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 年 12 月下旬的一个清晨,两台汽车一大一小驶出南宁市区,在通往桂西北的山路上缓缓而行。韦国清坐在小吉普车的前排,一座座挺秀的山峰,一道道清澈的河水,迎面而来。这里的山,如笋独秀,如角触天。这里的水,飘逸如丝,平静如镜。坎坷的山路上,不时遇到行人牵着比板凳稍高的小马。村头的池塘边,或立或卧着粗大的水牛。从北方的雪地里走出来的警卫员看到这景色,以为到了异国他邦,小声耳语道:“是不是到了越南?”到过越南的老警卫说:“什么?越南还远着哪!”只有韦国清看到这景色,心中倍感亲切。
东兰县这块土地,在历史上曾经是培育壮族英雄的摇篮,也是孕育右江地区土地革命的母腹。这里是中国革命最早的根据地之一。 1929 年前后,全县约十二万人口。经过几年的残酷战争,人口骤减了一半以上。先后有五千余名壮、汉等各族青年参加了红军,其中一半人牺牲在中国革命的各个战场上。
从县城往南约三十八华里的地方,有五座峻秀的山峰,东向半环而立,布局犹如虎爪之五趾,俗称虎爪峰。山上木秀竹茂,葱茏苍翠。南侧的拉力峰最高,为五峰之首。在五峰之间,一掌半坡半平之地,散落着几间茅屋。屋前屋后,有几块水田。当地壮语称这里为弄英屯,意即野猫出没的地方。高大的巴侧山斜卧在东方,从前面关注着虎爪峰和弄英屯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一股清泉自巴侧山西侧而下,久旱不涸,这是大自然对弄英屯的恩赐。弄英屯后面也有一眼泉水,可供人畜饮用。
这里就是韦国清的家。公元 1913 年 9 月 2 日 ,韦国清就出生在这虎爪峰下的茅屋之中。
韦国清一行在县城住了两天,而后弃车步行,艰难地走在坎坷的山间小路上。路上,韦国清对喘着粗气的北方警卫员陈崇文说:“小陈啊,你们家乡没有这个路,这个山。”走到离家约五、六里的劳丘屯山坡上,韦国清想起去年回乡,弟弟邦宏和邦武就是站在这里等他,当时看见哥哥,两个弟弟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韦国清安慰他们说:“见了面要高兴,不要哭。” 1953 年 3 月,韦国清赴越南途中第一次回家乡,因为越南战事紧张,家乡道路难走,只在离家不远的新烟村小学里住了两个晚上,就离开了。弟弟邦宏和邦武赶到新烟小学,与哥哥见了阔别后的第一面。韦国清对弟弟说:“敌人那样折磨我们,你们能活下来不容易。我也没有想到我能活着回来。”那次韦国清交给保健医生李志学几十元钱,交代他买一口猪,杀了招待大家。
总算到家了!申酉时分,大家走到了弄英屯。
一到弄英屯,几十年中很少萌发的亲情,一时在韦国清心中波澜起伏。他走到了屋后,站在一棵高大的黄皮果树下,望着父亲、祖父和其他亲人的坟茔,童年的往事一件一件地跃然眼前,他依稀听到亲人们唤起他幼时的乳名:“日宽!”
弄英屯原来只住着韦庭繁、韦庭盛两家。他俩是堂兄弟,祖籍在东兰县城。在弄英屯,他们两家共同祭扫的祖坟有十个。从庭繁、庭盛开始,韦氏分为两个家庭,称上面家和下面家。
庭繁、庭盛两人素有助危扶困之心。韦庭盛没有娶妻,胞兄早逝,他便抚养两个侄儿宗长和宗义,并为他们俩娶妻成家。宗义为革命牺牲后,庭盛又抚养宗义的儿子邦贵。另外,庭盛还收养了一个年幼的孤儿,名叫黄绍康。黄绍康长大后,又为他盖房成立门户。韦庭繁家赡养了一个无依靠的老先生,名叫陆三奇。庭繁喜好陆先生的学问,两人亲如兄弟。陆三奇死后,庭繁买了一副棺材,为他治丧送葬。
韦庭繁家几代单传,他年过五十,才得一独生子,取名宗典。在壮族之乡,韦庭繁是看重传统汉学的。他读过儒家经典,待人宽厚,治家严谨。宗典自幼受父亲熏陶,农作之余,悉心读书习武,养成体民情、重道义的品行。
一个重传统伦理的人家,自然把生儿教子、传宗接代看成一件大事。老年得子的韦庭繁更加关心着后继有人、子孙兴旺的问题。宗典十七岁,庭繁就为他娶了下免村覃按书的小女儿为妻。覃氏婚后随夫姓,改名韦乜宽。贤淑勤快的覃氏女,让韦庭繁一家大添光彩,第一胎便顺产一男儿,使韦家两代人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喜悦。随着一阵强劲的婴啼声划破夜空,弄英屯茅屋里的灯火更亮了。
按礼,小孙子属于邦字辈。韦庭繁寻思着,要把自己为人的准则和对未来的希望,通过孙辈的名字叫响,以便给家庭带来运气。他想到了“宽、宏、宁、定”四个字,便为长孙取名邦宽,乳名日宽。这“宽”字,不仅确立了宽厚的为人准则,也寄托着宽裕的生活希望。
邦宽生得一脸福相,眉目含英,面色红润,生着两个小酒窝,邻近的阿婆、阿嫂们都很喜欢他。可是一到人世间,便遇上命运为他安排的第一道难关。辛劳而又缺乏营养的母亲,生下他以后一直缺奶,常常把他抱到邻村,请婶子韦乜烈喂奶。他三岁到六岁间,弟弟邦宏、邦宁和妹妹的花相继出生,更加上沉重的社会压迫与剥削,家里的生活就渐渐地为难了。幼小的邦宽,也一步一步地在家中取得了长子、大哥的地位。
幼儿从学会走路开始,便会注意到户外的环境,并受到环境的陶冶。不同的是,山里的孩子在注意环境的同时,就在学习改造环境了。邦宽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大人们观察山民的各种劳动,并学着自己去做,好象知道自己不久就要承担起大人们所承担的一切。苍翠秀丽的自然环境和勤劳勇敢的山民也特别地垂青于他,帮他唤醒了聪明、早熟的灵性。
弄英屯周围人烟稀少,青山叠翠。山上古木参天,老藤交错,泉溪汇流,禽兽如梭。五座山峰从左右和后面紧逼着房舍,将整个屯子压缩得很狭窄。邦宽在大人们的指点下,认识了很多野生植物与动物。樟树、榕树、椿树、毛竹等是最常见的,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他家屋后的那棵高大的黄皮果树,他一直到晚年还记得小时侯在树下打果子吃的情景。动物中常见的有猴子、野猫、獐子、豪猪、黄猄、竹鼠和老虎。艰苦成勤劳,险峻出勇敢。有时候老虎在沟边路旁引颈长啸,当地人却见惯不惊,依旧劳作。
韦庭繁家约有八亩薄田、四亩旱地,亩产一、二百斤。丰年尚需以红薯、南瓜补充,欠收年岁只有靠借贷助度春荒。不及牛背的邦宽,即开始上山放牛,或割草砍柴。他与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品尝着同样的苦辛,也同他们分享着同样的欢乐。直到晚年,他还记得小时候插秧时可以吃到红烧肉,过年还可以吃到扣肉、豆腐丸子和猪肉绿豆粽子。香甜之甚,还因为其中包含着自己劳动的果实。
每个人的童年都是幸福的,即使生长在艰苦的环境也不例外。因为皮肉之苦一旦缓解,贪玩的本性就会抹去对痛苦的记忆。玩陀螺是壮乡青少年最喜爱的娱乐活动,春节期间尤为风行。邦宽也喜欢玩陀螺,而且每次都表现出他顽强的性格,不战胜对手决不罢休。
太阳缓缓移过西山,林荫下走出几个龀龄童子。他们每人扛着一捆柴,腰里系着一把砍刀。“宽哥,我们今天已经打了三捆柴了,回到家该好好玩了吧?”邦宽手里拿着一根粗壮的树枝说:“你们看见了吧,这是一根很好的料,可以做几个好陀螺呢!我今天回去就做,作好后你们一人一个。”邦宽的好胜心和成功欲,不只在于玩陀螺,他的兴趣还在于亲手制作各种各样的陀螺,他战胜对手的信心,就是从使用自制的陀螺开始的。
劳动与游戏树起了邦宽在同伴中的威信,使他渐渐成为同族的长子、同辈的大哥。在邦宽的同伴中,除了自己的弟妹和族兄弟邦贵外,还有附近几个屯里的孩子。皮相屯的韦顺规、韦日能,纳召屯的覃建元、覃日六、覃的英,巴龙屯的黄美芳,廷怀屯的陆秀清,屯更屯的黄的秋、黄日荣、黄茂芳,还有弄而峒的陆日年等,都常与邦宽在一起为伴。尤其是顺规和建元,与邦宽最要好,经常形影不离。大家称他宽哥。在小姑娘的心目中,宽哥的长相比谁都强,人品也格外讨人喜欢。他聪明而且肯吃苦,温和而且坚强,是山屯少儿心里自然的“领袖”。
韦庭繁有两件心事,头一件是抱孙子。当邦宽出息成山区人见人爱的俏哥之后,第二件就是给长孙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在邦宽十一、二岁的时候,家里就为他订了亲事。女方就是纳召屯的姑娘覃的英,比邦宽大两岁。姑娘确实不负祖心。不仅人生得俊俏,而且聪明善良、勤快能干。的英父亲早逝,但家资富裕,家中缺少男力。按当地风俗,农忙时,邦宽常到她家帮着干活。不料,善者偏遇恶人欺。与纳召屯一坡之隔的皮相屯,有一个名叫韦福任的,一贯蛮横乡里,粗暴弱小,动不动就想对妨碍他的人下毒手。韦福任看中了邦宽的未婚妻,欲强娶入门,被的英与家人拒绝。为排除障碍,韦福任几次谋于途中杀害邦宽。邦宽的好友顺规、建元听到风声,便通知邦宽小心堤防,并于途中为伴,韦福任未能得手。由此,韦福任便对邦宽一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潜下祸根。
邦宽做为家中的长孙、长子和大哥,始终是全家人的中心。不过,无论是对他寄于厚望的祖父,还是把他引上革命道路的父亲;无论是为他的吃穿而操劳的祖母,还是几乎把全部的爱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母亲,都未曾想到、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所生、所养,抱在怀中,拖于膝下,念在心中的小日宽将要经历的非同常人的命运。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站在他们坟前的邦宽,已经改名韦国清,他走过了漫长的峥嵘岁月,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高级将领和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军事总顾问,他的名字已经为中越两国的领导集团所熟悉,然而,他的弟弟和新烟村的同乡们见到他,只知道韦邦宽是带着十几个警卫人员的大官,对他的经历和职务却一概不知。直到他两年后回广西担任了省长,乡亲们和壮族人民才渐渐明白,出生在东兰县新烟村弄英屯的韦国清是他们共同的骄傲,是全体壮族人民真正的长子。
韦国清这次回家,为乡亲们带来一件特殊的礼物。他从广西军区带了一部电影放映机,带了两部苏联影片,一部叫《钢铁战士》,一部叫《丰收》。在县城放了两场,在新烟村放了两场。乡亲们翻山越岭,背着老人孩子,从周围几十里路赶来,这是大山里一件空前的盛事。乡亲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不可思议电影的希奇,不可思议洋人的新鲜,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古老的山林中,乡亲们的惊奇与兴奋不可言状,只是在影片放完后,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要求重放。韦国清交代放映人员:“满足群众要求,要看几遍就放几遍。”这真是再好不过的礼物。家乡把韦国清引回到过去,韦国清则把乡亲们引向未来,让大家大开了眼界。当时还有土匪活动,韦国清的警卫们全副武装。放映场周围也有民兵和公安人员站岗。电影虽然新奇,不过孩子们的眼睛却不时地被吸引在韦国清的警卫们身上,他们对那些不曾见过的冲锋枪、驳壳枪和轻机枪更感兴趣。
韦国清住在老二邦宏家中。此时,老三邦宁被国民党抓丁早已失踪他乡。妹妹的花被人拐卖下落不明。老四邦定已参加人民解放军。小弟邦武住在新烟。只有邦宏住在弄英屯。山民们生活十分困难,邦宏住的茅草屋里,麻床破被,连桌凳都没有。窗户无纸,风雪飞入。韦国清与警卫邓华有、陈崇文住楼上。楼顶蛛网纵横,烟串如穗;楼板缝长隙宽,高低不平。邓华有想找一块木板为首长支床,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韦国清说:“不用找了,就住地下。长征时那有这个?抗战时也没有。”小邓与小陈只好用干草铺在地板上,铺一块床单,顶上支起一块自越南带回的降落伞挡灰。从南宁来时只为首长带一床被子,邓、陈便裹着棉衣睡在草上。寒气彻骨,邓华有一夜未合眼。天亮后,他找来一个瓦盆,买来木炭,生着一盆火,给首长取暖。
第二天,韦国清叫邓华有:“明天就是元旦,我要请几个弟弟全家,在一起吃餐饭。你准备吧。” 1955 年元旦,两个弟弟和弟媳、孩子们都坐在一起吃饭。鸡鱼肉菜,弟弟们从未这样吃过。韦国清对邦宏说:“妹现在在哪里?能不能找一找?总是在东兰这一片吧。”去年回乡,听说小弟随母改嫁后取名陆秀雄,韦国清说:“还是改过来吧,叫韦邦武吧。”
邦宏是乡干部。韦国清详细了解了村里的生产情况,鼓励邦宏做好工作。他看到乡亲们困难,对邦宏和村干部们说:“现在解放不久,人民的生活还很困难。今后要过好日子,就要克服困难。不克服困难就难以生存,我就是靠克服困难才活下来的。一次战斗中负重伤,手术没有麻药,治疗七个月伤口长不好,如果不克服困难,这次负伤也难救活。”韦国清边说边解开衣裤让弟弟看他的伤口。伤口又大又深,弟弟看了很害怕,连声说:“革命的胜利真不容易!”韦国清说:“都是革命。我出去了几十年,在外面打仗是革命,你们在家种地也是革命。没有人种地,全国人民吃什么?大家一定要搞好团结,要人人讲团结,要听党的话。”
韦国清见大弟邦宏咳的厉害,对他说:“你身体不好,不要再抽烟了。”
在大哥面前,两个弟弟什么要求也没有提。但却深深体验到在大哥身边的亲切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