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滚草 02)
鸡蛋花
“农场有个很漂亮的湖北姑娘,过几天就要结婚了。”我的同学阿仑似有些感叹地说。那是我到海南的第一个月,我去三亚找阿仑玩,我们坐在亚龙湾的海滩上,吹着湿润的海风,看海水渐渐褪去黄昏的灿烂,变成忧郁的紫色。
“因为明天——,你将成为别人的新娘……”我故意很忧伤地唱起来,两人都笑了。
“你误会了,”阿仑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追求过她,对她也就谈不上有很深的感情。只是觉得可惜,这么好的女孩,最后却嫁给一个大家都认为和她不般配的男人。”
阿仑所在的农场,是他们公司(一家台资种子公司)跟当地一个农场主租过来的,是公司的种子基地。象这样的种子基地公司还有好几处,分布在新疆、陕西等等。公司有一个技术和管理精英队伍,阿仑是其中的一个,他们就如候鸟一般,夏天飞到新疆,呆上几个月,种上一季的西瓜、黄瓜、辣椒、西红柿……,冬天又飞到海南岛,种上一季的西瓜、黄瓜、辣椒、西红柿……。冬夏之间,他们就飞回厦门公司总部做短暂休憩,享受一段时间的城市文明生活。
“好浪漫啊!”总想流浪天涯的我,很羡慕阿仑的生活,“夏天去新疆避暑,冷了来海南过冬。好地方都让你给走遍了!”我甚至有点眼红。
事实却不是这样。别处的生活永远如雾里看花,美丽的很,真正置身其中的人才体会得到其中的酸甜苦辣。阿仑公司的种子基地无一不是风景优美而远离都市,这些精英们常年便过着几如荒岛般的半隔绝生活。
“长达四五个月,呆在远离都市文明的地方,整天对着土地、庄稼、农民,没有娱乐,没有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朋友,没有可以追求的门当户对的女孩,没有时间培养一段感情。我们不是些找不到老婆的人,就是些有老婆不能团聚的人。”阿仑把自己的生活说得十分凄惨,把我逗笑了。
“说得跟鲁滨逊似的。”
“你别笑啊。再笑我可要哭了。比鲁滨逊还不如呢,鲁滨逊还可以在荒岛上呆几十年,我们却没有权利决定在一个地方的停留时间。就说三亚农场准备结婚的湖北姑娘,她叫李碧君。第一次看见她,谁不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可真要去追求她的时候,又退缩了。我能给她什么呢?再过三个月,等西瓜熟了,番茄红了,辣椒收了,我也该走了。要到了明年,才能再见上她一面。那时我们又老了一岁,彼此又变得陌生了,需要再来一遍互相熟悉的过程。你说,这样的恋爱怎么谈?三亚农场我已经来过三次,第一次来,李碧君就在这里,那年我刚毕业,看见漂亮女孩还腼腆得很。第二年来,她还在,我们熟络了点。她好像对我有好感。不过很多人追求她,我一个穷光蛋,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人,哪敢谈恋爱呢?谈了又能怎样?难道让她一年到头忍受相思之苦?我那些已结了婚的年轻同事,大都是闪电恋爱,闪电结婚,闪电生小孩。生了小孩,老婆在家就不那么孤寂。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自然要找情人,找小姐。我能让我未来的老婆过这种生活吗?
看起来李碧君也是个聪明人。她始终没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谈恋爱。或者谈了我不知道。追求她的不乏优秀的人。我们公司是亚洲最大的种苗公司之一,汇聚全国各农业高等学府的人才,而我们这些外派的人又可以算是公司的精英了,风度气质、谈吐学识,自然是让年轻姑娘着迷的。可是等我今年第三次来三亚,她却爆了个大冷门,她要结婚了,对象是农场主的儿子,高中毕业,也在农场做些杂事。人倒是个老实孩子,可毕竟没多少文化,头脑简单,不太想事情的那一类。大家都祝福他们,心里可都不是滋味。想不通那小子怎么就那么有艳福?
不过替她想想,还真是找农场主的儿子比较好。生活不愁,马上就有了个家;老公时时在身边呵护;地方偏僻但风景优美,过日子是很不错的。我们这些外来户,看起来都人模人样,走在西瓜地里,在那些来打临时工的当地人中间,显得很另类,很“高级”。其实不过是些空架子,农场主的儿子给她的安逸生活,我们一个也给不了,至少,目前是给不了的。”
阿仑那时已经漂泊了三年,说话自然带了点沧桑。我呢则刚刚跑出来,正新奇着,完全听不出来阿仑对未来的迷茫。我只顾对李碧君感到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美人,能让阿仑这么感伤呢?
第二天我特意让阿仑找个借口,带我去农场办公室看大美人。
刚推开门,对面的她应声抬头,和我四目相对,竟有很亲切的感觉。真是个好女子,眼神妩媚但不轻浮,皮肤白净,身材略显丰腴。不知为何,见了她我才有了人在异乡的感觉,是因为她身上透出来的异乡人气质吗?在农场这个环境里,男人、当地人的天下,感觉她的美丽有点不真实。
“阿仑好福气啊,有这么好的女朋友照顾了。怎么事先没透点风声给我们呢?”她从简陋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笑吟吟地看着我,嘴里一边调侃阿仑。
我的脸有点热热的,阿仑忙解释道:“你误会了,这是我同学,广西来的,刚到海口来工作。”
我说:“听说你要结婚了,祝贺你啊。”
李碧君笑笑说:“又来了个天涯海角沦落人,后天一定要来吃我们喜糖啊。让阿仑带你多逛逛三亚。附近有个橡胶林,现在树叶红了,很漂亮的,你和阿仑同学,就是在北方念的大学喽,你一定会喜欢橡胶林的,可以找回北方秋天的感觉。”
第二天我和阿仑从橡胶林回来,又走到海边看海。快到海边的时候我看见路边长着一种奇异的灌木,长在洁白的沙滩上,叶子大而稀,枝干肥嫩,显出一种孩子气的单纯,花也开得清清爽爽的,是5个花瓣,黄色白边,散发出醉人的香气。阿仑说这叫鸡蛋花。
我有点失望:“这么特别的花竟然叫鸡蛋花。一定是当地人看见花的颜色是鸡蛋的黄色,就叫它鸡蛋花了。”
奇怪的是,多年以后只要我想起李碧君,一定同时想起那棵婷婷玉立于洁白沙滩上的鸡蛋花。
同样是飘到天涯海角的一棵种子,李碧君长成了一棵鸡蛋花,在美丽的海南岛扎了根;我却长成了一棵风滚草,随风滚动,至今尚不知该在哪儿落脚。人的命运是多么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