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山雨
连日暴雨,水位猛涨。
数十万军民开赴抗洪前线严阵以待!
报纸通栏标题!广播电视头条新闻!
这是战争,揪心扒肺轰轰烈烈的战争!
然而,在一个既没有上报纸也没闻于广播见于电视的仿佛已被遗忘的角落里,发生了无人知道也说不清算不算抗洪事迹的一场搏斗。这是岜龙寨,居住不到百户四面环山的岜龙寨。
当然,天意真是公允,不因岜龙寨人丁稀少或因它的默默无闻而少泼一些水。
我自始至终目睹着这场小小的搏斗。
大雨如泼。山头、房舍、树林统统没在白蒙蒙的雨的世界中。村办农机修理厂门口,风刮雨刷,剩下空秃秃的门架。
皑丰披着雨衣,裹在风雨中瑟缩,嘴唇发乌了,僵得不行。但他不能离开,尤其在这个时候。他是厂长,人在厂子在。
其实这个厂才二十来人,充其量是个生产组。清一色的姑娘后生。寨里的青年难教。听话的时候,尿急叫憋住,尿了裤也不敢哼一声;不听话的时候,唉……比如说吧,干活时谁放个无意屁,他们会当作特大新闻议论上一整天,从生男生女到谈爱结婚到猴子学会躺着睡觉才变成人,乱七八糟!
皑丰曾下定决心整治,设奖立罚,但都不灵。一旦挨罚,半夜里点上火把到深山捉山蛙,第二天往街上一摆,捞的钱比罚金还多!皑丰毫无办法,只好守岗盯岗。可不,这样雨天,要不站在门口,厂里早没人影了。
帽檐水叭叭地摔,皑丰把帽狠甩,目光无意中一扫,只见办公室的檐下人队儿一字排开。姑娘们把裤脚绾得老高,露出白胖胖的大腿。顽皮的后生故意把檐水往姑娘的胖腿上泼,惹得姑娘们喳喳地叫。
“都给我回到车间去,把机器盖起来!”皑丰跑过来,大声地吼。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动弹。
皑丰把目光丢向女儿:“带个头,走!”
妲蓉眨眨眼,随即双手抱头,往车间跑去。于是,青年们像一群受惊的小麻雀从屋檐下齐刷刷往雨帘中“飞”去。
车间里和露天没有两样。雨水屋面水哗哗地飞溅,设备都在痛快地“淋浴”。
一只大“箭猪”向墙边挪动。皑丰上前揪住,蓑衣下却是一对儿:妲蓉和忒苘!
皑丰一阵恶心,差点呕了血!为了拆散这对不该合一处的男女,他命令他们:“拿蓑衣遮设备!”
忒苘把蓑衣让给妲蓉,脱下外衣把一台台钻盖上。皑丰好不感动,急忙脱下雨衣盖好一台车床。妲蓉也毫不迟疑地将蓑衣覆在一台牛头刨上。
青年人纷纷行动,四处寻找可以挡雨的用具。
瀑布般的屋面水肆无惮忌地刷,一股股白雾从他们厚实的臂膀、胸脯上冒起。忒苘光着膀子,奋力撬着一块沉甸甸的钢板,钢板下压着一块塑料薄膜……
昨天下午,山雨刚到之时,我接受厂领导的派遣正好赶到岜龙寨,处理一桩产品质量问题。
初雨的山风柔和清新,万物洁净活气。只是那阵阵蛙鸣,粗野刺耳、怪里怪气,好不吓人。我不由得心慌意乱,三步并做两步赶路。前面横过一条小河,河面上一溜石块仿佛随意延长的删节号,便是过往的“桥”。我急急往“桥”上一跃,突然一声:“站住!”把我吓了一跳,双脚一滑,扑通跌下河去。迷迷糊糊感觉有谁抱住我,我本能地大喊大叫:“救命啊——”
我被甩在草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一个约莫20岁上下的小伙子站在我身侧。他光着膀子,靛染的粗布裤绾得老高,也在湿漉漉地淌水。一阵晚风袭来,我直打着寒战。他光着膀子,却纹丝不动……
“你,需要帮助吗?”他说话顶客气,声音却沙哑而短促。湿衣裤紧紧裹着我丰满的肌肤,把姑娘的曲线体形暴露无遗。我惊恐地闪出一念:“他要是……”不知是怕还是冻,我周身不住战栗,万一发生任何侵害我是无能为力反抗了,不得不老实说出我的身份。
他帮我提起挎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信得过岜龙寨人,请进家。”
他咚咚地自顾自走了。我无奈,只得远远地跟着他去。
他走进一道黑漆大门,门上吊着用艾草、菖蒲和枫叶结成的药球。这是石块浆砌的新瓦房。我远远站住,不敢进屋。
不一会,他抱着衣物转来,将壮锦衣裙一抖,披到我身上,说:“师姐,进屋吧!”
听他叫“师姐”,我想笑。不过我知道,山里管“师傅”叫“师父”。对女的往往不情愿叫师父,而呼“师姐”、“师婶”。
“我叫张兰,叫我老张吧!”我自我介绍。
“不,你还不老!”他愣头愣恼地驳我,折身迈起大步又进屋去了。
我正在进退两难,一个十七八岁画眉眼薄嘴唇的小姑娘恰巧路过,见着我便把我拉进屋去。她便是妲蓉,而他就是忒苘。
妲蓉好不厉害,当着我的面数落他不会待客。说着,叫我进内屋换了湿衣,将我打扮成地道的壮妹,又给我煮了姜粉糖茶,一边热情地招待我一边聊起来。
“山里一场雨,山外来个女。灵验哪!嘻嘻……”妲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烫起两朵浅浅的红晕,抿着薄嘴笑。
我听闻山里有一种坏风俗,一旦遇上好姑娘,就互相串通,有计划有步骤地慢逗胡缠,美其名“逗情”。
“兰姐,你看忒苘哥……”妲蓉果然乱点“鸳鸯谱”了。忒苘窘得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低着头跑到后院去了。
后来我才悟出,妲蓉不是在乱点“鸳鸯谱”,而是有意叫我评价她的忒苘哥。壮家妹仔喜欢借别人的嘴来夸奖自己的情人。
乡政府来了电话,命令全厂职工立刻投入抗洪第一线。岜龙寨四面环山,像一只敞口朝天水桶。桶底有一个洞口通往暗河,传说还是直通南海呢。很古很古时候,南海龙王的龙女从这洞口来到人间,和雷公结成夫妻,繁衍了子孙便是后来寨里的百姓。因而叫岜龙寨(壮话叫雷公为岜)。大雨之后,不知那个野仔(电话这么说的)把什么堵了洞口,四面八方的山山岭岭集资到的雷公尿来不及屙出去(电话就这么说),淹了水田,没了菜园,浸了房舍,再呢,岜龙寨就变成了南海的子孙海了,大家都要见龙王外祖祖去!生命攸关,刻不容缓!
但是,皑丰担忧着:他手下嘻嘻哈哈没大没小松松垮垮的姑娘后生也能抗洪么?
“苘呢?”忒苘的母亲乜删找到厂里来。
皑丰把乜删领到车间去。车间里空空荡荡,只有雨水闹腾着。
雨声中,传来乜删柔情的呼喊:“苘——”果然,工具柜后面“长”起一把青嫩的草。原来忒苘和妲蓉躲在那里喂兔。
乜删把他们拉出来,展开自己宽大的衣袖给他们抹去头发上的雨滴。
睹物思旧。皑丰和乜删曾是一对亲热的恋人。每当“钻林”(约会)他急乎乎赶到时,她就像是现在这样举起她的衣袖为他抹汗。
但是,正当瓜将熟蒂将落糯饭蒸成馍馍时,乜删的父母却把她嫁给了年轻的乡长。藕虽断丝还连斩腰的芭蕉长出芯尖尖,就在成亲的前一晚,乜删偷偷约皑丰出去“钻林”。主不留客雨留客。一场山雨多情地把他们留到深夜。在洁净如洗的山岩上,乜删把自己的童真献给了皑丰。
乜删结婚后的第十个月生了忒苘,这到底是哪方的结晶,连乜删也弄不准。
皑丰后来不知多少次地审视过忒苘。每一次审视都有新的收获,都能从忒苘身上找到某些特征来印证那就是他千真万确的遗传。因此,多年来他一直把看作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当他发觉自己的女儿妲蓉和忒苘相恋时,怎不叫他心惊!
当然,这一切都烙上浓厚感情色彩和强烈的主观愿望,妲蓉和忒苘自然一无所知,就是皑丰和乜删于这件事是各自会意,从不言明。
一场大雨把忒苘和妲蓉揉得如此亲近,是命运的阴差阳错还是神灵的有意惩罚?
昨天傍晚,雨还是断断续续下个不停。看样子今晚停不了了。晴天好疯跳,雨夜好睡觉,我可安安稳稳歇上一宵了。
后院旁山有个石砌水池,池中有一座乱石架起的假山。涓涓山溪沿着竹筒泻下来,落在假山上,溅起无数水花,扬起蒙蒙水沫,在雨丝下翻滚飞腾,自有一番情趣。数不清的山蛙在池中活动,有的蹲在假山上,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在乱石中嬉戏。山雨,给山村带来多少诗情画意!
“你发财噜!”竹棚下,一个光头后生仔扒在围墙上和忒苘说话。
“拣来不算财,要吃,你捉吧!”
“听说,今天你……”
“倒霉!撞上长发母蛙!”
“当真?”
“骗人活不到天亮!”忒苘似乎谈兴正浓,“我正要放媒蛙,那长发母蛙就跳过来,眼睁睁吓跑我的媒蛙,我急忙大喊‘站住’!胆小鬼,她一吓就跳了河,害得我……”
“大吉大利,你来了桃花运!”光头仔许兴兴奋,一跃跨过围墙来。
“屁!钓蛙撞着女,霉到十月底!”
“莫乱讲!这是春到桃花开,喜到姑娘来!”
“瓶里的花摆看,城里的妹摆洋。我不新鲜,就叫她走!”忒苘忽地站起来。
“你敢!”光头仔一掌击在忒苘的肩头上。
忒苘摔了个踉跄。
我真气!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但是我毕竟是执行公务的,不能凭个人脾气空手而归。
雨越来越大了。雨雾和夜雾把本来就异常寂静的山村裹上神秘莫测的氛围。厢房里四壁亮起了煤油灯,灯焰在微风中摇动,摇出黄澄澄的闪融融的流明,或多或少驱走一些山雨带来的清凉。
一群姑娘笑着、喊着、跳着,仿佛捡到无穷的欢乐。涌进屋里,把晶莹的雨珠撒满一地。我怀疑山里姑娘特别喜雨。
姑娘们把我围个密不通风,叽哩呱喇给我甩来好多难题,从物理概念到数学公式,从电工知识到机械原理,闹得我应接不暇,好不为难。
少顷,几个后生怯生生地溜进来,满头的雨水活像一只只落汤鸡。
“怎么缩头缩尾的,兰姐会咬人?”别看妲蓉半大不小的,却俨然一个管家婆了。
这一喊,后生们更加慌乱,推推拥拥地挤成一团。只见妲蓉把忒苘拉到身旁,跟着,姑娘们好像各自有“主”似的,一一把后生们拉过来。于是,我四周的人墙更加厚实了。这时,轮到后生们向我“出击”了。他们有的打开书本,有的展开图纸,连珠炮似的提出一个个技术问题来。
我毕竟知识还嫩,多少回被他们问得招架不住。但他们都不在意,依然如饥似渴,兴趣不减。
突然天上一声滚雷,豆大的雨点达达地砸着瓦片,仿佛那雨就泼在头上,大伙顿时就鸦雀无声,牵肠挂肚地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天。灯焰飘忽不定,屋里忽明忽暗,我心里沉甸甸地,似乎预感到什么。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夜里,我和妲蓉同裹一床被子,同枕一套枕头,两人都没有睡意。不用我问起妲蓉便主动同我聊起她的忒苘哥来。
五年前,岜龙寨还没有电。对于电视机,山里人大多只闻其名不识其面。青年人拼命地挣钱,都想享受传闻中的电世界。
一天,
你们厂一位姓黄师傅,上门来给我们处理产品质量问题。
在聊到电视机时,我听说黑白电视机每台好几百元,便大为惊愕:“哎哟!”
“哎哟什么?我们也卖得起!”忒苘面对老黄鼓起眼睛,好像是老黄喊“哎哟”。
“莫说大话!”我不服气,把话狠狠甩过去,“把你的山蛙卖光,够钱吗,啊?”
他立刻转身到内房去,捧来一捆“大团结”掷到我面前,“给,拿电视机来!”
“嘿!”我不屑一顾,“自己买来呀!”
他一时语拙,目光转向老黄,似在求援。老黄只好给他下梯:“就是买来电视机,没电也用不上呢!”
“有电也白搭,你们卖的是死机!”他猛地转身,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半晌,他扛来一台电锯丢在地上,对老黄说:“看看你的死机吧!”
这电锯正是你们厂出产的。老黄正是为这而来,因而轻轻问:“哪里毛病呢?”
“自己试试看!”他又叉着腰,盛气凌人。
“开玩笑,没电啥试?”老黄无可奈何。
“我有的是,你等着。”他背过身子,从木箱里捧出一大盒电池,送到老黄面前,“试吧!”老黄猜不透他是无知呢还是故意耍弄人,生气了:“电锯用交流电!”
“啥流电?我这电池可是新买的呀。流不了!”他看到老黄生气,盛气减了许多,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态,不住地翻弄着电池,似乎要找出“流电”的痕迹来,口中喃喃着,“有电,肯定有电……”
他从小捉鸟捕蛙,那几年是挣了点钱。吃了这次亏,他逢人便说:捉几只蛙儿,算什么劳动致富!因此他要学文化学技术。为这,他买了收音机,可是他把电池装倒了,收音机也欺负他,一不声二不哼。唉,钱容易捞,技术难得呀!
今天你一来,大家都乐癫了,都巴望能拜你为师……
寨里白茫茫一片。十几支山洪像十几支黄龙拼命搅弄渐渐漫起的水面。水面上数不清的断枝残木烂板破盆间有星星点点的白屐黄瓢青的落果蓝的裤衩红的死公鸡,狂乱地碰撞飞快地旋动肆意颤跳俨然一个狂欢的摇滚大舞场。
地处低洼的房舍仅仅露出僵蛇般的屋脊,几只老老鼠在其上东突西跑,慌乱地迎接即将降临于它的灭顶之灾。
淹到窗沿的房舍里,传来揪心撕肺的声浪:羊的悲咩,猪的哀嚎,牛的干哞,间有人的呼救。抗洪队伍大都集中在这些地段,抢救老弱病残……
“妈的!”皑丰一眼望去大声吼骂。因为在手忙脚乱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他的职工!
忽然,他眼睛一亮。数十步外,乜删正从茅屋里抱出一只羊羔。那羊羔不识深浅,当作有人要杀它,绝望地哀叫,拼命地踢蹬。乜删在齐腰的水中踉跄。羊羔掀起的水浪泼向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奶子,双眼难以睁开。皑丰急不择路,哗啦一声,纵身跳到黄浪中,径直朝乜删游去。
水花中泛起一丝丝血色的红,想是乜删给羊羔踢伤了。皑丰不由分说,舒展双臂连人带羊将乜删抱起来。
“放手!”乜删一声惊叫,睁眼看是皑丰,拿肩膀推开他,“你该救人去!”
一脚两步,皑丰连人带羊抱到山头上。乜删小腿上果然流了血。皑丰急忙帮她敷上草药。该死的羊羔若无其事地寻开嫩草悠悠地嚼吃。
“妈的!”皑丰愤愤不平地骂起来。
乜删不满地瞪了皑丰:“你该到那边去!”
那边,那个传说中通往南海的洞口,已茫茫浊浊一片汪洋。十几个身影在那边活动,有的在岸上蹦跳,有的在水中漫游。
“妈的!这些畜牲!”皑丰气得要命。
他丢下乜删,大步跑向洞口。他要把他们抓回来。抗洪抢险,顽童有责!
皑丰远远地呼喊:“你们给我回来!”
忽地,那边也传来呼喊:“你给我过来!”
皑丰一愣,万万想不到他的部下胆敢这样对待他!
“来呀,你快来呀!”岸上好多姑娘朝他喳喳地嚷。
他终于看清了,这里全是他的职工。后生们光膀光腿,只穿裤衩。姑娘们虽着内衣,但经雨水一熨,紧紧地贴在肉上,和露肩袒胸也差不离多少。
“同志们!”皑丰严肃地板起面孔,他以为非给他们做一场动员报告不可了。
“皑丰!别来这套了!”光头仔指名道姓地吼道,“要紧的是洪水!”
皑丰怒不可遏:“捣蛋?给我滚回去!”
光头仔一点不示弱,一步步逼近皑丰:“在洪水面前,人人平等!——跟我下!”他突然抱住皑丰,纵身一跳,一起投入洪水中!
皑丰毫无准备,连连呛水,几番折腾,才水淋淋地爬上岸来。众青年居然对他不予理睬,所有的目光聚成一束,紧紧盯在水面上。
片刻,光头仔从水中忽地冒出来,连连喷着水,含混不清地喊:“拉……快拉!”
一根麻绳徐徐地从水中绷直。这一头,姑娘们屏声屏气缓缓收紧绳了,慢慢地,那一头露出一个人来。几个后生急忙游过去,很快把那人抬上岸来。原来是忒苘!
姑娘们蜂拥而上,相争着把忒苘揽进怀里。皑丰踉踉跄跄奔过来,挤进姑娘堆里,吃力地呼喊:“苘——”
忒苘微微露出一丝目光,发乌的厚唇间吐出断续而清晰的声音:“厂长,快——拉!”
姑娘们推开皑丰,紧紧拥住忒苘,恨不得把全身热量马上输送给他。忒苘微微闭目,全身颤抖,他实在太累了。
妲蓉使劲将忒苘的头部挪进怀里,他发冷的嘴唇就依偎在她的奶子下,这是比什么都好的热水袋。
皑丰都看到了,心里隐隐作痛:他们是兄妹啊,迟早要拆开!但是,现在不忍,也不能。因为他明白,大雨中不能生火,姑娘们在用自身的体温给忒苘取暖。
皑丰已经弄清,后生们轮流潜入水中,将绳子绑住洞口的堵塞物,硬要泼开给洪水助纣为虐的祸头。对,这才是治本的高超的一着棋!不然之话,四面八方奔泻而下的山洪不要多久就能吞没整个八龙赛,抢救出来的一切依然难逃厄运!
这时,后生们正在奋力紧拉麻绳。麻绳绷得如弓弦,但水中那端却纹丝不动。
“慢!”皑丰很快扛来一根金刚木,“我下去撬,你们岸上拉!”
“不行!”忒苘从姑娘怀里一跃而起。姑娘的体温已经给他恢复了血气和力量。“堵物一泼开,漩涡会吸人,危险!”嫩姜也有辣的,倒是忒苘想得周全。
皑丰迟疑一下,这时又有了新主意。他拿来麻绳,牢牢捆住金刚木一端,抱起另一端,纵身沉到水底去。后生们见状,争先恐后跃进水里,纷纷往那洞口潜去。
皑丰在水底下摸弄清楚了,一块水泥瓦像一扇闸门封住了洞口。他费尽吃奶之力把金刚木插入瓦块与洞口间的缝隙,然后把金刚木靠在凸岩上作支点,才抓牢麻绳浮上水来。后生们也陆续回到岸上。
水流猛烈地冲击金刚木,它露出水面的尾端疯狂地抖动。
“一二三!”皑丰一声令下,麻绳紧紧地绷直起来。“一二三!”绷硬的麻绳传来强烈的震力,震麻了所有握绳的手。“一二三!”姑娘们不甘袖手旁观,一起插入后生中间,肉贴肉,腿靠腿,释放出全身力气。
“叭!叭!”不好!金刚木端上的绳结给震松了,眼看要脱开!
“咕咚!”皑丰一马当先投进水中,博尽全力把绳结套紧。
“叭!叭!”正当这儿,水底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握绳的男男女女齐刷刷倒下。
“通了!”青年们立时蹦起,欢呼雀跃。
“救人哟!”忒苘突然大叫,这喊声撕开了风声、雨声、浪声,制动了欢呼声。
洞口扒开了,水的巨大吸力旋开一个大铁锅般的漩涡,皑丰正处在“锅”的边上飞快地旋转!魔嘴般的漩涡时刻都有可能吞没他!
后生们不约而同地扑进水里,向漩涡口奋勇游去!
“回来,危险!”忒苘来不及思考对策,急忙拾起身边一块大石头,超前投去。
投石激起的水浪镇住了冒险的后生。
皑丰越来越近“锅口”了,看出他在拼命挣扎,但是毫无效果。
心急的姑娘们只能嚷嚷,汗水、泪水和雨水齐下。
这时,忒苘格外沉着起来,他拿来麻绳结了个套,找好站势,将套子往皑丰身上甩去。一次!二次!三次!漩涡已经攫住皑丰的双腿,只见他的上身慢慢竖起,双臂本能地朝天挥动,这就是漩涡“吞人”的关头!说时迟,那时快,忒苘第四次把绳套甩去,不偏不离恰恰套中皑丰的右臂上,旋即用力拉起,皑丰发出一声重重的呻吟,把拖出了“锅口”。
几个后生急忙游过去,把皑丰弄上岸。
皑丰喝涨了一肚子水,右臂脱臼了。
“爸爸!”妲蓉悲喊着扑过去,像刚才拥着忒苘那样拥起皑丰,狂吻皑丰的脸,把那上面的水珠一滴滴吻干。
皑丰朦朦胧胧感觉到,女儿的嘴唇是冷的。她终究还年轻,经不起大雨长久地冲洗。也许太累太冷,也是是太过伤感,妲蓉伏在爸爸身上不动了,只见她双肩抖动。
“蓉蓉!”忒苘身不由己地扑向妲蓉。
皑丰无力地搐动,不知哪来的力量竟伸出左臂把忒苘和妲蓉隔开……
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洪水给岜龙寨留下一层厚厚的黄泥浆,仿佛镀了一层发霉的金粉。“百年未遇的洪灾……”乡广播站这样说。但是,为什么百年之后又遇上了呢?大概谁也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过。
乡政府给农机修理厂记了集体一等功。
皑丰白纱布吊着右臂在指挥全厂进行生产自救。他沾沾自喜,心情忒好。
忒苘的兔子给饿了两天,他正忙着给兔子疗养。
“立了大功还这样窝囊!”皑丰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拿出抗洪的精神来!”
“厂长,处分我吧!”忒苘蔫蔫地低着头,“是我把水泥瓦搭在洞口栽蘑菇,想不到大雨来得这么急。”
皑丰仿佛跌落到黑洞里,辨不清东西南北。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么?
岜龙寨的洪水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伏倒的水稻扶起来就是了,泡烂的蕹菜挖起来再种就是了,倒塌的茅屋割把新草再盖就是了……一切仿佛是孩子们玩一场“办家家”……
一天,
皑丰去乡府汇报工作,翻翻旧报纸才看到那些通栏标题:
柳江告急!右江告急!红水河告急!
他惊奇地自问:山外这么大的地方也闹洪水么?
他想了好久好久,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