在乜老两边拾蚕,始终一言不发。

能捡到的蚕虫儿都捡起来了,还有不少落进岩缝里,用小棍子勾起来也是死虫,就给它们享受一下真正的岩葬吧。

“能活回来么?”乜老指蚕问特华。

特华无力地摇摇头,不知是表示“不能”,还是“不知道”。

“搬回去,走!”乜老用命令的口吻说。

特华和华婶呆呆地站着,连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咳!”乜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搂起宽大的衣袖,“你们不搬我搬!”乜老摆开马步,躬下本来已经微弯的背腰,展开双臂抱住一个两尺多高的蚕笸箕……

“不能!”特华忙走过去。

“姐!”华婶从后面抱住乜老,话说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正当三小子三媳妇为母亲生气出走而互相指责不休的时候,乜老领头,特华挑着蚕笸箕居中,华婶押后,大步走进屋子来。

“蚕宝宝!”小孙子看到白花花的蚕虫儿乐得直蹦。

乜老抱起孙子,朝三小子命令道:“你今晚搬到客厅住,腾出东屋来搁蚕笸箕!”

华婶为难地过来扯扯乜老的宽衣袖,细声细气地说:“姐,还是……”

“还是什么?空着屋不用,倒借给老鼠……”乜老本来想用三小子的话来出气,但一提到老鼠,岩洞里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于是把话咽住了。

“婆,怪我没能耐。这些蚕还不知道救活救不活,就这些了,又没钱添,再养下去也没有什么名堂,干脆喂了鸡吧。”特华左右为难地说。

“哦?”乜老迟疑一下,走进卧室,把门掩起。

大家面面相觑。特华朝妈妈投去征询的目光:“妈,算了吧?”

华婶微微点头:“算了。”

“算,该算!”乜老突然推门出来,手上捧着厚厚一叠十元的钞票,“特华,我和你合股养蚕,这是我投的本。”蚕房就放在厅堂上,电视机搬往东屋头!”

大家全给愣住了,思想竟一下转不过弯来,一个个全如泥菩萨一般呆头呆脑,不能吱声。

只有三媳妇的目光停在乜老手上的钞票,一个问号若隐若现地在脑海里悠转:这样的钱,她到底还有多少?

9

三小子要走的时候,乜老郑重其事地要把孙子留下来伴老,接香炉。但是,这对现代知识分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三小子夫妻俩毫不妥协地拒绝了。

乜老恨恨地想: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吃了些什么迷魂药,勤抱勤咬嘴,就是懒养仔!

不过,三小子他们出门之时,乜老还是忘不了点亮油灯,而且一直亮到晌午太阳歪。

电视机已经搬到东屋头,每天晚上,这里依然热闹非凡。但乜老一改过去的习惯,不再去摆板凳,不再去发糖果,不再去扫地。一切放心地交给每天先来做东的人。任凭东屋里闹翻笑翻,乜老只呆在厅堂里稳如泰山。只要听着喜鹊争巢般的喳喳声,她就心满意足了。

厅堂里摆开三排长条凳,上面搁着笸箕。蚕蛋蛋是屙在纸片上的,排列得行成行,列成列,闪耀着嫩黄嫩黄的金光,怪诱人爱的。那天,特华告诉乜老:小蚕儿破壳了。乜老急忙戴上老花镜,额头几乎触到笸箕边上,才看到纸片上麻麻的黑点点,还怀疑是落了灰尘,撮起嘴唇去吹。幸好大嘴缺牙漏风,要不就把小蚕儿吹跑了。特华用羽毛轻轻把小蚕儿拂下笸箕里,乜老什么也看不见,就说特华骗她。可是才隔天,乜老在蚕笸箕里像发现奇迹般地看到了桑叶豁了口,缺了边。再隔天,乜老清清楚楚地看准了:蚕虫儿,不假!从此,乜老天天绕着笸箕转。蚕虫儿也天天看长着。

夜间,厅堂里亮着两盏六十瓦的电灯,炫得乜老睁不开眼。

每晚,特华添了料就走了。乜老独自看蚕儿吃桑叶。小巧的蚕头上下一摇一摇,自如自在,吃得津津有味。这像什么来着?噢,当年孩子们抱在怀里吮奶不正是这样吗?对,怪像的!乜老还喜欢听蚕儿吃桑叶时沙沙沙的那声音有韵有律,活泼轻快,仿佛密密春雨播向大地。

俗话说,心欢胜过吃补。自从养蚕以后,乜老虽没有增加营养,晚上又熬夜,但精神看着好起来,脸上泛着红晕,逢人眯眯着笑。

蚕们不停地分盘,眼看又要上架。厅堂里已搁不下了。最后不得不往东屋头搬迁。大屋头大三间,比厅堂大三倍!

电视机又打回老家来。

但是,特卦有点不放心:那茅屋几十年没翻修,又窝着不少老鼠,说不定有朝一日……

“婆,”特华提出合理化建议,“我们是不是把东屋头的屋面换了?”

“拆屋?这……”乜老心里一惊,旋即暗暗地想:这屋是早该改建了。祖上留下来的,难道在我手中拖得破破烂烂交给后代吗?可是,这钱?

“特华,三间茅屋改建,要花多少钱?”

“这……”特华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闭起眼睛默算了一下,说,“泥墙瓦顶,大约要四千,砖墙瓦顶,没有六千不行。”

“哦。”乜老眼睛一亮,赶紧问,“我们这批蚕卖了丝,每人可收多少?”

“婆!”特华感到可笑,这批蚕就算上等丝,最多也只二三百元,怎么谈得上建新屋?于是,他给乜老提出新主意,“这样吧,我想办法筹钱,先换屋面,等有了钱,再建新屋。”

“不行!”乜老暗自喊起来,“借钱建屋,待我到了阴间,怎么有脸见祖宗!”但是,乜老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她把目光定在特华脸上。她真怀疑特华出钱换了屋面,以后便顺手牵羊把房屋占为己有,多可怕的蚕食阴谋啊!

乜老终于说话了:“蚕快要上架,待收了丝再说吧。”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蚕搬到东屋头的第四天,半夜里,突然一场暴风雨,把东屋的屋面掀翻了!断梁烂草像一群狂徒恶汉,把白胖胖的蚕姑娘给糟蹋得一塌糊涂……

10

乜老睡了两天两夜。人们弄不清她是生气,伤心或病倒了。大家进进出出地来看望她,她总是从床铺上坐起来,一句话把人们打发走:“我太累,你们行行好,仍我休息一下吧。”

很多人都相信了,也都放心了,但心上总搁着什么。

“真是累的,好多夜没有睡个安然觉。”

“八十几岁的人了,哪里经得熬夜?”

“也真是的,每月寄来那么多钱,比国家干部的饭碗还铁,她还图什么!”

“钱这东西呀,越占越贪。好像抽烟的上了瘾,舍命还是抽!”

……

只有特华不相信,也不放心。他看出乜老的气色不对,眸子也有点浑浊。为此,他要给乜老请医生,但却被乜老痛骂了一顿:“你这是不安好心,盼我早点死!不,我不死!你气吗?妒忌吗?回去告诉你妈,她姐没有病,谁也别打我屋子的主意!那些蚕,救过来的要养好,要是少了一只,我跟你没完!”

众人都不照面了,乜老又感到异常的寂寞,她很想去看看那些蚕。听特华说,暴风雨过后,还救回四分之一。但是她不敢去。可怜蚕儿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亲。乜老虽有五男二女,可飞的高,奔的远,爱也枉然。是母亲身上有煞气么?

过了几天,乜老又像往常一样,在太阳即将下山之前,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在心底祝福:“孩子们,晚安!”于是又回到厅堂,把油灯端端正正摆在香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架上上下下揩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厅堂清扫一遍,把沙发、长凳、小椅子按高低前后摆得整整齐齐。最后摁亮电视机,迎接着熙熙攘攘的人们,厅堂里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

好像旧戏重排,乜老坐在草墩上,安详地让姑娘们梳头、捶背,舒心地听晚辈们的报道。

但是,细心人终于有所发现。他们说,乜老的笑再不像过去那样自自然然舒舒展展的了。

还有,电视机播出“晚间新闻”之时,乜老再不发糖,只是坐在草墩上闭目养神。

电视播出“午夜新闻”,乜老往往“装睡”不醒。大家也不愿惊动她,只把一切收拾妥当,才把她叫醒,把她扶上床去。乜老也像个听话的孩子,上床后只说声“好走”,便昏昏睡去。于是大家轻手轻脚退出来,关上电灯(千万别吹黑油灯!),把门关上。

后来,乜老“装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很多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又不敢过问。谁不知她的脾气呢!

一日,该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了,乜老家的电视机居然悄无声息,厅堂里也黑灯瞎火!

全寨的人都紧张起来,赶急喊来特华。

特华在前,众人跟后,息声屏气地涌进乜老的卧室。

乜老直直地躺着,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孤零零地陪着。

“阿婆!”特华扑过去,跪下双腿抱住乜老的手。

“你来了。”乜老慢慢地睁开眼来,“我正想叫你来。”

众人齐齐地舒了一口气。

“您老人家……”特华抹了一把泪。

“别……”乜老艰难地翻了个身,吃力地侧起头来,想把枕头抽出来。

“您躺好。”特华伸出双手扶住乜老。

乜老的头沉沉地落回枕头上。她喘了喘气,以命令的口吻说:“听我,把枕头拿去!”

看到特华把枕头拿到手上,乜老艰难地笑了笑,说:“里面,七千八百元,你帮我……建新屋。不够,就先建五间,留下……我这一间……”

“阿婆!”特华不知如何说好。凭手的感觉,知道枕头里有大面票、有小面票,还有零角碎分,不知乜老积存多少年了!特华不忍心拿乜老的钱,况且,乜老一个人,她建新屋做什么……

“还有……”乜老继续说,“新屋建好……安上香炉、油灯。……电视机,要,常开……”

“姐!”华婶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挤上前去,握住乜老的手,“你不要胡思乱想!”

“妹呀,”乜老仅仅抓起华婶的手,“我没什么……留给侄孙,卖蚕的钱,留着给他们……”

“别说这些!你好好养身体,明天打电报叫三小子回来。”

“不用了。我五个仔,二个女,就他一个……能回……”乜老眼角上滚下了泪珠,“求你们,新屋一定……建!落叶归根,他们总会,全都回来……”

全室的人顿然一震,似乎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心上。许多人落了眼泪,低低地呜咽。

“给我,点亮……油灯。”乜老双眼突然一亮,抬起手指向床前那盏昏黄的油灯,“油……添油!”

特华移来油壶,把油添上。灯焰慢慢地升起来,亮起来,映亮了乜老的脸,映亮了众人的脸。忽然,灯焰“噗”地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看看灯花,微微地笑开了。然后,双眼慢慢闭上。倏地,那只指向油灯的手失控地垂跌下来!

“阿婆!”“姐!”“奶奶!”……

众人惊慌地喊起来!

乜老没有应,也永远不会再应。

乜老脸上的笑容竟然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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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 23:25:00 |只看该作者

看完,泪湿。三媳妇还算懂事,能陪三子回来ndawrungh住。

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召集兄妹三个“国家的人”,一起回来陪两老住上几天。

他们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两层楼里,不愿出来城镇生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2 23:25:46编辑过]

发展僚语流行歌曲,推动僚族语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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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3 08:53:00 |只看该作者

你听那母亲呼唤多么甜蜜,

我们曾和她相偎依,

纵然岁月消逝也不会忘记,

快回去,快回去,

希望你希望你回到她怀里,

让我们合家团聚。


山歌不唱忧愁多,大路不走草成窝; 钢刀不磨生黄锈,胸膛不挺背要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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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7 11:44:00 |只看该作者
爸爸才刚刚五十,头发都快白完了。感慨良多。

以前因为害怕错过了很多,以后越是害怕的事情我越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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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5 00:33:00 |只看该作者
陆漫老师,很久不见了,问个好

一棵树要长多久才能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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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5 09:04:00 |只看该作者

英树,你好!

你是个忙人,我是个闲人,是难得一见。祝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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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7 14:31:00 |只看该作者
以下是引用路漫在2006-1-25 9:04:56的发言:

英树,你好!

你是个忙人,我是个闲人,是难得一见。祝新春快乐!

陆漫老师,预祝新年好!我做梦都想象你一样闲,555555


一棵树要长多久才能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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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17 18:06:00 |只看该作者
“草墩子”小时候见过,坐上去还蛮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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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8 20:16:00 |只看该作者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也祝天下母亲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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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9 17:39:00 |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时间浏览网页。

是奔着“母亲”的"孩子,有空回来么?"而来.

对一开始几段的语气不是很习惯,但逐渐地被引入了情境,现在,我很少能静坐在电脑前读完一稍长的文章.

可以深切体会到人物的心里所想,然后脑子里便展开一幅清晰的画面.那茅屋里,孩子淘气里的欢声笑语,乜老弓着背,点点体验暮年孤独的生活.热闹永远是别人的.

呵呵,其实,若乜老养的不是儿子,是女儿,就好多了."工程师之家",名存实亡,甚至让人觉得她不曾有儿子,她自己,何尝又不是?不过,在乜老走前异样的日子里,她一定想到了,特华更似他的儿.

我觉得不管有没有时间,还是多给家里打打电话,一年总也要回一趟家.如果觉得事情不重要,才不会有时间."国家的人"也不能被原谅,不能搞特殊.


--- 找了很久,滑落的思忆与不安,原来都只为奔向这一片亘古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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