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僚人家园

 找回密码
 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点击进入授权页面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扫一扫,访问微社区

搜索
查看: 3330|回复: 1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母亲在呼唤:孩子,有空回来么?

[复制链接]

223

主题

2

听众

8581

积分

贵宾

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

最后登录
2016-3-13
注册时间
2002-10-28
跳转到指定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06-1-12 22:21: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谨以此文寄语远方的母亲——

乜老的茅屋

1

这是个地无三尺平,天无三丈宽的山旮旯。偏偏在这个山旮旯里,出了个“工程师之家”。

这“工程师之家”不是红墙绿瓦,也不是小楼雅阁,而是座七分茅草三分瓦的农舍。由于年长月久,风侵雨蚀,谷壳牛粪拌泥糊的墙面已经斑斑剥落,露出密密麻麻的小石子,俨然张满疥癣的猪皮,叫人不忍目睹。

如今,山前山后砖墙瓦屋如雨后春笋,间或耸起方方正正的小楼。有人说,八十年代是大兴土木的年代。有位诗人的比兴颇为有趣:“女大十八变”,有了新政策,我们的“山姑娘”也变得楚楚动人了。他写道:“一树树桃花染红了她们的脸颊,一排排新楼刷白了她的银牙……”那么,上面那“工程师之家”为何如此破败,莫不是工程师们都进住了城,遗弃下来的残墙漏屋?

不对哩!通往“工程师之家”的石阶那么锃亮,门前那几棵桃树柿树那么生气勃勃,树下的地面清扫得那么干净,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么?

是的,这里还住着人。现在正倚在门框上,往前方眺望着什么。她是这里的主人,工程师们的母亲,一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太婆。因为她目下没有儿孙在跟前,人们都叫她“乜老”。这壮话的意思是老妈妈。

乜老在眺望的,是她正思念中的儿孙。乜老有五男二女。按旧观念,“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她有福命。她的五男都晋升了工程师,二女也嫁给工程师,而且各自当了工厂的“官”,每月按时给她汇来三十元。在山里每人每月二百一十元的生活费,就是撑破三个肚皮也吃不完。所以人们又说她有禄命。(壮人对福、禄二字的理解有别于汉语的字义。他们把“福”理解为“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如把妇女“有身孕”说做“身有福”。他们把“禄”理解为“丰衣足食,坐享其成”,如把人的“富态”称作“禄相”。)人生七十古来稀,乜老八十有二堪称奇。在寨子里,像乜老这样的高寿也是前无古人的。乜老“福、禄、寿”三星俱占,广博人们的啧啧赞语。

不过,也有人持相反的观点:乜老子孙不能绕膝前不算福,有钱无食不算禄(在这偏僻的山弄,除了几片青菜,几粒猪肉,还有什么值得吃的?确实也是有钱无用处!)拖着老命厮守空荡荡的旧茅屋,高寿何益!

这“空荡荡的旧茅屋”共有二套六大间。按现代的量度概念,足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这都是乜老和她的丈夫枉费心机的杞人忧天!当初,他俩背着“养仔三道关,读书、娶媳和建房”的包袱,节衣缩食,惨淡经营,硬是拼了老命完成了三间大房的建设计划。只是因为力不从心,屋面只能七分茅草三分瓦凑凑合合。最惨的是,乜老的丈夫就在这场建屋的拼搏中拖垮了老命。

眼前,人走屋空,乜老多少有点悲怆。本来,父母之心,都是盼子成龙。如今,儿女们出了息,成了才,飞的高,走的远,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得到的和失去的,谁多谁寡,如何评说?

2

山高日头短,北京时间十七点正,山弄里已罩下阴蒙蒙的山岚。乜老身边惟有的活物——几只芦花鸡已经悄悄地进了笼。于是,乜老把笼门关上,弹弹身上的落尘,便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太阳下山了,星星还没有闪亮,那天空不黑不蓝,死灰一般,人们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但乜老不同于众,因为那远处的天空下,生活着她的孩子们。

之后,乜老退回厅堂,点亮油灯。这是一盏很不起眼的油灯,柚木灯座,泥陶灯盘。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油浸烟熏,旧得发黑,黑得发亮。早年,山里通了电,乜老家里这“电”那“电”的装置了不少,就是丢不开这盏油灯。和乜老同辈的老者说,在他们懂事的时候,就见有这盏灯了。

乜老把油灯端端正正放在香炉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炉架揩得干干净净。然后,摁亮了电视机,便挪好草墩子(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传家宝”了),安安然然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静静地望着大门。乜老并不看电视!这电视机纯粹是为全寨人买的,乜老图的是家里热闹。如今虽说不少人手里有钱,但他们首先总是找个实打实的用处使钱。

嘹亮的国歌曲子奏起来了,中央电视台开始了“新闻联播”节目。

脚步声纷来沓至,笑声滚进大门口,霎时间乜老家里便热闹起来了。

娃娃们毫无顾忌地敞露自己的缺牙,涌到乜老面前,滚进乜老怀里,有的还塞一把野果给乜老。尔后便争抢着座位。

姑娘们来了,就先给乜老倒茶、梳头、捶背。她们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茶叶、梳子,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小伙子们则围着圈子站着,一边看电视,一边注视着姑娘的动作。

“可别挡了奶奶看电视呀!”叔伯婶娘进来,总喜欢在青年们面前拿长辈架子。之后,少不了向乜老“报道”一番寨里的新闻,谁谁的牛生了壮犊,谁谁的姑娘开了发票(结婚证)……

“嫂,吃了吗?”这是乜老的同辈人来了。

这时,小辈们便自动让开,各自去寻适合的座位。

爷爷奶奶来到这里,通常并非要看电视(除非是古装戏或民族节目),而是陪乜老说说话,互通他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们也担忧自己的知识老化,不敢让小辈们取笑他们。

电视连续剧开播了。

孩子们一片嘈嚷。

大人横蛮制止。

于是又有不驯服的小绵羊高叫:“奶奶的电视,不由你管!”

“喂,快看,打起来了!”

“嘻嘻,咬起来了!”

小伙子们大笑,姑娘们窃笑。

乜老并不看屏幕,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开心,内年她在上海也享受过。四女嫁在上海,女婿兼管工会和俱乐部活动室,常常带乜老一同前去,那情景也和这差不多。光这点,乜老真想长住上海。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四女家的居室特窄,两间斗室住着两对夫妇(家公家婆也住这里),两个儿女,再插进乜老,真个无立足之地了。女婿解释说:“上海地皮贵,有钱也建不了屋呀!”乜老说:“到我们老家去,一块自留地包放得下你们一个机关!”四女颇有点愤愤不平:“世事真怪,挤的人撑破屋,松的人丢荒屋!”乜老听到“丢荒屋”三字,气得要炸肚子,第二天竟闹死闹活回了广西。

彼一时,此一时。乜老眼看面前这乐融融的气氛,心中自然也同样乐融融。“谁说我丢荒屋,这不也是热热闹闹撑破屋么?”

电视连续剧被广告打断,这时,娃子们学着电视中的动作进行开心的“演习”。小伙子大姑娘或眉来眼去、说说逗逗,或在昏暗中偷偷地拉拉捏捏。整个屋里闹腾得像年夜的街!

像往常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乜老就又拿出一只绣有玫瑰花的壮锦袋给大家散发糖果。玫瑰花,壮话叫做“贵子花”,顾名思义,不言而喻。当少辈们乐陶陶地接过乜老的糖吃得又甜又香的时候,乜老心里又何尝不是又香又甜的呢?

3

中央电视台播出午夜新闻时,众人便怀着满足的心情和乜老依依告别。

人一走,屋就空。留下的是杂乱的板凳和满地的糖纸、烟屁股,还有婴儿遗下的尿迹。

乜老缓缓地站起来,捶捶发酸的腰,便又忙碌起来。擦那尿迹时,她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在她的记忆里,正在在这种尿臊中,她养育了五个工程师!谁敢断言,这些小娃娃将来不会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成长为一名工程师呢?

一切收拾停当,乜老关好门,便撑起油灯走向床铺。本来,还想烧一盆水,擦擦脸,温温脚。但是,她实在是太困了。这时,油灯忽然闪烁一下,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心里一震,瞌睡虫吓跑了。

“啊,灯花!”一朵小小的灯花把乜老 牵回遥远而又难忘的年代。

那还是六十年前,男女之间都隔着一层道貌岸然的帷幕。即使是夫妻,白天见面也如路人一般陌生。女人只有向女人才能诉说心事。

华婶,按辈分和乜老是婆媳,但在做媳妇时两人却亲如姐妹。她们一个去年嫁来,一个今年嫁到。共同的境遇,把她们啦得很近。晚上,便常常在到一盏油灯下说话做活。

“哟,灯花!”华婶看着刚刚爆开的美丽的灯花,跟乜老开了玩笑,“今夜你要有喜了!”

乜老抿嘴微笑,心里却暗暗祝福。是的,做了媳妇,就有这个心愿。

果真灵验,就在这个月,乜老有了兆头,后来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样的玩笑,几乎是一年一次。乜老也果然在这玩笑中一连生够了五男二女。

油灯,荧荧的灯焰,忽又跳了一下,便渐渐地矮下去,油快要干了!

一种莫名的凄楚涌上心间,乜老眼眶里噙满着眼泪。她想哭。

灯焰虽然渺小,到底能把暖意,把光明充满偌大一个房间。但一旦油尽灯干,黑暗就会把人裹起来,再美好的东西也会被黑暗吞噬,什么也感觉不到,一切存在的东西都被湮没了。人生在世,还不是油灯一般,总有灯油耗尽的时候么!

乜老直感到浑身的鸡皮疙瘩在长,汗毛在竖。她站起来,颤巍巍地端来油碗往灯盏里添油。

灯焰慢慢地亮起来,旺起来,把微微的暖意输入乜老的心间。

这油碗还是华婶的。乜老记念着。

那年,大儿子考上大学,要到数百里外的省城去,早早起床,早早要赶到县城搭车。灯油添了三次,又干了三次,油瓶里再也滴不出油来。

“仔,你出门吧,趁着灯还亮。”乜老对大儿子极不忍心地说。她不说“灯油要干了”。

“姐,能这样嘛!”华婶端着满满的一碗茶油进屋来。她称乜老做姐,而不随儿辈称婆,虽有饽于壮乡习惯,但乜老听着亲切。

“鸡才啼过三遍,忙什么!”

看着华婶把碗里的剩油又灌进已滴不出油的油瓶里,乜老的泪滴也像是那油滴一般滴了下来。

壮乡的忌讳,家里有人出远门,堂中必不可黑灯瞎火,而且要一直亮到太阳东升,以喻“前途光明”。

华婶雪中送炭。怎不教乜老既感动又激动呢!

“你妈给你带点什么?”华婶动手检查大兄弟的行李。她从行李堆的布袋里掏出几个烤红薯,笑哈哈说:“姐,狗肉好吃也上不得酒席呀!”说着,像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怀兜里拿出四个糯玉米粽塞进布袋里,“在同学面前,吃这个。”接着又把烤红薯放回布袋里,“待同学睡了,吃这个。”

雄鸡啼过了五遍。

乜老挑着行李,大儿子挎着书包,华婶撑着油灯,相跟着出门。

送走了这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数年后的第一个工程师。

大儿子这一去,竟越走越远,毕业后分配到大东北,并在那里立业安家。那年大儿子添了宝宝,把乜老接去乐了一番。临走时,乡亲们开玩笑:“东北那天气呀,屙尿尿变成冰棍棍,可当牛鞭使呢!”下了火车,果不其然,寒风好似刀割脸。乜老在农村随地吐痰习惯了,在大街上叭地吐了一颗浓痰。大儿子说她,她慌忙拿鞋底去擦,哪知已经冻成硬疙瘩,竟擦不去。晚上,虽睡热炕,但四面密不通风,怪不好受。乜老就特别想念她的茅屋。茅屋虽土,却土得冷天暖暖和和,热天,清凉清凉。

可想而知,她在东北就像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打道回府”了。

4

人们说,人的睡眠时间与他的年龄成反比。乜老是寨里最年长的,就是寨里起得最早的。做惯了活路的人是闲不住手的。她蹒跚地走向东屋。这东屋一排三大间,原是为娶媳妇准备的。殊不知,儿子们个个比赛着娶了城里的老婆,丢下空荡荡还得老人家每天清扫一遍。

山里的屋傍坡而建,倚山而立。晒台从腰间伸出。人站在晒台上,宛如城市里登上二十层楼的阳台,一切尽收眼底。

忽然,对面山一阵骚动,乜老好奇地手搭凉棚往那边望去。

哟,特华,华婶的独子,因为没有地方养蚕,爬上山腰霸占了飞鼠(蝙蝠)的窝——一个黑乎乎的岩洞——把成群成群的飞鼠赶得满山飞。

“苦吔,野物也是生命啊!”乜老高一脚低一脚赶到山坡下,苦苦地叫。

“姐,命不同命啊!”华婶也在那里,正捧着三笸箕蚕种,“苦命的抢岩洞,福气的喊眼红!”

华婶讲的是反话,是气话,话中有话。

前些天,特华为养蚕的事,“算计”过乜老的东屋。

“我这条老命,还住多久?以后,五尺的地方就够了。”乜老当时对特华说,“只是这屋头是你叔叔们的名份,总该由他们点头。再说,那屋里还有祖宗的香炉……”

“婆,别说了!”特华明白乜老的话。

壮家俗话说:宁卖祖宗田,不借祖宗屋;人走千里远,不搬祖香炉。

“特华,你听我说。”乜老深知特华的困难。

当初,华婶家有三间大屋,怀里仅抱特华独苗一人,当然不会有住房的后顾之忧。何曾想到,特华结婚后,竟然灯花频放,很快地步了乜老的“后尘”: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如今,大的已经20岁,小的也快10岁了。十口之众把三间屋挤得快要爆炸了。

“这样吧。”乜老诚心诚意地说,“叫孩子们搬过来,也伴我热闹热闹。”

可是,特华笑笑,又摇摇头。

乜老也忘了,壮家还有句俗话:宁当叫花子,不住别人屋;家纵百般贫,不弃祖香炉。

得!公有公的道,婆有婆的理。两方硬是把自己的难处焗在心窝里,不肯通融。

不通融也罢,大不了保持现状,各过各的日子而已矣。谁想到,华婶不肯,她咽不下这口气:当初她乜老困难的时候,我华婶怎么做样来着?可如今……

“学越上越邪,书月读越输!”回到家,华婶嘴上拿孙儿出气,其实是骂给乜老听,“人家的屋坐在龙卵包上,要发就发哩!我们家什么屋,没有那个风水,你们都给我蠢,老老实实蠢在家里,生儿,生孙,生伦(重孙)。我死了,也听着哭声热闹,别学那种乖,走的走,飞的飞,老婆子咽了气,一个蠢仔的影子也见不上!”

听了这番话,乜老气得三天睡不好觉,要是能办得到的话,她一定连夜把七个儿女统统赶回家来。不过,气归气,每晚板凳照样摆好,电视机总是开着,只是乜老不再坐在门口,而是躺在床上。

全寨的人都知道了:乜老病了。

头两天,电视机前还坐得满满的,只是看到精彩处也没有人敢放声说笑,慢慢地,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看电视吗?”乜老问特华。

“有哩,满满的哩。”特华知道妈妈得罪了乜老,良心上很过意不去,总要往好处说,就是假话也罢。

“怎么这样安静?”

特华赶紧转移话题:“我打电报叫叔叔们回来一趟?”

“不用!我累,不是病。”乜老强打精神坐起来,“就算病了,他们又不是医生。”

“叔叔们好些年不回来了,大家见见面也好。”

“不行呀,他们是国家的人,哪像我们随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特华想:“他们是国家的人,那么我就是私人的人了?难怪我妈骂你呢,原来就是存心看不起我!你有病,‘国家的人’不来照顾你,倒要我这‘私人的人’来服侍不成?”

第二天,特华赶去县城,黑离家最近的乜老的三儿子发了封电报:母病,速返。

5

“国家的人”果真回来了,而且回来时果真有“国家”的样:一辆红色“的士”十分神气地绕着山包向寨里射来,在昨天还陷住东风牌卡车的牛道旁,只轻晃一下就飞越而过。一路上春风得意,见牛、见鸡、见狗,都好奇地喊着“弟弟——”,目中无人地一直驶到乜老门前的树荫下。车门轻轻转开,走下穿着“麻袋呢”大衣的三小子,烫着“鸡窝头”的三媳妇,抱着宇宙飞船的小孙子。

牛道上跑红“的士”,在山寨里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下子轰动了山前山后,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好像捉住了飞碟、擒到了野人一样兴奋、新奇。很快,人们“包围”了小“的士”。

人们争着跟三小子打招呼,比在乜老家看电视还兴致,比欢迎当年从自卫还击前线凯旋的民兵还动人。

被人们遗忘的乜老,听到门外欢声笑语,也趿着拖鞋走出门来。当这一动人场面出现在她面前时,顿时满怀的欢,满心的甜,病一下子就好了好多好多。

“妈!”三小子冲破保卫圈,扶妻携幼朝乜老迎去。

乜老只顾张着大嘴呵呵地笑,一时拿不定主意首先同儿子说话,还是首先招呼媳妇,抑或首先亲一亲孙子。她太高兴,高兴得无所适从;她太兴奋,兴奋得近乎陶醉。

“妈,您……”三小子有点疑惑,他怎么也看不出妈妈脸上有“母病”的痕迹来。

“呵、呵——”乜老那没有门牙的大嘴始终没有合上。她伸开双臂像母鸡张开翅膀拥着小鸡仔一般把儿子、孙子、媳妇统统驱进家门。

“妈妈,我要尿尿!”才进家,小孙子首先“发难”。

三媳妇看看三小子,意思说:卫生间在哪呀,我可第一次回到你家。

三小子一下难住了。他知道,农村家里是没有卫生间的,而茅厕要么架在池塘上,要么挖在菜园里……

“来,奶奶把!”乜老毫不犹豫地右手抱起孙子,左手扒下孙子的伸缩筋裤头,当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小孙子小巧玲珑的鸟儿来。

人们乐得纵声大笑,直臊得小孙子立时没了尿意。

乜老这一招,既表现了对孙子的爱,也有意向大家亮相,声明我乜老并非茕茕一身,“国家的人”只许生一个。这一个还是“辣椒个”呢!

小孙子从乜老怀里挣出来,把裤子往上一拉,赧然一笑,跑到三小子身边。随即,又指指屋顶,问:“爸爸,这也是豆腐草堂吗?”三小子到过成都,在杜甫草堂留过影,儿子看过照片,所以有“草堂”的印象。

众人哄堂大笑。

三媳妇这才仰脸看看屋顶,眉头一皱,心中就活动起来:几个儿女都当工程师了,老娘还住这鸟屋!寄回的钱哪里去了?

乜老没有理会到眼前的一切,只是乐陶陶地捧来壮锦袋给众人发糖。

两颗葡萄硬糖递给小孙子。那糖粒不知收藏了多少时日,糖纸紧紧地结着糖身,糖纸结成的鱼尾上沾着粉末星儿,是灰尘还是糖屑?

三媳妇赶忙从儿子手上夺下糖粒儿,“奶奶的东西,先留着!”旋即打开皮箱,取出巧克力糖,递给儿子:“去,给奶奶!”

乜老从孙子手上接过一颗锡纸裹着巧克力糖片,翻上翻下地看着,不知如何下口,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着,笑得好甜好甜。


踩过的脚印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微信微信
转播转播0 分享淘帖0 分享分享0 收藏收藏0 支持支持0 反对反对0
帖子永久地址: 

僚人家园 - 论坛声明1、本主题所有言论和图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立场,不代表本论坛管理方立场。
2、本站所有主题由该帖子作者发表,该帖子作者与僚人家园享有帖子相关版权
3、其他单位或个人使用或转载本论坛原创文章时须征得作者本人及僚人家园论坛管理员的同意
4、发帖者承担因本文发表而直接或间接导致的相关责任。僚人家园管理团队有事先不通知发帖者而删除或屏蔽本文的权利。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3

主题

2

听众

8581

积分

贵宾

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

最后登录
2016-3-13
注册时间
2002-10-28
沙发
发表于 2006-1-12 22:22:00 |只看该作者

6

乜老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但是,三媳妇却平白无故地添了一块心病。

三媳妇怎么也难以结清这笔账:三七二百一,这是实实在在的数,决不会有假。七相抵姐妹,七妯娌姑嫂,都有孝心,也都大方得很哪!

可是,从今天看,断定老母每月的开支还不到二十一元!

比如说,孙子弄丢了一块肉,她夹起来用嘴一吹,便又放回盘子里,搞得三媳妇再也不敢沾那盘肉。三小子说:“弄污了,不要了!”她笑笑说:“不碍事,一吹当三洗。”

比如说,盘里菜吃光了,剩下点点油花,她会倒进开水,拿筷子捞捞,当作菜汤喝。三小子说:“妈想喝汤,再烧嘛!”她摇摇头:“妈不是要喝汤,是可惜那几滴油。”

比如说,家里明明拉了电线,吊了电灯,可她偏要点着半明不灭的、散着烟气焦味的油灯。问她,她也很有道理:“用电花钱多呀!”

比如说,孙子跑到地里尿尿,她见了赶忙喊:“宝贝儿,慢!”匆匆端来尿筒去接,还煞有介事地教育孙子:“孩子,肥是农家宝呀!给奶奶浇菜,省得花钱买化肥哩!”

比如说……

唉,三媳妇到家还不到三个钟头,就发现了这许多的“比如”!真教三媳妇百思不解。

当夜,三媳妇别出心裁地要伴乜老睡。理由是床铺窄,三人挤着睡不好(确实,山里最宽的床一米二,极少见一米五的),心里却想的是,探探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

按壮家习惯,儿子健在,家婆决不会和儿媳共铺。此刻,乜老口头不能应,心里倒又暖又甜。

三媳妇从许多“比如”中已经知道家婆十分惜财,便主动过去把那油灯吹黑。

“哎,别吹!”乜老拉住媳妇,但已经迟了,一柱细细的白烟正从灯结上袅袅上升。

乜老划燃火柴,再把油灯点亮。

“拉着电灯了,还点油灯,不浪费吗?”

“你用电灯,我用油灯,不浪费!”

三媳妇忽然想起《补鼠洞》的民间笑话来,禁不住哑然失笑。这笑话里有个人,家中常闹鼠患,都是老鼠从墙上挖开大大小小的洞进家作恶的。于是他把小洞全堵死,却留大洞不堵。别人问他,他说:“老鼠没有那么大。”

“家婆会是老得这般糊涂?”三媳妇心中又添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三媳妇于是不再说什么,自顾打开健肤脂擦起脸来。

“你?……”乜老认真地端详媳妇的脸,心里新奇地想:这脸又白又嫩,既没长癣,又没粉刺,干么要擦药呢?

“妈,你也擦点吧!”三媳妇将健肤脂递给乜老。

这是一只小巧玲珑、秀里秀气的瓶子,白乳乳的瓶身,红艳艳的瓶盖,还有一张精致的逗人喜爱的画贴儿。

乜老小心翼翼地接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往瓶里看看、嗅嗅:“啊,香死人哟!”

“打扮用的?”乜老小心翼翼地问。

“保护皮肤,也算打扮吧。”

乜老频频点头,心中却感叹自己当姑娘时什么也没有,她终于抗不住那香气的诱惑,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轻沾了点,往鼻尖上慢悠悠地揉着。

“妈,给您吧,我回城里再买。”三媳妇诚意第说。

“不,不!”乜老好像烫着了手似的,赶紧把那小瓶子递还三媳妇。

婆媳俩齐头躺下,一阵阵香气直扑乜老的鼻子。乜老仿佛也年轻了好多,不由信马由缰地想:要是以前有这东西,他不醉才怪呢!

“妈,健肤脂没多少钱,回去我买好给您寄来。”三媳妇准备进行“福尔摩斯”活动,“现在东西贵了,钱不够用就给我们说呀。”

“唔。”乜老不阴不阳哼了一声。

三媳妇一惊:莫非有谁没给婆婆按时寄钱?于是她顺藤摸瓜:“妈,他兄弟姐妹都有钱回来吧?

“呼——噜”乜老鼾声忽起。

不知道乜老演的是真戏还是假戏,反正“肃静、回避”牌已经竖起。

三媳妇的“福尔摩斯”活动宣告暂停。

7

翌日,乜老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她怕惊醒三媳妇,摸黑走进灶房才点起油灯,给儿孙媳妇准备早餐。

山里没有粉摊,更没有饭店,一切“进口货”都要自己动手完成从生到熟的全过程。乜老平时一人一张嘴,没有库存什么干粉面条之类。现在惟一的只有熬香葱蛋花粥。香葱,园里长着;鸡蛋,竹篮里藏着。随想随要。还有新上场的香粳米,比城里卖的一级白米软五倍,香十倍!对了,这话还是三媳妇昨晚吃饭时给香粳米的评价哩。

火灶上的香粳米粥滚锅了,香气四面八方漫开,把沉睡中的三媳妇也给香醒了。

三媳妇骨碌爬起床来,跟到灶房。

乜老熬粥的是茅草,先是把茅草扎成一团团,然后一团一团往灶膛里送。这些草团子,看起来蓬蓬松松,拿在手上感到扎扎实实,拆不散,甩不开。现在是乜老扎草团子,三媳妇看火。草团子在灶膛里燃起熊熊火焰。

“妈,您老人家一个人也怪不方便,跟我们去住吧。”

乜老看看媳妇的脸,笑笑,没开口。

“您同我们吃住,大家寄给您的钱,还归您用。”三媳妇毫不含糊地打出“谜面”。

乜老感动了,埋下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肚里的话倒出来:“养儿养女,图的是有朝一日动不起。可是妈没有福气!你们几兄弟,谁我没有跟过!怪妈没有文化,城里人说北方话,我是老牛听吹笛,不知他(嗒),不知你(滴)。不管别人同我说什么,我只会说一句:‘米桶(没懂)!’再说,本乡本土住惯了,你大哥那个东北,冻得我鼻子要垮掉。你二哥那个胶东整天吃面,弄得我肚肠老是唱戏。你们那个南宁又热得我剥去一层皮。四妹嘛,上海地皮贵过金,家公家婆一起挤着,怪别扭的。六妹在新疆,远到天边去了。五弟那个云南不错,可老五媳妇……咳,不说了。反正,妈是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跟谁去,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送进那火膛里,何苦来呢!还是谁在黄土里稳当,做鬼也做个有鼻有眼的哟!”

三媳妇想不到,乜老不理她的“谜面”,却接过话头说了这么一大堆。三媳妇就不再说什么了。

香葱蛋花粥熬好了,天色也跟着亮了,灶膛里的火跟着暗下去。这时,三媳妇才注意到油灯上正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兴奋地审视三媳妇,心里泛起一种飘渺的喜欢。“你们把我的小孙子留下,回城里再生一个吧!”乜老的目光定定注在三媳妇的脸上,坦然地说。

“妈,您说什么呀!”三媳妇大吃一惊。

“在我们山里寨里,生二个三个的多着哪!”乜老转过脸去,指向那朵美丽的灯花,“你看,多美呀!以前我……灵验着哪!”

三媳妇到底是晚辈,又是第一次与家婆相处,不便和乜老斗嘴,便借口说:“我去看小弟醒了没有。”

正说间,小孙子蹦蹦跳跳地跑进灶房来:“妈,昨晚老鼠同我睡觉!”

“啊!”三媳妇闻声吓了一跳。

“妈,你看!”小孙子将手伸进衣袋里,把三只小手指从破洞里伸了出来。

原来,那衣袋藏着乜老给的那两颗硬糖,半夜里给老鼠添了口福。

“妈!”三小子跟着也跟着走进灶房来,“依我说,屋子不住,干脆卖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乜老气愤地跳起来,母亲对儿子素来是严厉的,“你没有本事起新房,还想卖祖屋,败家子!”

为更新这两间茅屋,乜老曾试图向儿女们做“集资游说”,但他们的反响使乜老极端失望。她曾大骂他们“忘祖”,骂他们“失孝”,骂他们不把子孙后代放在心上,只图自己快活。从此,乜老狠下心来,将“依靠儿子建新屋”的希望彻底丢掉。

“妈,你看你!”三小子在老婆面前想做出“男大当家主”的样子,“我真想不通,屋不能卖,倒给老鼠住!老话说,祖屋传子。处理这屋,我有权利说话!”

“好,你全部卖掉!我不是娘,我住岩洞去!”乜老气呼呼地走出家门。

8

半山腰的岩洞里,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

晨雾笼罩着岩洞口,像披着湿漉漉的白纱,教人不情愿地联想到那令人寒心的岩葬。

太阳躲在浓云里,山村的天地尤其阴沉,仿佛沉浸在冰冷的死水里一般。

露水湿透了乜老的全身。她在抑制不住的寒噤中清醒过来,吃力地往岩洞口爬去。

乜老在洞口前直起腰来,下意识地挥起双掌扒开洞口的雾。

岩洞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把雾气染得黄惨惨的。华婶蹲在岩石上,双手抱住长发薄薄的头。宽大的衣袖垂吊下来,盖住了细小的双腿,仿佛披着黑色的袈裟。

特华躬着腰,右手给妈妈捶背,左手给妈妈抹泪。

乜老触景生情:联想起三小子刚才那个样,心里发酸,暗地里想道:“还是独子好哇!仔莫多,仔多不孝蛇一窝……”

“妹!”乜老踉踉跄跄地奔进岩洞里。

“婆,慢来!”特华倏地喊起来。

乜老猛地收住脚步,往地下一看,满地白花花的一片。什么来着?乜老猫下腰来,仔细一辨:哟,蚕。

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乜老慢慢地看清了:十几个笸箕三翻四覆,白嫩嫩的蚕宝宝满地都是。放眼看去,像是满天的繁星。装桑叶的篓子也翻了筋斗,青悠悠的桑叶四处撒去,嵌在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岩缝里,又被灯光抹上一道淡黄,仿佛一幅“漫山青绿”的油画。

“这……”乜老不知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山鼠!”特华愤愤地说。

“晚上没人来守?”

“来了。清早我回家叫妈来,就……”

“华,别说了!”华婶站起来,撩起宽大的衣袖抹泪。

乜老感觉到,这洞里不仅黑,而且湿,恐怕这雾气整天也不会退去。这是什么鬼地方哟!不要说养蚕,就是人整天连夜地呆下去,不把骨关节沤烂才怪呢。

“特华!”乜老几乎就在喊叫,声浪在岩洞里嗡嗡地回荡,“把蚕儿搬出去,送到我家东屋!”乜老也不管特华和华婶有什么反响,自个儿弯下腰去,把蚕虫一只一只捡起来,放到笸箕里。

蚕们大概被冻僵了,一只只蜷缩着身子,在笸箕里一动不动,好像被水泡涨了的快要霉烂而泛着青光的碎粉条。

“可怜呀,造孽哟,要是它们也有妈妈……”乜老一边捡蚕,一边不住地唠叨。

特华和华婶被动地跟着在乜老两边拾蚕,始终一言不发。

能捡到的蚕虫儿都捡起来了,还有不少落进岩缝里,用小棍子勾起来也是死虫,就给它们享受一下真正的岩葬吧。

“能活回来么?”乜老指蚕问特华。

特华无力地摇摇头,不知是表示“不能”,还是“不知道”。

“搬回去,走!”乜老用命令的口吻说。

特华和华婶呆呆地站着,连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咳!”乜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搂起宽大的衣袖,“你们不搬我搬!”乜老摆开马步,躬下本来已经微弯的背腰,展开双臂抱住一个两尺多高的蚕笸箕……

“不能!”特华忙走过去。

“姐!”华婶从后面抱住乜老,话说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正当三小子三媳妇为母亲生气出走而互相指责不休的时候,乜老领头,特华挑着蚕笸箕居中,华婶押后,大步走进屋子来。

“蚕宝宝!”小孙子看到白花花的蚕虫儿乐得直蹦。

乜老抱起孙子,朝三小子命令道:“你今晚搬到客厅住,腾出东屋来搁蚕笸箕!”

华婶为难地过来扯扯乜老的宽衣袖,细声细气地说:“姐,还是……”

“还是什么?空着屋不用,倒借给老鼠……”乜老本来想用三小子的话来出气,但一提到老鼠,岩洞里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于是把话咽住了。

“婆,怪我没能耐。这些蚕还不知道救活救不活,就这些了,又没钱添,再养下去也没有什么名堂,干脆喂了鸡吧。”特华左右为难地说。

“哦?”乜老迟疑一下,走进卧室,把门掩起。

大家面面相觑。特华朝妈妈投去征询的目光:“妈,算了吧?”

华婶微微点头:“算了。”

“算,该算!”乜老突然推门出来,手上捧着厚厚一叠十元的钞票,“特华,我和你合股养蚕,这是我投的本。”蚕房就放在厅堂上,电视机搬往东屋头!”

大家全给愣住了,思想竟一下转不过弯来,一个个全如泥菩萨一般呆头呆脑,不能吱声。

只有三媳妇的目光停在乜老手上的钞票,一个问号若隐若现地在脑海里悠转:这样的钱,她到底还有多少?

9

三小子要走的时候,乜老郑重其事地要把孙子留下来伴老,接香炉。但是,这对现代知识分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三小子夫妻俩毫不妥协地拒绝了。

乜老恨恨地想: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吃了些什么迷魂药,勤抱勤咬嘴,就是懒养仔!

不过,三小子他们出门之时,乜老还是忘不了点亮油灯,而且一直亮到晌午太阳歪。

电视机已经搬到东屋头,每天晚上,这里依然热闹非凡。但乜老一改过去的习惯,不再去摆板凳,不再去发糖果,不再去扫地。一切放心地交给每天先来做东的人。任凭东屋里闹翻笑翻,乜老只呆在厅堂里稳如泰山。只要听着喜鹊争巢般的喳喳声,她就心满意足了。

厅堂里摆开三排长条凳,上面搁着笸箕。蚕蛋蛋是屙在纸片上的,排列得行成行,列成列,闪耀着嫩黄嫩黄的金光,怪诱人爱的。那天,特华告诉乜老:小蚕儿破壳了。乜老急忙戴上老花镜,额头几乎触到笸箕边上,才看到纸片上麻麻的黑点点,还怀疑是落了灰尘,撮起嘴唇去吹。幸好大嘴缺牙漏风,要不就把小蚕儿吹跑了。特华用羽毛轻轻把小蚕儿拂下笸箕里,乜老什么也看不见,就说特华骗她。可是才隔天,乜老在蚕笸箕里像发现奇迹般地看到了桑叶豁了口,缺了边。再隔天,乜老清清楚楚地看准了:蚕虫儿,不假!从此,乜老天天绕着笸箕转。蚕虫儿也天天看长着。

夜间,厅堂里亮着两盏六十瓦的电灯,炫得乜老睁不开眼。

每晚,特华添了料就走了。乜老独自看蚕儿吃桑叶。小巧的蚕头上下一摇一摇,自如自在,吃得津津有味。这像什么来着?噢,当年孩子们抱在怀里吮奶不正是这样吗?对,怪像的!乜老还喜欢听蚕儿吃桑叶时沙沙沙的那声音有韵有律,活泼轻快,仿佛密密春雨播向大地。

俗话说,心欢胜过吃补。自从养蚕以后,乜老虽没有增加营养,晚上又熬夜,但精神看着好起来,脸上泛着红晕,逢人眯眯着笑。

蚕们不停地分盘,眼看又要上架。厅堂里已搁不下了。最后不得不往东屋头搬迁。大屋头大三间,比厅堂大三倍!

电视机又打回老家来。

但是,特卦有点不放心:那茅屋几十年没翻修,又窝着不少老鼠,说不定有朝一日……

“婆,”特华提出合理化建议,“我们是不是把东屋头的屋面换了?”

“拆屋?这……”乜老心里一惊,旋即暗暗地想:这屋是早该改建了。祖上留下来的,难道在我手中拖得破破烂烂交给后代吗?可是,这钱?

“特华,三间茅屋改建,要花多少钱?”

“这……”特华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闭起眼睛默算了一下,说,“泥墙瓦顶,大约要四千,砖墙瓦顶,没有六千不行。”

“哦。”乜老眼睛一亮,赶紧问,“我们这批蚕卖了丝,每人可收多少?”

“婆!”特华感到可笑,这批蚕就算上等丝,最多也只二三百元,怎么谈得上建新屋?于是,他给乜老提出新主意,“这样吧,我想办法筹钱,先换屋面,等有了钱,再建新屋。”

“不行!”乜老暗自喊起来,“借钱建屋,待我到了阴间,怎么有脸见祖宗!”但是,乜老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她把目光定在特华脸上。她真怀疑特华出钱换了屋面,以后便顺手牵羊把房屋占为己有,多可怕的蚕食阴谋啊!

乜老终于说话了:“蚕快要上架,待收了丝再说吧。”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蚕搬到东屋头的第四天,半夜里,突然一场暴风雨,把东屋的屋面掀翻了!断梁烂草像一群狂徒恶汉,把白胖胖的蚕姑娘给糟蹋得一塌糊涂……

10

乜老睡了两天两夜。人们弄不清她是生气,伤心或病倒了。大家进进出出地来看望她,她总是从床铺上坐起来,一句话把人们打发走:“我太累,你们行行好,仍我休息一下吧。”

很多人都相信了,也都放心了,但心上总搁着什么。

“真是累的,好多夜没有睡个安然觉。”

“八十几岁的人了,哪里经得熬夜?”

“也真是的,每月寄来那么多钱,比国家干部的饭碗还铁,她还图什么!”

“钱这东西呀,越占越贪。好像抽烟的上了瘾,舍命还是抽!”

……

只有特华不相信,也不放心。他看出乜老的气色不对,眸子也有点浑浊。为此,他要给乜老请医生,但却被乜老痛骂了一顿:“你这是不安好心,盼我早点死!不,我不死!你气吗?妒忌吗?回去告诉你妈,她姐没有病,谁也别打我屋子的主意!那些蚕,救过来的要养好,要是少了一只,我跟你没完!”

众人都不照面了,乜老又感到异常的寂寞,她很想去看看那些蚕。听特华说,暴风雨过后,还救回四分之一。但是她不敢去。可怜蚕儿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亲。乜老虽有五男二女,可飞的高,奔的远,爱也枉然。是母亲身上有煞气么?

过了几天,乜老又像往常一样,在太阳即将下山之前,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在心底祝福:“孩子们,晚安!”于是又回到厅堂,把油灯端端正正摆在香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架上上下下揩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厅堂清扫一遍,把沙发、长凳、小椅子按高低前后摆得整整齐齐。最后摁亮电视机,迎接着熙熙攘攘的人们,厅堂里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

好像旧戏重排,乜老坐在草墩上,安详地让姑娘们梳头、捶背,舒心地听晚辈们的报道。

但是,细心人终于有所发现。他们说,乜老的笑再不像过去那样自自然然舒舒展展的了。

还有,电视机播出“晚间新闻”之时,乜老再不发糖,只是坐在草墩上闭目养神。

电视播出“午夜新闻”,乜老往往“装睡”不醒。大家也不愿惊动她,只把一切收拾妥当,才把她叫醒,把她扶上床去。乜老也像个听话的孩子,上床后只说声“好走”,便昏昏睡去。于是大家轻手轻脚退出来,关上电灯(千万别吹黑油灯!),把门关上。

后来,乜老“装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很多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又不敢过问。谁不知她的脾气呢!

一日,该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了,乜老家的电视机居然悄无声息,厅堂里也黑灯瞎火!

全寨的人都紧张起来,赶急喊来特华。

特华在前,众人跟后,息声屏气地涌进乜老的卧室。

乜老直直地躺着,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孤零零地陪着。

“阿婆!”特华扑过去,跪下双腿抱住乜老的手。

“你来了。”乜老慢慢地睁开眼来,“我正想叫你来。”

众人齐齐地舒了一口气。

“您老人家……”特华抹了一把泪。

“别……”乜老艰难地翻了个身,吃力地侧起头来,想把枕头抽出来。

“您躺好。”特华伸出双手扶住乜老。

乜老的头沉沉地落回枕头上。她喘了喘气,以命令的口吻说:“听我,把枕头拿去!”

看到特华把枕头拿到手上,乜老艰难地笑了笑,说:“里面,七千八百元,你帮我……建新屋。不够,就先建五间,留下……我这一间……”

“阿婆!”特华不知如何说好。凭手的感觉,知道枕头里有大面票、有小面票,还有零角碎分,不知乜老积存多少年了!特华不忍心拿乜老的钱,况且,乜老一个人,她建新屋做什么……

“还有……”乜老继续说,“新屋建好……安上香炉、油灯。……电视机,要,常开……”

“姐!”华婶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挤上前去,握住乜老的手,“你不要胡思乱想!”

“妹呀,”乜老仅仅抓起华婶的手,“我没什么……留给侄孙,卖蚕的钱,留着给他们……”

“别说这些!你好好养身体,明天打电报叫三小子回来。”

“不用了。我五个仔,二个女,就他一个……能回……”乜老眼角上滚下了泪珠,“求你们,新屋一定……建!落叶归根,他们总会,全都回来……”

全室的人顿然一震,似乎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心上。许多人落了眼泪,低低地呜咽。

“给我,点亮……油灯。”乜老双眼突然一亮,抬起手指向床前那盏昏黄的油灯,“油……添油!”

特华移来油壶,把油添上。灯焰慢慢地升起来,亮起来,映亮了乜老的脸,映亮了众人的脸。忽然,灯焰“噗”地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看看灯花,微微地笑开了。然后,双眼慢慢闭上。倏地,那只指向油灯的手失控地垂跌下来!

“阿婆!”“姐!”“奶奶!”……

众人惊慌地喊起来!

乜老没有应,也永远不会再应。

乜老脸上的笑容竟然没有消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69

主题

0

听众

9397

积分

版主

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

最后登录
2018-1-16
注册时间
2003-11-11
板凳
发表于 2006-1-12 23:25:00 |只看该作者

看完,泪湿。三媳妇还算懂事,能陪三子回来ndawrungh住。

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召集兄妹三个“国家的人”,一起回来陪两老住上几天。

他们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两层楼里,不愿出来城镇生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2 23:25:46编辑过]

发展僚语流行歌曲,推动僚族语言文化。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319

主题

9

听众

5万

积分

花王

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Rank: 18

最后登录
2020-5-28
注册时间
2005-9-17
地板
发表于 2006-1-13 08:53:00 |只看该作者

你听那母亲呼唤多么甜蜜,

我们曾和她相偎依,

纵然岁月消逝也不会忘记,

快回去,快回去,

希望你希望你回到她怀里,

让我们合家团聚。


山歌不唱忧愁多,大路不走草成窝; 钢刀不磨生黄锈,胸膛不挺背要驼。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

主题

1

听众

4019

积分

铜鼓精灵

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

最后登录
2010-10-11
注册时间
2005-3-6
5#
发表于 2006-1-17 11:44:00 |只看该作者
爸爸才刚刚五十,头发都快白完了。感慨良多。

以前因为害怕错过了很多,以后越是害怕的事情我越要去做。。。。。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3

主题

0

听众

4689

积分

热心贝侬

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

最后登录
2012-7-2
注册时间
2004-11-6
6#
发表于 2006-1-25 00:33:00 |只看该作者
陆漫老师,很久不见了,问个好

一棵树要长多久才能开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23

主题

2

听众

8581

积分

贵宾

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

最后登录
2016-3-13
注册时间
2002-10-28
7#
发表于 2006-1-25 09:04:00 |只看该作者

英树,你好!

你是个忙人,我是个闲人,是难得一见。祝新春快乐!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93

主题

0

听众

4689

积分

热心贝侬

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Rank: 12

最后登录
2012-7-2
注册时间
2004-11-6
8#
发表于 2006-1-27 14:31:00 |只看该作者
以下是引用路漫在2006-1-25 9:04:56的发言:

英树,你好!

你是个忙人,我是个闲人,是难得一见。祝新春快乐!

陆漫老师,预祝新年好!我做梦都想象你一样闲,555555


一棵树要长多久才能开花?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6

主题

2

听众

3017

积分

铜鼓精灵

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Rank: 11

最后登录
2018-2-3
注册时间
2006-1-13
9#
发表于 2006-2-17 18:06:00 |只看该作者
“草墩子”小时候见过,坐上去还蛮舒服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0

主题

2

听众

2947

积分

樟树精灵

Rank: 10Rank: 10Rank: 10Rank: 10Rank: 10Rank: 10Rank: 10Rank: 10Rank: 10Rank: 10

最后登录
2006-12-15
注册时间
2004-4-21
10#
发表于 2006-3-8 20:16:00 |只看该作者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也祝天下母亲们节日快乐!!!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4

主题

1

听众

1383

积分

枫树精灵

Rank: 8Rank: 8Rank: 8Rank: 8Rank: 8Rank: 8Rank: 8Rank: 8

最后登录
2008-2-23
注册时间
2005-7-15
11#
发表于 2006-3-9 17:39:00 |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时间浏览网页。

是奔着“母亲”的"孩子,有空回来么?"而来.

对一开始几段的语气不是很习惯,但逐渐地被引入了情境,现在,我很少能静坐在电脑前读完一稍长的文章.

可以深切体会到人物的心里所想,然后脑子里便展开一幅清晰的画面.那茅屋里,孩子淘气里的欢声笑语,乜老弓着背,点点体验暮年孤独的生活.热闹永远是别人的.

呵呵,其实,若乜老养的不是儿子,是女儿,就好多了."工程师之家",名存实亡,甚至让人觉得她不曾有儿子,她自己,何尝又不是?不过,在乜老走前异样的日子里,她一定想到了,特华更似他的儿.

我觉得不管有没有时间,还是多给家里打打电话,一年总也要回一趟家.如果觉得事情不重要,才不会有时间."国家的人"也不能被原谅,不能搞特殊.


--- 找了很久,滑落的思忆与不安,原来都只为奔向这一片亘古的土地.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允许回帖同步到新浪微博  

Archiver|手机版|壮族在线    

GMT+8, 2024-11-18 06:42 , Processed in 0.158630 second(s), 4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2.5

© 2001-2012 Comsenz Inc.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