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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路漫文集:汉文的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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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3 23:21:00 |只看该作者

10“处分决定”的风波

1

周群漫步来到厂礼堂的后院的水池边,一支红艳艳的玫瑰迎着他频频颔首,仿佛一位少女彬彬有礼地欢迎他的莅临。

他深深地满吸了一口气,感到满心舒畅,浑身蓄发着跃跃欲试的力量。他今天正式就任厂长,刚才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发表了大博众望的“施政”演说,那浪潮般的掌声还在他耳旁回响……

几只舞姿翩翩的金鱼朝他游来,在他面前调皮地吐了几个气泡泡,似乎在向他说:“周厂长,先别吹,往后有得看的……”

周群躬下身来,朝金鱼群里狠狠地戽水。

鱼儿们像一群受惊的小孩,一哄而散,急忙躲进乱石里。

忽然,假山后面传来窃窃私语,而且话音越来越高——

“周厂长说得好呀,真不愧为工程师!”

“我就赞成他那句话:靠经济规律治厂,靠按劳取酬治人!”

“别说治这治那,就怕连老婆他也治不了!”

“杨玉琼是厂里闻名的厉害婆,何况,有几个知识分子不是怕老婆的?”

“……”

声声句句,听得真切。周群预感到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一道复杂的综合题,光懂技术、懂外语,有理论和勇气,还不能完满解答这道难题的。

2

“哟!我还以为当了厂长,可以不吃饭呢!”

周群刚刚进家,爱人杨玉琼就半真不假地挖苦他。

往常,每餐饭都是周群煮饭菜,好让小杨有时间洗扫缝补什么的。想不到今天动锅仅仅迟了几分钟,就招来她的凉讽热潮。周群干脆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了。

汤淡想到盐,心烦想到烟。周群摸出烟盒,盒子空空如也。要是平时,只要唠叨一句:“这香烟也怪,吸嘛不见甜,不吸嘛口水涟涟。”小杨就会马上到小卖部去。可是现在,周群不想装那个可怜相。为了镇一镇贪馋的口水,他伸手向烟缸里,从短蛇里面选长虫,拈起一截烟头……

“寒酸相!”冷不防小杨朝他面前甩来一包长嘴“天麻”,还粗声粗气丢来一句,“整天吞云吐雾的。那天‘癌”死了,乐得我守寡!”

周群看着小杨那副神态,立即明白这烟的来由,突然肚子一窝火,把伸出抓烟的手收了回来,喊了一声:“这烟,你给那个人退了回去!”

“什么?”小杨脸色徒地变了,她也肚里一窝火,抓起盆里的衣服摔到地上,喊了一声,“我再洗是狗养!”就呜咽着跑进卧室去了。

长支“天麻”(另有几包高级糕点)是一个不速之客昨天送上门来的,他求周厂长帮推销“便宜货”,还答应给“手续费”。当时周群一口谢绝了,又因有急事要出门,就交代小杨送客。谁知周群返家时,“天麻”和糕点好端端地还搁在桌面上。两夫妻为此还闹过一场别扭。到如今,人走了,茶也凉了,叫小杨到哪里去找人退烟?

周群不好再说话,默默地走进了厨房。他弄好饭菜,还不见小杨的动静,心里倒有点不安起来。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周群不免后悔自己有点过分,便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去。

“饭菜都凉了。”周群来到床前,见小杨目光呆呆地望着蚊帐顶,手上的肥皂沫还没有干,鼻子不禁发酸,“还像个小孩样,吃饭又要人叫呢!”

小杨依然一动不动。

他无可奈何地走出卧室,拾起小杨丢在地下的衣物,又默默地走进卫生间。

周群正吃力地搓洗着衣服,小杨一阵风进来了,她蹲到脚盆边就嚓嚓地搓起一张被单来。夫妻俩头对着头,就是不搭一言。终于,小杨站起来,捧起水淋淋的已搓洗过的被单启口说:“请帮帮忙!”

那年,周群已近而立之年,在爱情上中不交运。他那张被单已有两年不见水。倒不是懒,而是顾面子。堂堂男子汉,自己洗被子,多丢人!无奈,等“她”遥遥无期,不得已自己动手了。

洗被单是一门苦差,尤其是拧水那功夫,有力无法使。周群洗好了它,发现河边有一杆拴马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被子绕过木桩上,两手握紧另一头用力拧,汪汪的水帘从被条上匀匀地淌下,宛如一面瀑布。

“哟,好漂亮的被单,拴了马啦!”冷不防背后甩过一阵清脆的女音。

周群回头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妹仔提着提桶,在霞光中亭亭玉立,朝阳给她浑身镶上金边,还在眯眯地笑。

“现在的妹仔真‘刁’!”周群很恼,心里骂了一句,继续着自己的劳作。

“马……”妹仔走近周群,欲言又止。

“我不姓马!”周群狠狠地回了一句。

“喂,坏了,坏了!”妹仔发觉周群经不起玩笑,便丢下提桶,夺过被单,双手举给周群看,“这,不如不洗呢!”

周群这才发现,绕过木桩的那一截被单黑里麻丢的。不觉难为情地脸红了。

妹仔白了周群一眼,把被单丢进提桶,跳进水滩,哗哗地搓起来。

“喂,我来教你!”不到一筒烟功夫,妹仔已经把被单搓好洗净,她捞起被单,叉开双腿,好像老师启发着自己的学生似的,招呼周群注意她的示范,“拧长条的衣物,要是没有帮手,就这么着,看!”她熟练地将被单绕过自己的大腿,两手左右挽弓,一抽一绞,清滴滴的水沿着藕节般的腿杆淌下来,在朝阳的斜射下,闪烁着彩色的光……

“认得我吗?”妹仔直起腰来,挽着提桶,朝周群嫣然一笑,“三车间,姓杨,杨柳的杨。——被单,到傍晚给你。”

从这次以后,小杨就常常到周群宿舍上“夜校”,闲时假日也喜欢到周群身边实习“家务管理学”。头回“喂”,二回“妹”,三回不言也意会。两人的感情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植长了。不过,在年龄上,两人整整相差十岁,周群未免有点躲闪。小杨却毫不掩饰地说:“抬轿的不怕淋,难道坐轿的怕淋不成!俗话说,不抽烟,少十年。你没抽烟,这年岁不就是合适了嘛!”他们就这样做了夫妻。

周群想起这些往事,又端详了小杨一眼,把她递过来的被单一头接在了手上……

3

一上班,车间里就一片欢声笑语,俨如有人请喜糖一般热闹非凡。小杨把那条“天麻”和糕点拿到车间里“充公”来了。

“周工上任,该贺!”

人们不明底细,都以为是小杨为周群上任请大家吃喜糖哩!小杨也故意制造“喜剧气氛”,只管不住地笑,并不急于解释、

正当大家大恭其贺的时候,周群突然出现在车间门口上。他劈头就问:“怎么还不开工?”

“庆祝周厂长上任,杨师傅请我们吃糖呢!”不知谁答说。

“乱弹琴!”周群瞥见小杨手上的“天麻”,不禁大冒其火,“一切误工损失,由杨玉琼赔偿!”

看到周群发了火,人们乖乖地回到各自的位置,忙起自己的工作来。周群瞪了小杨一眼,走了。

小杨感到委屈,脱口骂道:“嘿,了不起,什么鸟厂长!”

旁边有人开了句玩笑:“厂长夫人,怎么兴骂街呢?”

“你妈才是夫人,我不稀罕!”

“别说绝了,有那么一天,小轿车开到身边,服务员打开车门:‘厂长夫人,请!’可有人眼红哩!”

“谁眼红,我离婚,让她来!”小杨已经有点失去理智。

“情报”很快汇报到周群那里,不管怎样,周群当晚愤然间写了一份“对杨玉琼的处分决定”。

4

周群把“处分决定”提交给厂党委黄书记,并要求召开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宣读,狠抓一下纪律教育。

黄书记浏览“处分决定”之后,微微一笑,文不对题地低吟一句:“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呀!”

“唔?”周群听不出黄书记的意思,有点疑惑。

“思想教育,光靠魄力还不够呀!”黄书记给周群泡了一杯茶,“还得讲究点——用行话说,叫做——效益。”

“我以为,对于领导人的家属……”周群喝了一口茶,烫得他吱声不得。

“心急喝不得热茶嘛,哈……”黄书记开怀大笑,随手给周群递了一支烟。

点烟之后,黄书记才慢条斯理地说:“有两个概念,我们来讨论一下。家属该不该分等级,领导的?工人的?这是一。都是职工,谁是谁的家属?比方说,对我爱人来说,我算不算家属?这是二。”

周群不吱声。黄书记只好开门见山,直陈己见:“上班,大家都是职工;下班。大家互为家属。我建议,回到家里,你先以家属的身份和小杨谈谈。俗话说,夫妻吵架不过夜嘛。”

周群不自然地笑了笑,低头喝起茶来。

“工作要拉大网,抓大鱼。”黄书记无意识地搔搔头,又转了话题,“我想,清官能断家务事的,你说呢?”

5

晚饭之后,按习惯,周群埋头于资料堆里,小杨沉迷于电视剧情之中,各寻其乐。

可是,今晚有点反常,分明电视台今晚播的是粤剧,两口子都听不懂“白话”,却身贴身地坐在一起,对电视机“瞎”看。

不一会,小杨睡意昏然,便将头靠在周群肩头上,有点迷迷糊糊了。

周群心里却在的的答答打算盘,思谋着如何做出“家属”的身份来。他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昏昏欲睡的小杨,觉得谈话的时机已经成熟,便贴着她的耳旁说:“玉琼,我有句话问你呢。”

“嗯。”小杨亲昵地摸抚周群的肩头。

“要是一个人受了处分,他会怎样想?”

“罪有应得。”小杨不瑕思索地说。

“如果是自己呢?”

小杨松开双臂,直起身来,一边理理头发,一边淡淡地说:“我是个工人,做工吃饭,犯不着处分。”

“你先看看这个。”周群从衣袋里掏出“处分决定”,递给小杨,“这样写,妥不妥?”

小杨打开稿纸,目光一扫,白纸黑字,赫然在目:“杨玉琼同志上班时间停工闹骂,影响极坏。为严肃厂纪,教育本人,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并罚款十元。”

“你,什么意思?”小杨看罢,一股无名火冒出心窝,鼓起眼睛直逼周群。

“我想,当领导的要以身作则……”

“你以身作则,怎么把脚踩在我头上?”

“你今天的表现……”

“我怎么啦?那烟、糖,放在家里你不给,我就拿给大家吃,怎么样?还要处分我?呸!”

“喂,以后说话文明点好不好?”

“嫌我不文明?好,我们离婚!不沾女人的边,绝对文明!”

再争下去,周群担心更不“雅听”,只好缄口不语。

6

小杨赌着气,上床睡觉去了。

周群坐着不动,闷着头大抽其烟。

小杨是个吹气筒,气一过,风就止,不到五分钟,便呼呼入睡了。周群却是个七拐八弯的窑道道,烧火的走了,还藏着满肚子的烟。

周群看看手表,九点一刻,还早,便信步踱出门去。

人有善于思考的头脑,也有易于变异的情绪。周群迟迟款款地踱到小道上,心里却烦乱如麻,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周群竟走到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前,他随手开门拉灯,又想不起该做什么好。想抽支烟,摸摸口袋,烟忘了带了,却摸出那张“处分决定”来。一张纸捧在手上,轻如鸿毛,然而心情沉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他把这张纸打开,又折起;折起,又打开。反反复复地看看,又想想;想想,又看看。他掏出水笔,想将“处分决定”修改一下,让措词缓和一些,用词婉转一些。但是,心里乱糟糟的,脑子总不听使唤。遣词,词不来,修辞,词不转;连一个标点符号也动不了……

时间嘀嗒而过,夜班已经下班,机器悄然停转,厂区顿时一片寂静。

有如神差鬼使,周群运动了手上的笔,本能地胡划乱写起来。至于写点什么,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划呀写呀,他乏了,困了,那支笔也渐渐不动了,头,慢慢地倒落在桌面上……

7

“叮呤……”一阵铃声惊醒了周群,他揉揉眼睛,看看手表,六点整!

周群急忙起身回家去。电灯也想不起要关掉。

他刚踏进家门口时,正碰着小杨端一碗吃的从厨房里出来。

“我回来晚了,你煮好饭了?”周群傻傻地问。

“你上哪去了?”小杨惊疑地打量他。

“刚下班。”周群憨笑着,迎上前去想接过小杨手上的碗,“让我来吧!”

小杨挡开周群,严肃的目光逼住周群的脸:“你发癫!才响铃起床,你上什么班!”

“唔,唔……”周群一下子清醒了,终于想起自己没回家睡觉,于是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衣扣。

小杨的目光随着周群的手指“定格”在他的衣扣上,她的脸徒然变色,手上的瓷碗叭地落了地,她哇地一声,双手捂住脸,扑在沙发上。

周群惊慌失措,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赶忙上前扳动小杨的肩头:“你怎么了?”

“你……做得……好事!”小杨哭得悲悲切切,“我死了吧,让你……不用再去偷偷摸摸!”

“有什么摆明说,我求求你!”周群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又不好追问,急忙掏出手帕给小杨抹眼泪。

小杨把脸埋进胳膊间,呜呜咽咽地说:“你看你的衣扣,自己明白。”

周群低头看看衣扣,原来衣扣上缠着一絮女人的头发,一下子也吓懵了!

周群痴痴地想着,目光忽儿发现电视机还没有盖上罩子,终于想起来了。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周群挨着小杨坐下,亲切地解释说,“昨晚看电视,你不是……”

“你坏!”小杨破涕为笑,她也想起来了,一时羞于难为情,侧起身来,雨点般猛捶周群的胸脯。

“我真糊涂,昨晚到办公室,不知怎么就伏在桌上睡着了。”周群只会傻笑,忍着疼让小杨捶个够。

“你……”小杨倒可怜起周群来,便亲昵地依在周群怀里,把衣扣上的头发一丝一丝地扯下来,“把衣服换下来吧,该洗啦!”

“叮……”上班的预备铃响了,周群换了衣服,就匆匆赶去上班。

小杨抖开周群换下来的衣服,习惯地掏开口袋,不想又掏出那张“处分决定”来。小杨把它展开,正面是文稿,背面却乱七八糟地胡乱划着什么。细心一看,倒也看出几句来:

管厂难,管老婆更难。

当官难,当家属也难。

事业比爱情更珍贵十倍,只有可怜虫才乞求爱情。

辞职?离婚?——都不!

……

“叮呤……”上班铃响了,小杨急忙往厂区跑。

8

“嚯,孟姜女送寒衣来咯!”小杨刚跑到厂门口,不知谁在传达室里喊了一句。

小杨猛地顿住,也发现了自己竟糊里糊涂把周群换下的衣服抱进厂来,脸煞地一红,一个急转身,飞也似地跑回头去。

小杨跑啊跑啊,不觉跑到食堂门口,夜班的几个师傅正在墙报栏后面边吃早点边议论着什么,好像还提到自己的事。小样便放缓脚步,竖起耳朵听着——

“离婚?那二指脸往哪儿放?”

“堂堂厂长,我想不会!”

“难说呀,小杨那个脾气……”

“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现时有些当老婆的啊……”

……

呵,真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深夜里发生的事,天才亮,就家喻户晓了!

小杨周身长起鸡皮疙瘩,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她神经质地喃喃默诵着不知从哪本书里背下的一段名句: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做丈夫的,当妻子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紧密地维系着整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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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31 22:49:00 |只看该作者

11孙猴子与“花脸狐狸”

1、遇上了冤家对头!

“弟兄们,我请客!”一包带嘴凤凰,我来了个“天女散花”,就倒个一干二净。

“哪来的外快?”小李子玩弄着烟仔,并不想接火。这小子,一条小心翼翼的鳜鱼。

“路边花,哪个手长那个抓。”我十分得意。那天,抢修碾沙机,一天工我报了十天,领得九天超产工资,用去两包带嘴凤凰,整整还剩十八元。本来嘛,工厂的钱,多拿几块,不过大海里少了几滴水,无关紧要;至于私人的钱嘛,那是姑娘头上的花——看得动不得,我绝不去摸的。

陆师傅半闭着眼,轻轻地喷着浓烟,漫不经心地问:“是冒领的款?”

“什么冒领?”我对于陆师傅,三分有说有笑,七分无可奈何,“我是一天干了十天工!”

“你这个孙猴子,一天算作十天工,恐怕将来算不过如来佛的五个手仔呢!”陆师傅克人的话,就像糖拌苦瓜。

大家朝我哄然大笑。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真是无可奈何。

“孙政,厂办有人找你!”听见车间主任呼喊,我得了下楼的梯子,连忙走了。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着一件褪色工作服的陌生大汉,高大的躯干,粗壮的手脚,长脸型,尖下巴,脸上两三处小伤疤,双眼射出令人生畏的目光。我不敢多看他两下,赶紧转身遛出门口。

“进来,贵姓?”陌生人招呼人并不露笑。

我迟疑了一下,索性大大咧咧地走进去,俨然以主任自居:“我姓孙。你找谁?”

“孙政,对吧?坐!”陌生人示意请坐。

“他找我?”我心里犯疑。

“我刚从地区来。”他嗓音洪亮,词语简短,开门见山,有点官气。“我刚刚领的超产工资,群众意见多。我看,不多劳,就不该多得,退了吧!”

听口气,来头不少;看容颜,负过伤;也许是地区的什么首长。可是,虽然我冒报了工时,但已办过手续了呀!况且,钱进口袋还没有暖又赔出来,我的脸往哪儿放!

“迟退不如早退!”陌生人见我迟疑不决,站起来发出最后通牒,给人毫无考虑余地。

“花脸狐狸!”我望着扳扳的伤疤脸暗骂。但瞥见他把笔记本放进旅行袋,一想,山高皇帝远,首长话是一句,难道他要亲眼看我办退款不成?我就站起来朝他笑笑:“首长说得对,照办!”说罢,扬长而去。

回到宿舍,心里终究有点气。一杯解百愁,我在走廊上升起了“小高炉”。也是人背时,嘴生疮,豆粒儿刚刚蹦跳两下子,锅底就熄火了。“撞鬼!”我的猴脾气发作了,冲进宿舍拖出一张旧方凳,叭哒一砸,咔嚓一揣,吱哩喳啦一掰,三下五除二,就是一堆整整齐齐、干干爽爽的上等柴。

“注意!有人来!”小李子站在我身后,直朝前面挤眉弄眼。

“花脸狐狸”果然朝我这边来了。他向我致个“点头礼”,脸膛还是扳扳的,好像他有一辈子生不完的气。

他走近我的“小高炉”,望望被烟火熏黑的天花板,摇摇头。随又躬身蹲下来,帮我捞捞豆粒儿:“饭堂的伙食,可以吧?”

“葱花韭菜,各有所爱。”我接过他手中的锅铲,急急地把豆粒翻个当当响,暗示他是不受欢迎的人。

他缓缓地站起来,目光环地一扫,盯在那堆“上等柴”,不紧不慢地说:“伙食可以想办法改善,可是,板凳你要想办法赔。”

背时!我遇上了冤家对头了,这个“花脸狐狸”!

2、我留下了后遗症

花脸狐狸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再找我的麻烦?管他哩!当官的谁个不是开口教训人。他要把生产搞上去,就要懂得工人的重要性了。就说前届的黄厂长吧,一年前第一次“施政演说”,就喊得叮当响:“世界上有个加拿大,我厂有个大家拿。这还了得!”

可是,他虽然三申五令,七禁八罚,却都是纸面上的东西。譬如,又一次他宣读厂办三号文件,当读到“开大会说小话者,罚款10元”时,全场议论纷纷,会场变成了圩场。不过,他还是懂得点“经济规律”的。

黄厂长的“经济规律”,弟兄们注释为“口袋里的硬货”。记得我第一次领回奖金,心里那股高兴劲。没发形容。手舞足蹈对着炉火熊熊的“小高炉”,捞起一只鸡腿,干它一杯土茅台,高高举起双手,昂首鼓喉,酒气送出一声呼喊:“黄厂长万岁!”

黄厂长爱说句口头禅:“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管遇上什么困难,麻烦或扯皮,他总果断地拍板:“给他们加奖!”因而有人总结出一句话:“遇到任务手摊开,有理无钱莫安排。”就是他这个“经济规律”,大概含有尼古丁,一旦犯了瘾,有他拼命干无它懒洋洋,使人患上一种“嗜钱病”。虽然黄厂长已经背着“吃国家”的包袱“逃之夭夭”,我却留下个“后遗症”。

今天下午一上班,车间主任安排我抢修冲天炉,我就得意地向他伸出大手:“多少奖?”

车间主任显然急了,大声地训我:“拿工资就要做工,修理设备是你的职守!”

“说得妙!”我收回大手,轻轻地叩叩头壳,大耍猴脾气,“主任大人,来,给我做做思想!”车间主任像是受到莫大的侮辱,脸红脖子粗,手指头直朝我冲来:“你,他妈……”

“莫骂莫骂!反正,多劳多得!”

“多得?”主任并不让步,“算什么名堂奖?”

“没奖拉倒,你告我去吧!”

“不用告,我全听到了!”冷不防花脸狐狸从车间门口走进来,“吃饭,是算了再吃;干活,是干了再算。对吧,小孙?”

“谁狠舞嘴谁干去!”我愤愤然走过一边。

“你……”

我暗自好笑,看你们能咬我的包!黄厂长已随流水去,新厂长千呼万唤未见来,正所谓没有皇帝好赶街。

3、小心呀,你欠老孙一棒!

班后,全厂召开职工大会。往往开大会,按时到会的不多,提早退场的不少。今天有点异常,黑压压的人堆总是你拥我挤地往前台涌去,好像台上有人耍猴似的。我很奇怪,一打听,原来是新厂长上任,要和大家打照面。

“猴子!”小李子以手肘捅捅我,“试试你的心眼,新厂长哪个样子?”

我并不感兴趣,随口应道:“反正不会是三头六臂!”

“难说,不来个如来佛,治不了我们的大圣!”陆师傅逗我的话,惹起周围的哄堂大笑。

“同志们!”这是比高音喇叭还要洪亮的声音,全场一时鸦雀无声,“我叫屈刚!”全场人头攒动,几百双目光聚集一个焦点。我失声“啊”一声,就像乌龟碰着了刀板,赶紧把头缩回来。原来众目所注的焦点正是那张我十分厌看的伤疤脸!

“我刚来,没有调查不好发言,今天就讲一件事。”“洪亮的声音不紧不慢,“奖金和超产工资,过去不慎重,发乱了,大家不满意。五车间孙政同志讲得好,不多劳就不多得。我喜欢实事求是……”突然掌声长鸣不息,我又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好你个“花脸狐狸”,“退款”的话我是信口开河,你却当成“驷马难追”!

“猴子,厂长表扬你哩!”小李子在我背后嘁嘁喳喳。

要是平时,十个小李子也别说得过我。可是现在,我只能捏着鼻子吃“冲”菜,两片嘴唇像坠上了砖块,不好动弹。散会后我闷着奔回宿舍,翻出还没有用去的十八张纸币,数数,摸摸,想想:“老屈呀老屈!你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张第一把竟烧在我老孙屁股上!小心呀,你欠老孙一棒!”

4 你也有尾巴给我踩呀!

晚饭时候,我走进饭堂,一号窗口排成长龙阵,二号窗口全寥寥可数。怪!我定睛一看:呵,是屈厂长在二号窗口“殿后”。

“得!”我发现有报复的机会了,“群众都敬而远之,你神气什么!”每进来一个人,我就朝老屈做个怪脸,把人都拉到一号窗。

“照顾领导嘛!”我故意说给他听。

他听见了,回头一看,眉头一皱,扯响了他的大音量:“我是老虎?——上来!”我装着局外人,将脸转向一边,冷不防有人把我推出队列:“民以食为天嘛,上!”

陆师傅顺风吹火:“会上刚表扬,别骄傲,听话,上!”排一号窗的人像早商量好似的,硬不让我插回队列。我嬉皮笑脸地走向二号窗。我不怕他!

屈厂长买好菜,转身过来,我又发现“新大陆”,他碟里的肉堆成山尖尖。同样的菜票,别人的是“平原”,他的是“高山”!我不容多想,马上递票进窗口,嚷:“快!”

肉碟刚刚送出窗口,我又大吵:“太少!”

大概工友很气愤,从窗里伸出头来,高高地举起肉碟,分明想争取舆论来谴责我的无理取闹:“大家评评,三块钱想吃一头猪吗?”

“不!我只要同屈厂长的一样多!”我高喊着,回过头来瞟了老屈一眼。

只见老屈看看自己的肉碟,又望望工友手上的肉碟,霎时一片红晕在他板板的脸上腾起。饭堂里的几十双眼睛在两个肉碟上溜溜转转,各人的脸上显露出各形各色的表情:惊讶的,厌腻的,做怪脸的,掩口窃笑的……工友难堪地缩回身子,正待收回肉碟,我却敏捷地端接。狡滑一笑:“货既离柜,恕不退换。小人刚才自私,师傅原谅!”

我的滑稽做作惹起众人哗然大笑。笑声中,老屈犹豫一下,苦着脸离去。

我真解气,心里暗暗喝彩:“老屈呀,你也有尾巴给我踩啊!”

5、我就看你能不能一碗水端平!

晚饭后,车间主任通知:“晚上抢焊冲天炉。”

“工时定额呢?”我没忘记讨价还价。

“你和陆师傅,两人承包四小时,明天早上用炉子。”

“四小时?——我不干!”

“屈厂长说,不完成任务,倒扣工资,影响明天投产,经济制裁!”

我反感地瞪了车间主任一眼,心里暗想:新厂长这第二把火厉害呀!要是明天炉子修不好,全车间就要停产,我担当得起吗!

这活儿,真是船上打老婆——跑不脱了。不过,这活我干过,顺手两小时,棘手四小时,不会吃亏。傍黑,刚刚响过“北京时间二十点整”,我便急急到车间去,想趁个早干完回来睡大觉。

我来到炉边,陆师傅和老屈正在那里唧唧哝哝。我二话不说,操起焊钳,踏上炉台,正要往炉壳的裂缝上“打火”。陆师傅一手扯住我:“不能焊,先打掉炉膛里的烧结铁。”

“烧结铁?”我感到意外,赶紧跳下炉台,躬身往炉膛里一看,一串溜儿烧结铁,俨如芦笛岩里的石钟乳。

“这些炼铁佬,饭桶!”我气呼呼地大骂炉工,“叫他们来收拾吧!”

“能有较好的干法吗?”老屈搓着手问。

“看来只有钻老君炉罗!”陆师傅扣上安全帽,就要钻炉膛。

我把陆师傅往后一拖:“我进!”

“也好,瘦猴进过炼丹炉,旧地重游。”陆师傅把安全帽交给我。

进到炉膛,“铁钟乳”挂在头上,伸直手臂还是搭不上。“给我找个踏架!”我喊。

“来,你坐上我的肩膀!”老屈一下子拱到我的身边,两只手抱住我的大腿。

“不!我要踏架!”

老屈不由分说,猛力一推,就把我的屁股“放”上他的肩膀。

“屈厂长,你出来!我马上焊架子!”陆师傅在外面干着急。

“不用了!”我和老屈几乎是异口同声。我倒不是“骑”着老屈舒服,而是关心四小时承包,再焊个架子,天就要快亮了,至于老屈的动机,我就不得而知了。

陆师傅无奈,只得找来一张帆布,把老屈包起来,以防焊花溅落在他身上。

焊花飞舞,浓烟滚滚,我和老屈处在焊花和浓烟的重重包围之中,热烤、湿蒸,无异于在活活“受刑”。

“歇一歇吧,屈厂长!”我动了点恻忍之心,他不仅“受刑”,而且还“受压”。

“不,我顶得!”帆布下老屈嗡声嗡气答。

焊花飞舞,浓烟滚滚……

“换一换吧,猴子!歇一歇吧,屈厂长!”陆师傅还是在外面干着急。

“不,我顶得!”我和老屈几乎又是异口同声。我可怜我的四小时承包,再磨磨蹭蹭,天就快亮了,至于老屈的动机,我就不得而知了。

焊花飞舞,浓烟滚滚……

汗水像泉水般地渗出来,从眉梢滴下来,从下巴掉下去,像檐水似的滚过大腿。我已感到汗水快把我“腌”成咸鱼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微微感觉到屁股下传来微波——老屈累了,双腿开始颤抖。

“歇一下,屈厂长!”我用焊把轻轻敲老屈的头,生怕他失去了知觉。

“还用么,不是快完了吗?”嗡声嗡气的音量没有减弱。乖乖,他居然能“听出”我的工作量,能算个老行家。

“好吧,再坚持十分钟!”

焊花飞舞,浓烟滚滚……

终于,我们用溶焊把“芦笛岩”剔个光光溜溜。钻出炉膛,老屈丢下帆布,一身趴倒在帆布上,喘着大气,脚尖还在不停地颤抖。我也不由自主地倒在他的身旁。这时,我从表带里掏出手表,凌晨两点一刻!超班了,倒霉!

陆师傅给我们递过开水,二话不说,转身踏上炉台,对着炉壳的裂缝,又是焊花飞舞,浓烟滚滚……

“猴子,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陆师傅推推我,“快溜!”

我揉揉眼睛,看看手表,三点三刻!噢,我已经睡了一觉。看看身边,现场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而老屈已经无影无踪。

“背时,四小时干了八小时!”我无精打采爬起来,嘟哝着,“欠工时,扣钱;超工时,他就溜之大吉,装聋作哑,造孽!”

“别计较,明天不误用炉,就是万幸!”

“不是计较,我就看看‘花脸狐狸’能不能一碗水端平!”

6、难道扭我上派出所不成?

离开车间,陆师傅回家去了,我一个人回单身宿舍楼,走着走着肚子就咕咕叫起来。近来不安排夜班,饭堂不开夜餐。我溜进食堂,顺手牵羊掳走了几节劈柴,打算回去烧碗面条垫垫肚,老子天亮再上馆子。这一想,心情轻松多了,伴着嘹亮的鸡啼顺口哼起调子来。

“别唱,影响别人休息!”老屈轻声喝道,从另一条路走来。

“休息?”我忍不住,猴脾气又发作了,“老子还空肚呢!”便故意抬高音量——

哎呀我王小二饿得正慌,

半夜里到哪里去讨口粮?

小姐你香房里甜睡蜜梦,

可知道情郎我走投何方?

“不像话!”老屈冲到我面前,猛地夺下我手中的劈柴。

“打人吗?”我后退两步,注视他高大的身干,虽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仍紧握拳头防备着。正在双方不知所措时,路旁鸡笼里一只雄鸡贸然高啼:“喔——喔——啼——”

“碍人休息,该杀!”我悻悻地说罢便溜之大吉。

他没动,大约蛮难下台的。

路上我越想越气:老孙是人不是狗,能用棍棒压服的吗?走到宿舍我赌气地一脚踢开房门,一只提桶哗哩哗啦滚满一屋。

“猴子,自觉点!”小李子从梦中惊醒。

我依然自行其是:倒白糖,冲开水,搬凳子,叮叮当当。一盅糖水温了肚,心情舒畅多了,不禁又哼起调子来:“哎呀我王小二……”忽地我胳膊上挨了一“钳”:“不像话!”我回头一看,老屈立刻像拖小孩似的把我拉过一边。

“好好休息吧。”老屈向小李子点点头,就扯着我出门去,我猜不透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论个子,讲力气,我不敢拗抗。只好忍气吞声随着他。心中的问号在打转转:找训吗?干么强拉硬扯?难道扭我上派出所不成?……

我被老屈带进他自家的卫生间。

“难道这是他的第三把火?”我心里旧气未消,新恼添来,“他要是变相禁闭我,我非控告他打击报复,私设公堂不可!”

不一会,我只觉得昏昏盹盹,眼皮沉重起来。要打瞌睡了,叫他拿把椅子来,好让老子舒展筋骨。

……

“笃!笃!”听见敲门声,我望着房门并不答理。门扇转动,老屈提着两桶热水夹着一叠干净衣服推门进来。“你快点洗吧!”

我泡在浴盆里,浑身暖呼呼地,周身的筋骨如春雨里的柳条,轻松、舒展。刚才满肚的火气,想是通过池水的传导,消散得清清爽爽。

我洗完凉出来,老屈正站在门口,好像特意来迎接我。他见我拿着换下来的脏衣服,便抢过去丢进浴盆里,回身拉我进屋去。屋里,餐桌上摆着一盘油光闪亮的面包,老屈把我拉到桌子边,接着冲了一杯牛奶。

牛奶的蒸气带着清香向我扑来,我心房里的血液大概受到这蒸气的“感应”,把我脸皮和耳叶烤得夹热带红。我隐隐感到:别看老屈脸像铁板一块,可他的心也是肉做的!

“批评我吧!”感情并没有马上改变我的猴脾气,心软口硬,我秃头秃脑地说。

“猴脾气总是不好。脾气,或者叫性格吧,是根深蒂固的东西。但必须挖出它的杂质,去芜存菁。也不要急,思想的转变不要期待能立竿见影。就说我吧,怕伤厨师的面子,实际上是怕失去我的面子,没有当场退丢那盘肉。这事,你对,我错了。就这区区小事,认识它我也需要时间呢。看到尾巴麻麻,就知道豹子花花呀!”

一听“麻麻花花”,我下意识地瞥向老屈的脸:长长板板的那张脸,居然绽开动人的笑颜,富有曲线美的笑纹,把脸墩上的肌肉挤成鼓溜溜的肉团子。这是多么丰满、圆溜、温和而令人可亲的脸容啊!

7、谁再贪公家的,就是野仔!

感情上的迁演使人很不自在,我的目光不知该注向何处好。倏地,身边竹椅上放着一本信笺,上面写有几行字:

一、910日晚餐,屈刚多吃食堂猪肉,违犯厂规,除退赔外,并作书面检讨。

二、910日晚餐,何兴耀卖菜凭个人感情多发肉量,但及时主动在班上检讨认错,按厂办文件,知错即改,通报表扬。

三、916日晚上,陆忠杰、孙政超工时抢修冲天炉,按厂办文件,应发给加班费。

……

看着看着,我那颗心好像抹上万金油,又清爽,又辛辣。

一颗流星划过窗前,我仰望上空:夜空,繁星点点,僻凉而清新,幽静而厚情,永远给人以情恰意贴的美感。

“如果人所厌恶的东西,都像流星一样,一瞬即逝,该多好啊!”我不禁陷入思索,“我这个猴脾气,多时才改好呢?”

老屈见我默不作声,把一片面包塞给我:“别误会罗,这是夜班补贴,不是多吃多占。喂,吃呀!陆师傅才是干脆利索,刚才两分钟就解决他的三个面包!快吃吧,有话明天聊。”

我这猴脾气有点怪:撞着别人急,我偏偏不理睬;逢上别人宽厚,我反倒问心有愧。我忽地站起,激动地说:“屈厂长,那张方凳,该罚我50元!”说罢,我又从口袋掏出那十八张纸币,递给老屈,发誓一般地吼道:“从今后,谁再贪公家的,就是野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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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个地无三尺平,天无三丈宽的山旮旯。偏偏在这个山旮旯里,出了个“工程师之家”。

这“工程师之家”不是红墙绿瓦,也不是小楼雅阁,而是座七分茅草三分瓦的农舍。由于年长月久,风侵雨蚀,谷壳牛粪拌泥糊的墙面已经斑斑剥落,露出密密麻麻的小石子,俨然张满疥癣的猪皮,叫人不忍目睹。

如今,山前山后砖墙瓦屋如雨后春笋,间或耸起方方正正的小楼。有人说,八十年代是大兴土木的年代。有位诗人的比兴颇为有趣:“女大十八变”,有了新政策,我们的“山姑娘”也变得楚楚动人了。他写道:“一树树桃花染红了她们的脸颊,一排排新楼刷白了她的银牙……”那么,上面那“工程师之家”为何如此破败,莫不是工程师们都进住了城,遗弃下来的残墙漏屋?

不对哩!通往“工程师之家”的石阶那么锃亮,门前那几棵桃树柿树那么生气勃勃,树下的地面清扫得那么干净,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么?

是的,这里还住着人。现在正倚在门框上,往前方眺望着什么。她是这里的主人,工程师们的母亲,一位八十二岁高龄的老太婆。因为她目下没有儿孙在跟前,人们都叫她“乜老”。这壮话的意思是老妈妈。

乜老在眺望的,是她正思念中的儿孙。乜老有五男二女。按旧观念,“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她有福命。她的五男都晋升了工程师,二女也嫁给工程师,而且各自当了工厂的“官”,每月按时给她汇来三十元。在山里每人每月二百一十元的生活费,就是撑破三个肚皮也吃不完。所以人们又说她有禄命。(壮人对福、禄二字的理解有别于汉语的字义。他们把“福”理解为“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如把妇女“有身孕”说做“身有福”。他们把“禄”理解为“丰衣足食,坐享其成”,如把人的“富态”称作“禄相”。)人生七十古来稀,乜老八十有二堪称奇。在寨子里,像乜老这样的高寿也是前无古人的。乜老“福、禄、寿”三星俱占,广博人们的啧啧赞语。

不过,也有人持相反的观点:乜老子孙不能绕膝前不算福,有钱无食不算禄(在这偏僻的山弄,除了几片青菜,几粒猪肉,还有什么值得吃的?确实也是有钱无用处!)拖着老命厮守空荡荡的旧茅屋,高寿何益!

这“空荡荡的旧茅屋”共有二套六大间。按现代的量度概念,足足有一百五十平方米。这都是乜老和她的丈夫枉费心机的杞人忧天!当初,他俩背着“养仔三道关,读书、娶媳和建房”的包袱,节衣缩食,惨淡经营,硬是拼了老命完成了三间大房的建设计划。只是因为力不从心,屋面只能七分茅草三分瓦凑凑合合。最惨的是,乜老的丈夫就在这场建屋的拼搏中拖垮了老命。

眼前,人走屋空,乜老多少有点悲怆。本来,父母之心,都是盼子成龙。如今,儿女们出了息,成了才,飞的高,走的远,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得到的和失去的,谁多谁寡,如何评说?



(2

山高日头短,北京时间十七点正,山弄里已罩下阴蒙蒙的山岚。乜老身边惟有的活物——几只芦花鸡已经悄悄地进了笼。于是,乜老把笼门关上,弹弹身上的落尘,便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太阳下山了,星星还没有闪亮,那天空不黑不蓝,死灰一般,人们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但乜老不同于众,因为那远处的天空下,生活着她的孩子们。

之后,乜老退回厅堂,点亮油灯。这是一盏很不起眼的油灯,柚木灯座,泥陶灯盘。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油浸烟熏,旧得发黑,黑得发亮。早年,山里通了电,乜老家里这“电”那“电”的装置了不少,就是丢不开这盏油灯。和乜老同辈的老者说,在他们懂事的时候,就见有这盏灯了。

乜老把油灯端端正正放在香炉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炉架揩得干干净净。然后,摁亮了电视机,便挪好草墩子(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传家宝”了),安安然然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静静地望着大门。乜老并不看电视!这电视机纯粹是为全寨人买的,乜老图的是家里热闹。如今虽说不少人手里有钱,但他们首先总是找个实打实的用处使钱。

嘹亮的国歌曲子奏起来了,中央电视台开始了“新闻联播”节目。

脚步声纷来沓至,笑声滚进大门口,霎时间乜老家里便热闹起来了。

娃娃们毫无顾忌地敞露自己的缺牙,涌到乜老面前,滚进乜老怀里,有的还塞一把野果给乜老。尔后便争抢着座位。

姑娘们来了,就先给乜老倒茶、梳头、捶背。她们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茶叶、梳子,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小伙子们则围着圈子站着,一边看电视,一边注视着姑娘的动作。

“可别挡了奶奶看电视呀!”叔伯婶娘进来,总喜欢在青年们面前拿长辈架子。之后,少不了向乜老“报道”一番寨里的新闻,谁谁的牛生了壮犊,谁谁的姑娘开了发票(结婚证)……

“嫂,吃了吗?”这是乜老的同辈人来了。

这时,小辈们便自动让开,各自去寻适合的座位。

爷爷奶奶来到这里,通常并非要看电视(除非是古装戏或民族节目),而是陪乜老说说话,互通他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们也担忧自己的知识老化,不敢让小辈们取笑他们。

电视连续剧开播了。

孩子们一片嘈嚷。

大人横蛮制止。

于是又有不驯服的小绵羊高叫:“奶奶的电视,不由你管!”

“喂,快看,打起来了!”

“嘻嘻,咬起来了!”

小伙子们大笑,姑娘们窃笑。

乜老并不看屏幕,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开心,内年她在上海也享受过。四女嫁在上海,女婿兼管工会和俱乐部活动室,常常带乜老一同前去,那情景也和这差不多。光这点,乜老真想长住上海。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四女家的居室特窄,两间斗室住着两对夫妇(家公家婆也住这里),两个儿女,再插进乜老,真个无立足之地了。女婿解释说:“上海地皮贵,有钱也建不了屋呀!”乜老说:“到我们老家去,一块自留地包放得下你们一个机关!”四女颇有点愤愤不平:“世事真怪,挤的人撑破屋,松的人丢荒屋!”乜老听到“丢荒屋”三字,气得要炸肚子,第二天竟闹死闹活回了广西。

彼一时,此一时。乜老眼看面前这乐融融的气氛,心中自然也同样乐融融。“谁说我丢荒屋,这不也是热热闹闹撑破屋么?”

电视连续剧被广告打断,这时,娃子们学着电视中的动作进行开心的“演习”。小伙子大姑娘或眉来眼去、说说逗逗,或在昏暗中偷偷地拉拉捏捏。整个屋里闹腾得像年夜的街!

像往常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乜老就又拿出一只绣有玫瑰花的壮锦袋给大家散发糖果。玫瑰花,壮话叫做“贵子花”,顾名思义,不言而喻。当少辈们乐陶陶地接过乜老的糖吃得又甜又香的时候,乜老心里又何尝不是又香又甜的呢?



(2

山高日头短,北京时间十七点正,山弄里已罩下阴蒙蒙的山岚。乜老身边惟有的活物——几只芦花鸡已经悄悄地进了笼。于是,乜老把笼门关上,弹弹身上的落尘,便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太阳下山了,星星还没有闪亮,那天空不黑不蓝,死灰一般,人们通常是不屑一顾的。但乜老不同于众,因为那远处的天空下,生活着她的孩子们。

之后,乜老退回厅堂,点亮油灯。这是一盏很不起眼的油灯,柚木灯座,泥陶灯盘。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油浸烟熏,旧得发黑,黑得发亮。早年,山里通了电,乜老家里这“电”那“电”的装置了不少,就是丢不开这盏油灯。和乜老同辈的老者说,在他们懂事的时候,就见有这盏灯了。

乜老把油灯端端正正放在香炉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炉架揩得干干净净。然后,摁亮了电视机,便挪好草墩子(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传家宝”了),安安然然地坐在自己的卧室门口,静静地望着大门。乜老并不看电视!这电视机纯粹是为全寨人买的,乜老图的是家里热闹。如今虽说不少人手里有钱,但他们首先总是找个实打实的用处使钱。

嘹亮的国歌曲子奏起来了,中央电视台开始了“新闻联播”节目。

脚步声纷来沓至,笑声滚进大门口,霎时间乜老家里便热闹起来了。

娃娃们毫无顾忌地敞露自己的缺牙,涌到乜老面前,滚进乜老怀里,有的还塞一把野果给乜老。尔后便争抢着座位。

姑娘们来了,就先给乜老倒茶、梳头、捶背。她们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茶叶、梳子,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小伙子们则围着圈子站着,一边看电视,一边注视着姑娘的动作。

“可别挡了奶奶看电视呀!”叔伯婶娘进来,总喜欢在青年们面前拿长辈架子。之后,少不了向乜老“报道”一番寨里的新闻,谁谁的牛生了壮犊,谁谁的姑娘开了发票(结婚证)……

“嫂,吃了吗?”这是乜老的同辈人来了。

这时,小辈们便自动让开,各自去寻适合的座位。

爷爷奶奶来到这里,通常并非要看电视(除非是古装戏或民族节目),而是陪乜老说说话,互通他们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他们也担忧自己的知识老化,不敢让小辈们取笑他们。

电视连续剧开播了。

孩子们一片嘈嚷。

大人横蛮制止。

于是又有不驯服的小绵羊高叫:“奶奶的电视,不由你管!”

“喂,快看,打起来了!”

“嘻嘻,咬起来了!”

小伙子们大笑,姑娘们窃笑。

乜老并不看屏幕,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开心,内年她在上海也享受过。四女嫁在上海,女婿兼管工会和俱乐部活动室,常常带乜老一同前去,那情景也和这差不多。光这点,乜老真想长住上海。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四女家的居室特窄,两间斗室住着两对夫妇(家公家婆也住这里),两个儿女,再插进乜老,真个无立足之地了。女婿解释说:“上海地皮贵,有钱也建不了屋呀!”乜老说:“到我们老家去,一块自留地包放得下你们一个机关!”四女颇有点愤愤不平:“世事真怪,挤的人撑破屋,松的人丢荒屋!”乜老听到“丢荒屋”三字,气得要炸肚子,第二天竟闹死闹活回了广西。

彼一时,此一时。乜老眼看面前这乐融融的气氛,心中自然也同样乐融融。“谁说我丢荒屋,这不也是热热闹闹撑破屋么?”

电视连续剧被广告打断,这时,娃子们学着电视中的动作进行开心的“演习”。小伙子大姑娘或眉来眼去、说说逗逗,或在昏暗中偷偷地拉拉捏捏。整个屋里闹腾得像年夜的街!

像往常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乜老就又拿出一只绣有玫瑰花的壮锦袋给大家散发糖果。玫瑰花,壮话叫做“贵子花”,顾名思义,不言而喻。当少辈们乐陶陶地接过乜老的糖吃得又甜又香的时候,乜老心里又何尝不是又香又甜的呢?



(3

中央电视台播出午夜新闻时,众人便怀着满足的心情和乜老依依告别。

人一走,屋就空。留下的是杂乱的板凳和满地的糖纸、烟屁股,还有婴儿遗下的尿迹。

乜老缓缓地站起来,捶捶发酸的腰,便又忙碌起来。擦那尿迹时,她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在她的记忆里,正在在这种尿臊中,她养育了五个工程师!谁敢断言,这些小娃娃将来不会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成长为一名工程师呢?

一切收拾停当,乜老关好门,便撑起油灯走向床铺。本来,还想烧一盆水,擦擦脸,温温脚。但是,她实在是太困了。这时,油灯忽然闪烁一下,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心里一震,瞌睡虫吓跑了。

“啊,灯花!”一朵小小的灯花把乜老 牵回遥远而又难忘的年代。

那还是六十年前,男女之间都隔着一层道貌岸然的帷幕。即使是夫妻,白天见面也如路人一般陌生。女人只有向女人才能诉说心事。

华婶,按辈分和乜老是婆媳,但在做媳妇时两人却亲如姐妹。她们一个去年嫁来,一个今年嫁到。共同的境遇,把她们啦得很近。晚上,便常常在到一盏油灯下说话做活。

“哟,灯花!”华婶看着刚刚爆开的美丽的灯花,跟乜老开了玩笑,“今夜你要有喜了!”

乜老抿嘴微笑,心里却暗暗祝福。是的,做了媳妇,就有这个心愿。

果真灵验,就在这个月,乜老有了兆头,后来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样的玩笑,几乎是一年一次。乜老也果然在这玩笑中一连生够了五男二女。

油灯,荧荧的灯焰,忽又跳了一下,便渐渐地矮下去,油快要干了!

一种莫名的凄楚涌上心间,乜老眼眶里噙满着眼泪。她想哭。

灯焰虽然渺小,到底能把暖意,把光明充满偌大一个房间。但一旦油尽灯干,黑暗就会把人裹起来,再美好的东西也会被黑暗吞噬,什么也感觉不到,一切存在的东西都被湮没了。人生在世,还不是油灯一般,总有灯油耗尽的时候么!

乜老直感到浑身的鸡皮疙瘩在长,汗毛在竖。她站起来,颤巍巍地端来油碗往灯盏里添油。

灯焰慢慢地亮起来,旺起来,把微微的暖意输入乜老的心间。

这油碗还是华婶的。乜老记念着。

那年,大儿子考上大学,要到数百里外的省城去,早早起床,早早要赶到县城搭车。灯油添了三次,又干了三次,油瓶里再也滴不出油来。

“仔,你出门吧,趁着灯还亮。”乜老对大儿子极不忍心地说。她不说“灯油要干了”。

“姐,能这样嘛!”华婶端着满满的一碗茶油进屋来。她称乜老做姐,而不随儿辈称婆,虽有饽于壮乡习惯,但乜老听着亲切。

“鸡才啼过三遍,忙什么!”

看着华婶把碗里的剩油又灌进已滴不出油的油瓶里,乜老的泪滴也像是那油滴一般滴了下来。

壮乡的忌讳,家里有人出远门,堂中必不可黑灯瞎火,而且要一直亮到太阳东升,以喻“前途光明”。

华婶雪中送炭。怎不教乜老既感动又激动呢!

“你妈给你带点什么?”华婶动手检查大兄弟的行李。她从行李堆的布袋里掏出几个烤红薯,笑哈哈说:“姐,狗肉好吃也上不得酒席呀!”说着,像变戏法似的从她那宽大的怀兜里拿出四个糯玉米粽塞进布袋里,“在同学面前,吃这个。”接着又把烤红薯放回布袋里,“待同学睡了,吃这个。”

雄鸡啼过了五遍。

乜老挑着行李,大儿子挎着书包,华婶撑着油灯,相跟着出门。

送走了这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数年后的第一个工程师。

大儿子这一去,竟越走越远,毕业后分配到大东北,并在那里立业安家。那年大儿子添了宝宝,把乜老接去乐了一番。临走时,乡亲们开玩笑:“东北那天气呀,屙尿尿变成冰棍棍,可当牛鞭使呢!”下了火车,果不其然,寒风好似刀割脸。乜老在农村随地吐痰习惯了,在大街上叭地吐了一颗浓痰。大儿子说她,她慌忙拿鞋底去擦,哪知已经冻成硬疙瘩,竟擦不去。晚上,虽睡热炕,但四面密不通风,怪不好受。乜老就特别想念她的茅屋。茅屋虽土,却土得冷天暖暖和和,热天,清凉清凉。

可想而知,她在东北就像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打道回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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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人们说,人的睡眠时间与他的年龄成反比。乜老是寨里最年长的,就是寨里起得最早的。做惯了活路的人是闲不住手的。她蹒跚地走向东屋。这东屋一排三大间,原是为娶媳妇准备的。殊不知,儿子们个个比赛着娶了城里的老婆,丢下空荡荡还得老人家每天清扫一遍。

山里的屋傍坡而建,倚山而立。晒台从腰间伸出。人站在晒台上,宛如城市里登上二十层楼的阳台,一切尽收眼底。

忽然,对面山一阵骚动,乜老好奇地手搭凉棚往那边望去。

哟,特华,华婶的独子,因为没有地方养蚕,爬上山腰霸占了飞鼠(蝙蝠)的窝——一个黑乎乎的岩洞——把成群成群的飞鼠赶得满山飞。

“苦吔,野物也是生命啊!”乜老高一脚低一脚赶到山坡下,苦苦地叫。

“姐,命不同命啊!”华婶也在那里,正捧着三笸箕蚕种,“苦命的抢岩洞,福气的喊眼红!”

华婶讲的是反话,是气话,话中有话。

前些天,特华为养蚕的事,“算计”过乜老的东屋。

“我这条老命,还住多久?以后,五尺的地方就够了。”乜老当时对特华说,“只是这屋头是你叔叔们的名份,总该由他们点头。再说,那屋里还有祖宗的香炉……”

“婆,别说了!”特华明白乜老的话。

壮家俗话说:宁卖祖宗田,不借祖宗屋;人走千里远,不搬祖香炉。

“特华,你听我说。”乜老深知特华的困难。

当初,华婶家有三间大屋,怀里仅抱特华独苗一人,当然不会有住房的后顾之忧。何曾想到,特华结婚后,竟然灯花频放,很快地步了乜老的“后尘”: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如今,大的已经20岁,小的也快10岁了。十口之众把三间屋挤得快要爆炸了。

“这样吧。”乜老诚心诚意地说,“叫孩子们搬过来,也伴我热闹热闹。”

可是,特华笑笑,又摇摇头。

乜老也忘了,壮家还有句俗话:宁当叫花子,不住别人屋;家纵百般贫,不弃祖香炉。

得!公有公的道,婆有婆的理。两方硬是把自己的难处焗在心窝里,不肯通融。

不通融也罢,大不了保持现状,各过各的日子而已矣。谁想到,华婶不肯,她咽不下这口气:当初她乜老困难的时候,我华婶怎么做样来着?可如今……

“学越上越邪,书月读越输!”回到家,华婶嘴上拿孙儿出气,其实是骂给乜老听,“人家的屋坐在龙卵包上,要发就发哩!我们家什么屋,没有那个风水,你们都给我蠢,老老实实蠢在家里,生儿,生孙,生伦(重孙)。我死了,也听着哭声热闹,别学那种乖,走的走,飞的飞,老婆子咽了气,一个蠢仔的影子也见不上!”

听了这番话,乜老气得三天睡不好觉,要是能办得到的话,她一定连夜把七个儿女统统赶回家来。不过,气归气,每晚板凳照样摆好,电视机总是开着,只是乜老不再坐在门口,而是躺在床上。

全寨的人都知道了:乜老病了。

头两天,电视机前还坐得满满的,只是看到精彩处也没有人敢放声说笑,慢慢地,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看电视吗?”乜老问特华。

“有哩,满满的哩。”特华知道妈妈得罪了乜老,良心上很过意不去,总要往好处说,就是假话也罢。

“怎么这样安静?”

特华赶紧转移话题:“我打电报叫叔叔们回来一趟?”

“不用!我累,不是病。”乜老强打精神坐起来,“就算病了,他们又不是医生。”

“叔叔们好些年不回来了,大家见见面也好。”

“不行呀,他们是国家的人,哪像我们随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特华想:“他们是国家的人,那么我就是私人的人了?难怪我妈骂你呢,原来就是存心看不起我!你有病,‘国家的人’不来照顾你,倒要我这‘私人的人’来服侍不成?”

第二天,特华赶去县城,黑离家最近的乜老的三儿子发了封电报:母病,速返。



(5

“国家的人”果真回来了,而且回来时果真有“国家”的样:一辆红色“的士”十分神气地绕着山包向寨里射来,在昨天还陷住东风牌卡车的牛道旁,只轻晃一下就飞越而过。一路上春风得意,见牛、见鸡、见狗,都好奇地喊着“弟弟——”,目中无人地一直驶到乜老门前的树荫下。车门轻轻转开,走下穿着“麻袋呢”大衣的三小子,烫着“鸡窝头”的三媳妇,抱着宇宙飞船的小孙子。

牛道上跑红“的士”,在山寨里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下子轰动了山前山后,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好像捉住了飞碟、擒到了野人一样兴奋、新奇。很快,人们“包围”了小“的士”。

人们争着跟三小子打招呼,比在乜老家看电视还兴致,比欢迎当年从自卫还击前线凯旋的民兵还动人。

被人们遗忘的乜老,听到门外欢声笑语,也趿着拖鞋走出门来。当这一动人场面出现在她面前时,顿时满怀的欢,满心的甜,病一下子就好了好多好多。

“妈!”三小子冲破保卫圈,扶妻携幼朝乜老迎去。

乜老只顾张着大嘴呵呵地笑,一时拿不定主意首先同儿子说话,还是首先招呼媳妇,抑或首先亲一亲孙子。她太高兴,高兴得无所适从;她太兴奋,兴奋得近乎陶醉。

“妈,您……”三小子有点疑惑,他怎么也看不出妈妈脸上有“母病”的痕迹来。

“呵、呵——”乜老那没有门牙的大嘴始终没有合上。她伸开双臂像母鸡张开翅膀拥着小鸡仔一般把儿子、孙子、媳妇统统驱进家门。

“妈妈,我要尿尿!”才进家,小孙子首先“发难”。

三媳妇看看三小子,意思说:卫生间在哪呀,我可第一次回到你家。

三小子一下难住了。他知道,农村家里是没有卫生间的,而茅厕要么架在池塘上,要么挖在菜园里……

“来,奶奶把!”乜老毫不犹豫地右手抱起孙子,左手扒下孙子的伸缩筋裤头,当即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小孙子小巧玲珑的鸟儿来。

人们乐得纵声大笑,直臊得小孙子立时没了尿意。

乜老这一招,既表现了对孙子的爱,也有意向大家亮相,声明我乜老并非茕茕一身,“国家的人”只许生一个。这一个还是“辣椒个”呢!

小孙子从乜老怀里挣出来,把裤子往上一拉,赧然一笑,跑到三小子身边。随即,又指指屋顶,问:“爸爸,这也是豆腐草堂吗?”三小子到过成都,在杜甫草堂留过影,儿子看过照片,所以有“草堂”的印象。

众人哄堂大笑。

三媳妇这才仰脸看看屋顶,眉头一皱,心中就活动起来:几个儿女都当工程师了,老娘还住这鸟屋!寄回的钱哪里去了?

乜老没有理会到眼前的一切,只是乐陶陶地捧来壮锦袋给众人发糖。

两颗葡萄硬糖递给小孙子。那糖粒不知收藏了多少时日,糖纸紧紧地结着糖身,糖纸结成的鱼尾上沾着粉末星儿,是灰尘还是糖屑?

三媳妇赶忙从儿子手上夺下糖粒儿,“奶奶的东西,先留着!”旋即打开皮箱,取出巧克力糖,递给儿子:“去,给奶奶!”

乜老从孙子手上接过一颗锡纸裹着巧克力糖片,翻上翻下地看着,不知如何下口,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着,笑得好甜好甜。



(6

乜老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但是,三媳妇却平白无故地添了一块心病。

三媳妇怎么也难以结清这笔账:三七二百一,这是实实在在的数,决不会有假。七相抵姐妹,七妯娌姑嫂,都有孝心,也都大方得很哪!

可是,从今天看,断定老母每月的开支还不到二十一元!

比如说,孙子弄丢了一块肉,她夹起来用嘴一吹,便又放回盘子里,搞得三媳妇再也不敢沾那盘肉。三小子说:“弄污了,不要了!”她笑笑说:“不碍事,一吹当三洗。”

比如说,盘里菜吃光了,剩下点点油花,她会倒进开水,拿筷子捞捞,当作菜汤喝。三小子说:“妈想喝汤,再烧嘛!”她摇摇头:“妈不是要喝汤,是可惜那几滴油。”

比如说,家里明明拉了电线,吊了电灯,可她偏要点着半明不灭的、散着烟气焦味的油灯。问她,她也很有道理:“用电花钱多呀!”

比如说,孙子跑到地里尿尿,她见了赶忙喊:“宝贝儿,慢!”匆匆端来尿筒去接,还煞有介事地教育孙子:“孩子,肥是农家宝呀!给奶奶浇菜,省得花钱买化肥哩!”

比如说……

唉,三媳妇到家还不到三个钟头,就发现了这许多的“比如”!真教三媳妇百思不解。

当夜,三媳妇别出心裁地要伴乜老睡。理由是床铺窄,三人挤着睡不好(确实,山里最宽的床一米二,极少见一米五的),心里却想的是,探探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

按壮家习惯,儿子健在,家婆决不会和儿媳共铺。此刻,乜老口头不能应,心里倒又暖又甜。

三媳妇从许多“比如”中已经知道家婆十分惜财,便主动过去把那油灯吹黑。

“哎,别吹!”乜老拉住媳妇,但已经迟了,一柱细细的白烟正从灯结上袅袅上升。

乜老划燃火柴,再把油灯点亮。

“拉着电灯了,还点油灯,不浪费吗?”

“你用电灯,我用油灯,不浪费!”

三媳妇忽然想起《补鼠洞》的民间笑话来,禁不住哑然失笑。这笑话里有个人,家中常闹鼠患,都是老鼠从墙上挖开大大小小的洞进家作恶的。于是他把小洞全堵死,却留大洞不堵。别人问他,他说:“老鼠没有那么大。”

“家婆会是老得这般糊涂?”三媳妇心中又添了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三媳妇于是不再说什么,自顾打开健肤脂擦起脸来。

“你?……”乜老认真地端详媳妇的脸,心里新奇地想:这脸又白又嫩,既没长癣,又没粉刺,干么要擦药呢?

“妈,你也擦点吧!”三媳妇将健肤脂递给乜老。

这是一只小巧玲珑、秀里秀气的瓶子,白乳乳的瓶身,红艳艳的瓶盖,还有一张精致的逗人喜爱的画贴儿。

乜老小心翼翼地接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瓶盖,小心翼翼地往瓶里看看、嗅嗅:“啊,香死人哟!”

“打扮用的?”乜老小心翼翼地问。

“保护皮肤,也算打扮吧。”

乜老频频点头,心中却感叹自己当姑娘时什么也没有,她终于抗不住那香气的诱惑,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轻沾了点,往鼻尖上慢悠悠地揉着。

“妈,给您吧,我回城里再买。”三媳妇诚意第说。

“不,不!”乜老好像烫着了手似的,赶紧把那小瓶子递还三媳妇。

婆媳俩齐头躺下,一阵阵香气直扑乜老的鼻子。乜老仿佛也年轻了好多,不由信马由缰地想:要是以前有这东西,他不醉才怪呢!

“妈,健肤脂没多少钱,回去我买好给您寄来。”三媳妇准备进行“福尔摩斯”活动,“现在东西贵了,钱不够用就给我们说呀。”

“唔。”乜老不阴不阳哼了一声。

三媳妇一惊:莫非有谁没给婆婆按时寄钱?于是她顺藤摸瓜:“妈,他兄弟姐妹都有钱回来吧?”

“呼——噜”乜老鼾声忽起。

不知道乜老演的是真戏还是假戏,反正“肃静、回避”牌已经竖起。

三媳妇的“福尔摩斯”活动宣告暂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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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5 22:49:00 |只看该作者

(7

翌日,乜老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她怕惊醒三媳妇,摸黑走进灶房才点起油灯,给儿孙媳妇准备早餐。

山里没有粉摊,更没有饭店,一切“进口货”都要自己动手完成从生到熟的全过程。乜老平时一人一张嘴,没有库存什么干粉面条之类。现在惟一的只有熬香葱蛋花粥。香葱,园里长着;鸡蛋,竹篮里藏着。随想随要。还有新上场的香粳米,比城里卖的一级白米软五倍,香十倍!对了,这话还是三媳妇昨晚吃饭时给香粳米的评价哩。

火灶上的香粳米粥滚锅了,香气四面八方漫开,把沉睡中的三媳妇也给香醒了。

三媳妇骨碌爬起床来,跟到灶房。

乜老熬粥的是茅草,先是把茅草扎成一团团,然后一团一团往灶膛里送。这些草团子,看起来蓬蓬松松,拿在手上感到扎扎实实,拆不散,甩不开。现在是乜老扎草团子,三媳妇看火。草团子在灶膛里燃起熊熊火焰。

“妈,您老人家一个人也怪不方便,跟我们去住吧。”

乜老看看媳妇的脸,笑笑,没开口。

“您同我们吃住,大家寄给您的钱,还归您用。”三媳妇毫不含糊地打出“谜面”。

乜老感动了,埋下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肚里的话倒出来:“养儿养女,图的是有朝一日动不起。可是妈没有福气!你们几兄弟,谁我没有跟过!怪妈没有文化,城里人说北方话,我是老牛听吹笛,不知他(嗒),不知你(滴)。不管别人同我说什么,我只会说一句:‘米桶(没懂)!’再说,本乡本土住惯了,你大哥那个东北,冻得我鼻子要垮掉。你二哥那个胶东整天吃面,弄得我肚肠老是唱戏。你们那个南宁又热得我剥去一层皮。四妹嘛,上海地皮贵过金,家公家婆一起挤着,怪别扭的。六妹在新疆,远到天边去了。五弟那个云南不错,可老五媳妇……咳,不说了。反正,妈是黄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跟谁去,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送进那火膛里,何苦来呢!还是谁在黄土里稳当,做鬼也做个有鼻有眼的哟!”

三媳妇想不到,乜老不理她的“谜面”,却接过话头说了这么一大堆。三媳妇就不再说什么了。

香葱蛋花粥熬好了,天色也跟着亮了,灶膛里的火跟着暗下去。这时,三媳妇才注意到油灯上正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兴奋地审视三媳妇,心里泛起一种飘渺的喜欢。“你们把我的小孙子留下,回城里再生一个吧!”乜老的目光定定注在三媳妇的脸上,坦然地说。

“妈,您说什么呀!”三媳妇大吃一惊。

“在我们山里寨里,生二个三个的多着哪!”乜老转过脸去,指向那朵美丽的灯花,“你看,多美呀!以前我……灵验着哪!”

三媳妇到底是晚辈,又是第一次与家婆相处,不便和乜老斗嘴,便借口说:“我去看小弟醒了没有。”

正说间,小孙子蹦蹦跳跳地跑进灶房来:“妈,昨晚老鼠同我睡觉!”

“啊!”三媳妇闻声吓了一跳。

“妈,你看!”小孙子将手伸进衣袋里,把三只小手指从破洞里伸了出来。

原来,那衣袋藏着乜老给的那两颗硬糖,半夜里给老鼠添了口福。

“妈!”三小子跟着也跟着走进灶房来,“依我说,屋子不住,干脆卖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乜老气愤地跳起来,母亲对儿子素来是严厉的,“你没有本事起新房,还想卖祖屋,败家子!”

为更新这两间茅屋,乜老曾试图向儿女们做“集资游说”,但他们的反响使乜老极端失望。她曾大骂他们“忘祖”,骂他们“失孝”,骂他们不把子孙后代放在心上,只图自己快活。从此,乜老狠下心来,将“依靠儿子建新屋”的希望彻底丢掉。

“妈,你看你!”三小子在老婆面前想做出“男大当家主”的样子,“我真想不通,屋不能卖,倒给老鼠住!老话说,祖屋传子。处理这屋,我有权利说话!”

“好,你全部卖掉!我不是娘,我住岩洞去!”乜老气呼呼地走出家门。



(8

半山腰的岩洞里,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

晨雾笼罩着岩洞口,像披着湿漉漉的白纱,教人不情愿地联想到那令人寒心的岩葬。

太阳躲在浓云里,山村的天地尤其阴沉,仿佛沉浸在冰冷的死水里一般。

露水湿透了乜老的全身。她在抑制不住的寒噤中清醒过来,吃力地往岩洞口爬去。

乜老在洞口前直起腰来,下意识地挥起双掌扒开洞口的雾。

岩洞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把雾气染得黄惨惨的。华婶蹲在岩石上,双手抱住长发薄薄的头。宽大的衣袖垂吊下来,盖住了细小的双腿,仿佛披着黑色的袈裟。

特华躬着腰,右手给妈妈捶背,左手给妈妈抹泪。

乜老触景生情:联想起三小子刚才那个样,心里发酸,暗地里想道:“还是独子好哇!仔莫多,仔多不孝蛇一窝……”

“妹!”乜老踉踉跄跄地奔进岩洞里。

“婆,慢来!”特华倏地喊起来。

乜老猛地收住脚步,往地下一看,满地白花花的一片。什么来着?乜老猫下腰来,仔细一辨:哟,蚕。

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乜老慢慢地看清了:十几个笸箕三翻四覆,白嫩嫩的蚕宝宝满地都是。放眼看去,像是满天的繁星。装桑叶的篓子也翻了筋斗,青悠悠的桑叶四处撒去,嵌在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岩缝里,又被灯光抹上一道淡黄,仿佛一幅“漫山青绿”的油画。

“这……”乜老不知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山鼠!”特华愤愤地说。

“晚上没人来守?”

“来了。清早我回家叫妈来,就……”

“华,别说了!”华婶站起来,撩起宽大的衣袖抹泪。

乜老感觉到,这洞里不仅黑,而且湿,恐怕这雾气整天也不会退去。这是什么鬼地方哟!不要说养蚕,就是人整天连夜地呆下去,不把骨关节沤烂才怪呢。

“特华!”乜老几乎就在喊叫,声浪在岩洞里嗡嗡地回荡,“把蚕儿搬出去,送到我家东屋!”乜老也不管特华和华婶有什么反响,自个儿弯下腰去,把蚕虫一只一只捡起来,放到笸箕里。

蚕们大概被冻僵了,一只只蜷缩着身子,在笸箕里一动不动,好像被水泡涨了的快要霉烂而泛着青光的碎粉条。

“可怜呀,造孽哟,要是它们也有妈妈……”乜老一边捡蚕,一边不住地唠叨。

特华和华婶被动地跟着在乜老两边拾蚕,始终一言不发。

能捡到的蚕虫儿都捡起来了,还有不少落进岩缝里,用小棍子勾起来也是死虫,就给它们享受一下真正的岩葬吧。

“能活回来么?”乜老指蚕问特华。

特华无力地摇摇头,不知是表示“不能”,还是“不知道”。

“搬回去,走!”乜老用命令的口吻说。

特华和华婶呆呆地站着,连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咳!”乜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搂起宽大的衣袖,“你们不搬我搬!”乜老摆开马步,躬下本来已经微弯的背腰,展开双臂抱住一个两尺多高的蚕笸箕……

“不能!”特华忙走过去。

“姐!”华婶从后面抱住乜老,话说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正当三小子三媳妇为母亲生气出走而互相指责不休的时候,乜老领头,特华挑着蚕笸箕居中,华婶押后,大步走进屋子来。

“蚕宝宝!”小孙子看到白花花的蚕虫儿乐得直蹦。

乜老抱起孙子,朝三小子命令道:“你今晚搬到客厅住,腾出东屋来搁蚕笸箕!”

华婶为难地过来扯扯乜老的宽衣袖,细声细气地说:“姐,还是……”

“还是什么?空着屋不用,倒借给老鼠……”乜老本来想用三小子的话来出气,但一提到老鼠,岩洞里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于是把话咽住了。

“婆,怪我没能耐。这些蚕还不知道救活救不活,就这些了,又没钱添,再养下去也没有什么名堂,干脆喂了鸡吧。”特华左右为难地说。

“哦?”乜老迟疑一下,走进卧室,把门掩起。

大家面面相觑。特华朝妈妈投去征询的目光:“妈,算了吧?”

华婶微微点头:“算了。”

“算,该算!”乜老突然推门出来,手上捧着厚厚一叠十元的钞票,“特华,我和你合股养蚕,这是我投的本。”蚕房就放在厅堂上,电视机搬往东屋头!”

大家全给愣住了,思想竟一下转不过弯来,一个个全如泥菩萨一般呆头呆脑,不能吱声。

只有三媳妇的目光停在乜老手上的钞票,一个问号若隐若现地在脑海里悠转:这样的钱,她到底还有多少?



(8

半山腰的岩洞里,传来凄凄切切的哭声。

晨雾笼罩着岩洞口,像披着湿漉漉的白纱,教人不情愿地联想到那令人寒心的岩葬。

太阳躲在浓云里,山村的天地尤其阴沉,仿佛沉浸在冰冷的死水里一般。

露水湿透了乜老的全身。她在抑制不住的寒噤中清醒过来,吃力地往岩洞口爬去。

乜老在洞口前直起腰来,下意识地挥起双掌扒开洞口的雾。

岩洞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把雾气染得黄惨惨的。华婶蹲在岩石上,双手抱住长发薄薄的头。宽大的衣袖垂吊下来,盖住了细小的双腿,仿佛披着黑色的袈裟。

特华躬着腰,右手给妈妈捶背,左手给妈妈抹泪。

乜老触景生情:联想起三小子刚才那个样,心里发酸,暗地里想道:“还是独子好哇!仔莫多,仔多不孝蛇一窝……”

“妹!”乜老踉踉跄跄地奔进岩洞里。

“婆,慢来!”特华倏地喊起来。

乜老猛地收住脚步,往地下一看,满地白花花的一片。什么来着?乜老猫下腰来,仔细一辨:哟,蚕。

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乜老慢慢地看清了:十几个笸箕三翻四覆,白嫩嫩的蚕宝宝满地都是。放眼看去,像是满天的繁星。装桑叶的篓子也翻了筋斗,青悠悠的桑叶四处撒去,嵌在高高矮矮、远远近近的岩缝里,又被灯光抹上一道淡黄,仿佛一幅“漫山青绿”的油画。

“这……”乜老不知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山鼠!”特华愤愤地说。

“晚上没人来守?”

“来了。清早我回家叫妈来,就……”

“华,别说了!”华婶站起来,撩起宽大的衣袖抹泪。

乜老感觉到,这洞里不仅黑,而且湿,恐怕这雾气整天也不会退去。这是什么鬼地方哟!不要说养蚕,就是人整天连夜地呆下去,不把骨关节沤烂才怪呢。

“特华!”乜老几乎就在喊叫,声浪在岩洞里嗡嗡地回荡,“把蚕儿搬出去,送到我家东屋!”乜老也不管特华和华婶有什么反响,自个儿弯下腰去,把蚕虫一只一只捡起来,放到笸箕里。

蚕们大概被冻僵了,一只只蜷缩着身子,在笸箕里一动不动,好像被水泡涨了的快要霉烂而泛着青光的碎粉条。

“可怜呀,造孽哟,要是它们也有妈妈……”乜老一边捡蚕,一边不住地唠叨。

特华和华婶被动地跟着在乜老两边拾蚕,始终一言不发。

能捡到的蚕虫儿都捡起来了,还有不少落进岩缝里,用小棍子勾起来也是死虫,就给它们享受一下真正的岩葬吧。

“能活回来么?”乜老指蚕问特华。

特华无力地摇摇头,不知是表示“不能”,还是“不知道”。

“搬回去,走!”乜老用命令的口吻说。

特华和华婶呆呆地站着,连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咳!”乜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搂起宽大的衣袖,“你们不搬我搬!”乜老摆开马步,躬下本来已经微弯的背腰,展开双臂抱住一个两尺多高的蚕笸箕……

“不能!”特华忙走过去。

“姐!”华婶从后面抱住乜老,话说不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正当三小子三媳妇为母亲生气出走而互相指责不休的时候,乜老领头,特华挑着蚕笸箕居中,华婶押后,大步走进屋子来。

“蚕宝宝!”小孙子看到白花花的蚕虫儿乐得直蹦。

乜老抱起孙子,朝三小子命令道:“你今晚搬到客厅住,腾出东屋来搁蚕笸箕!”

华婶为难地过来扯扯乜老的宽衣袖,细声细气地说:“姐,还是……”

“还是什么?空着屋不用,倒借给老鼠……”乜老本来想用三小子的话来出气,但一提到老鼠,岩洞里的情景又闪现在眼前,于是把话咽住了。

“婆,怪我没能耐。这些蚕还不知道救活救不活,就这些了,又没钱添,再养下去也没有什么名堂,干脆喂了鸡吧。”特华左右为难地说。

“哦?”乜老迟疑一下,走进卧室,把门掩起。

大家面面相觑。特华朝妈妈投去征询的目光:“妈,算了吧?”

华婶微微点头:“算了。”

“算,该算!”乜老突然推门出来,手上捧着厚厚一叠十元的钞票,“特华,我和你合股养蚕,这是我投的本。”蚕房就放在厅堂上,电视机搬往东屋头!”

大家全给愣住了,思想竟一下转不过弯来,一个个全如泥菩萨一般呆头呆脑,不能吱声。

只有三媳妇的目光停在乜老手上的钞票,一个问号若隐若现地在脑海里悠转:这样的钱,她到底还有多少?



(9

三小子要走的时候,乜老郑重其事地要把孙子留下来伴老,接香炉。但是,这对现代知识分子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三小子夫妻俩毫不妥协地拒绝了。

乜老恨恨地想: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吃了些什么迷魂药,勤抱勤咬嘴,就是懒养仔!

不过,三小子他们出门之时,乜老还是忘不了点亮油灯,而且一直亮到晌午太阳歪。

电视机已经搬到东屋头,每天晚上,这里依然热闹非凡。但乜老一改过去的习惯,不再去摆板凳,不再去发糖果,不再去扫地。一切放心地交给每天先来做东的人。任凭东屋里闹翻笑翻,乜老只呆在厅堂里稳如泰山。只要听着喜鹊争巢般的喳喳声,她就心满意足了。

厅堂里摆开三排长条凳,上面搁着笸箕。蚕蛋蛋是屙在纸片上的,排列得行成行,列成列,闪耀着嫩黄嫩黄的金光,怪诱人爱的。那天,特华告诉乜老:小蚕儿破壳了。乜老急忙戴上老花镜,额头几乎触到笸箕边上,才看到纸片上麻麻的黑点点,还怀疑是落了灰尘,撮起嘴唇去吹。幸好大嘴缺牙漏风,要不就把小蚕儿吹跑了。特华用羽毛轻轻把小蚕儿拂下笸箕里,乜老什么也看不见,就说特华骗她。可是才隔天,乜老在蚕笸箕里像发现奇迹般地看到了桑叶豁了口,缺了边。再隔天,乜老清清楚楚地看准了:蚕虫儿,不假!从此,乜老天天绕着笸箕转。蚕虫儿也天天看长着。

夜间,厅堂里亮着两盏六十瓦的电灯,炫得乜老睁不开眼。

每晚,特华添了料就走了。乜老独自看蚕儿吃桑叶。小巧的蚕头上下一摇一摇,自如自在,吃得津津有味。这像什么来着?噢,当年孩子们抱在怀里吮奶不正是这样吗?对,怪像的!乜老还喜欢听蚕儿吃桑叶时沙沙沙的那声音有韵有律,活泼轻快,仿佛密密春雨播向大地。

俗话说,心欢胜过吃补。自从养蚕以后,乜老虽没有增加营养,晚上又熬夜,但精神看着好起来,脸上泛着红晕,逢人眯眯着笑。

蚕们不停地分盘,眼看又要上架。厅堂里已搁不下了。最后不得不往东屋头搬迁。大屋头大三间,比厅堂大三倍!

电视机又打回老家来。

但是,特卦有点不放心:那茅屋几十年没翻修,又窝着不少老鼠,说不定有朝一日……

“婆,”特华提出合理化建议,“我们是不是把东屋头的屋面换了?”

“拆屋?这……”乜老心里一惊,旋即暗暗地想:这屋是早该改建了。祖上留下来的,难道在我手中拖得破破烂烂交给后代吗?可是,这钱?

“特华,三间茅屋改建,要花多少钱?”

“这……”特华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闭起眼睛默算了一下,说,“泥墙瓦顶,大约要四千,砖墙瓦顶,没有六千不行。”

“哦。”乜老眼睛一亮,赶紧问,“我们这批蚕卖了丝,每人可收多少?”

“婆!”特华感到可笑,这批蚕就算上等丝,最多也只二三百元,怎么谈得上建新屋?于是,他给乜老提出新主意,“这样吧,我想办法筹钱,先换屋面,等有了钱,再建新屋。”

“不行!”乜老暗自喊起来,“借钱建屋,待我到了阴间,怎么有脸见祖宗!”但是,乜老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她把目光定在特华脸上。她真怀疑特华出钱换了屋面,以后便顺手牵羊把房屋占为己有,多可怕的蚕食阴谋啊!

乜老终于说话了:“蚕快要上架,待收了丝再说吧。”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蚕搬到东屋头的第四天,半夜里,突然一场暴风雨,把东屋的屋面掀翻了!断梁烂草像一群狂徒恶汉,把白胖胖的蚕姑娘给糟蹋得一塌糊涂……



(10

乜老睡了两天两夜。人们弄不清她是生气,伤心或病倒了。大家进进出出地来看望她,她总是从床铺上坐起来,一句话把人们打发走:“我太累,你们行行好,仍我休息一下吧。”

很多人都相信了,也都放心了,但心上总搁着什么。

“真是累的,好多夜没有睡个安然觉。”

“八十几岁的人了,哪里经得熬夜?”

“也真是的,每月寄来那么多钱,比国家干部的饭碗还铁,她还图什么!”

“钱这东西呀,越占越贪。好像抽烟的上了瘾,舍命还是抽!”

……

只有特华不相信,也不放心。他看出乜老的气色不对,眸子也有点浑浊。为此,他要给乜老请医生,但却被乜老痛骂了一顿:“你这是不安好心,盼我早点死!不,我不死!你气吗?妒忌吗?回去告诉你妈,她姐没有病,谁也别打我屋子的主意!那些蚕,救过来的要养好,要是少了一只,我跟你没完!”

众人都不照面了,乜老又感到异常的寂寞,她很想去看看那些蚕。听特华说,暴风雨过后,还救回四分之一。但是她不敢去。可怜蚕儿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亲。乜老虽有五男二女,可飞的高,奔的远,爱也枉然。是母亲身上有煞气么?

过了几天,乜老又像往常一样,在太阳即将下山之前,习惯地把目光抛向远处的天,“在心底祝福:“孩子们,晚安!”于是又回到厅堂,把油灯端端正正摆在香架前,仔仔细细地把香架上上下下揩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厅堂清扫一遍,把沙发、长凳、小椅子按高低前后摆得整整齐齐。最后摁亮电视机,迎接着熙熙攘攘的人们,厅堂里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

好像旧戏重排,乜老坐在草墩上,安详地让姑娘们梳头、捶背,舒心地听晚辈们的报道。

但是,细心人终于有所发现。他们说,乜老的笑再不像过去那样自自然然舒舒展展的了。

还有,电视机播出“晚间新闻”之时,乜老再不发糖,只是坐在草墩上闭目养神。

电视播出“午夜新闻”,乜老往往“装睡”不醒。大家也不愿惊动她,只把一切收拾妥当,才把她叫醒,把她扶上床去。乜老也像个听话的孩子,上床后只说声“好走”,便昏昏睡去。于是大家轻手轻脚退出来,关上电灯(千万别吹黑油灯!),把门关上。

后来,乜老“装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很多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又不敢过问。谁不知她的脾气呢!

一日,该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了,乜老家的电视机居然悄无声息,厅堂里也黑灯瞎火!

全寨的人都紧张起来,赶急喊来特华。

特华在前,众人跟后,息声屏气地涌进乜老的卧室。

乜老直直地躺着,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孤零零地陪着。

“阿婆!”特华扑过去,跪下双腿抱住乜老的手。

“你来了。”乜老慢慢地睁开眼来,“我正想叫你来。”

众人齐齐地舒了一口气。

“您老人家……”特华抹了一把泪。

“别……”乜老艰难地翻了个身,吃力地侧起头来,想把枕头抽出来。

“您躺好。”特华伸出双手扶住乜老。

乜老的头沉沉地落回枕头上。她喘了喘气,以命令的口吻说:“听我,把枕头拿去!”

看到特华把枕头拿到手上,乜老艰难地笑了笑,说:“里面,七千八百元,你帮我……建新屋。不够,就先建五间,留下……我这一间……”

“阿婆!”特华不知如何说好。凭手的感觉,知道枕头里有大面票、有小面票,还有零角碎分,不知乜老积存多少年了!特华不忍心拿乜老的钱,况且,乜老一个人,她建新屋做什么……

“还有……”乜老继续说,“新屋建好……安上香炉、油灯。……电视机,要,常开……”

“姐!”华婶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挤上前去,握住乜老的手,“你不要胡思乱想!”

“妹呀,”乜老仅仅抓起华婶的手,“我没什么……留给侄孙,卖蚕的钱,留着给他们……”

“别说这些!你好好养身体,明天打电报叫三小子回来。”

“不用了。我五个仔,二个女,就他一个……能回……”乜老眼角上滚下了泪珠,“求你们,新屋一定……建!落叶归根,他们总会,全都回来……”

全室的人顿然一震,似乎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心上。许多人落了眼泪,低低地呜咽。

“给我,点亮……油灯。”乜老双眼突然一亮,抬起手指向床前那盏昏黄的油灯,“油……添油!”

特华移来油壶,把油添上。灯焰慢慢地升起来,亮起来,映亮了乜老的脸,映亮了众人的脸。忽然,灯焰“噗”地爆开一朵美丽的灯花。

乜老看看灯花,微微地笑开了。然后,双眼慢慢闭上。倏地,那只指向油灯的手失控地垂跌下来!

“阿婆!”“姐!”“奶奶!”……

众人惊慌地喊起来!

乜老没有应,也永远不会再应。

乜老脸上的笑容竟然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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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弯头
小时候住在乡下,不知什么叫弯头。到了城里,才知道弯头是烧猪肘子的那个鸟样。山里也有“自来水”,那是竹筒子从山上引下来的。但竹筒拐弯处不用弯头,却是把竹筒劈斜了倒插着。有次,我从山上砍来一节弯竹(有山歌曰:铁锅压火火不灭,岩头挡竹竹倒弯),建议父亲换了竹筒子的“劈头”,却不料换了父亲一顿臭骂:“憨包,那是妖竹,懂吗!”母亲在旁边重重地叹口气:“这世界!”
“这世界”,什么意思?贬呢褒呢,赞呢骂呢,鼓励呢可怜呢,不得而知。可是,这烧猪肘的东西便给我埋下一种不明不白的神秘感。
现在我家里卫生间就凭空吊下三个怪模怪样的“烧猪肘子”。当年搬进来时,我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那天妻进去解手,裤头还没有扎好,便鬼掐了脖子般跳出来直喊命:“不好了,发水了!”
我到门边一看,也周身鸡皮疙瘩直炸:“天哪,什么罪过哟!”
母亲听到出了事,慌慌张张跑来,不看则已,一看便哈哈大笑起来:“宝哩,宝哩,明年又是个丰年!”说罢硬是插了桩子不移步,就像前天到公园尝菊展那般入神。
便坑里汩汩地冒着水,横的竖的黄斑斑的、母亲称之为“宝”的不雅之物随着水波上下翻动,远远望去,也真有点像微风中柔摇轻摆的盆菊。当然,决没有那鲜美那秀气,最可恼的是没有那清香!
转眼间,粪水没过坑边,洪水般漫近洗刷池,那像“宝物”黄花鱼发了汛泼喇泼喇竞相跳进池中。看这“潮势”,不要十分钟,我家的三房一厅顷刻便成“黄泛区”。我当机立断,慌忙换上长统水靴,一跨两跃,挥起大手关断了全单元自来水的总开关。
擒贼先擒王,断水先断源。我这一着真妙,“手到病除”,“黄水”安静了,“黄鱼”懒怠地浮着不动了。
母亲回首看看我,笑笑。妻却倒在床上,哼哼着,要命地喊恶心。
我脱下长统水靴,往窗外的乱草里甩去。倒不是丢弃了,只是目下断了水不能洗,先让它日晒雨淋消消臭气吧。不想母亲瞪我一眼,便转身开门向乱草里走去。我知道母亲误会了,当我是败家子,要身体力行教育我爱护东西。我赶急追出去,把她拉住:“妈,来了水再拾来洗吧。”
母亲停了步,点点头:“这世界!”
又是四十年一贯制的口头语,爱呢恨呢,亲呢疏呢,无可奈何呢任之由之呢,莫名其妙!
好久不见母亲进家,隔窗口探头望去,好一个“我的妈呃”,她正在窗台下把那双臭靴摆布得整整齐齐。我不客氣地說了她。她笑笑:"撒歪西倒的,別人說是沒主了,撿去不要緊,把外頭屎氣帶進他家,倒霉呢."
哦,屎气还分外头里头的,海外奇谈.家里满屋的屎气她不在乎,倒挂心这......我该说她"这世界"了.
母亲直起腰来,拿手背捶捶腰,然后扯了一把青草,搓搓手,草团子一丢,坦然地踱起方步来.唉,山里养成的习惯,至今不改.
此时,一串滚烫烫辣烈烈酸楚楚的话儿从七楼上沿着楼梯"哇啦哇啦"滚下来,砸在母亲的心肉上.她顿时双腿发软,面红耳赤.那是胖嫂的声音,又尖又脆,人称"远洋汽笛":"短命鬼,又断水了!这些人真没良心没德性没肝没肚没肠子..."
"嘭!"母親喘著粗氣撞門進家,直指我的鼻尖:"快,快開水!"
我左右為難:"媽,髒水要進屋..."
胖嫂已下到四樓,聲音像猛烈的機關槍:"誰個離得了開水,他們是旱鴨旱蛇旱蛤蟆不成..."
"快去!"母親像挨了流彈,搖晃著身子快站不穩了:"還愣...愣什麽?"
"媽!"我慌忙扶助母親.
驀地,胖嫂走到二樓甩了個"手榴彈":"今世斷了人家的水,不怕哪天斷自己的後!"
"混賬!"母親突然推開我,也不知她罵的誰.
妻忽地从床上蹦起来,刚才的恶心看来好了大半,气冲冲推门而出,"噔噔噔"奔到楼梯口,和楼上下来的胖嫂碰个正着,"水是我关的,你骂我?"
"嘻嘻,哪能呢."想不到胖嫂这般涵养,声音一下降了八度,"家里正急着用水呢."也许,仅仅是急着用水骂骂解气,并非有所指.
"谁再骂我,撕烂她嘴巴!"妻得理不让人.
"六层楼都等着用水哩,快开水了吧."胖嫂再次陪笑脸.
"解铃还需系铃人.活该!"
"啊,你骂人?"胖嫂只知"解铃"这话常用在"风流"事上,这可是平白无故泼她污水,怎能咽下这口气,"你说清楚,我系谁的玲了?"
"烂喉的口水,臭嘴的鼻涕,烂鞋臭袜脏内裤,我家是垃圾堆呀?"妻指的是楼上经常往下丢赃物.
"你这是一竹竿伤了一群鸡.谁丢的治谁,怎么拿大伙出气?"胖嫂的话儿不无道理.
"不管!"妻说的也不无道理,"反正,我家也不得用水.让大伙来查,弄出谁,大伙来治."
母亲一直注意听着妻和胖嫂的"交锋",终于听出了一二,便拂拂衣袖,走出去"当佬".先低语对妻说:"算了,天天碰脸照面的,何必..."
"不关你的事!"妻不给母亲留点脸.
过去是媳妇怕婆婆,如今是婆婆让媳妇.母亲只好走过去,笑笑着抓起胖嫂的手,凑近去不知耳语了什么.胖嫂于是抽出手,怏怏地离去.
母亲摇摇头,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高楼大厦,现代是现代了,只是弄得邻居脸不是脸鼻不是鼻的.这世界!"

翌日,妻从外面带人来捅下水道.
此人瘦瘦个,黑黑脸,双眼特别的亮.从正面没看,不失为不高不矮好人才,可转过背一看,背上像挂着只瓢,驼得有点碍眼了.我不由想到那烧猪肘子的弯头来,当然只是敢想而不敢言.
“彎頭”一放下工具箱(忘了问他的贵姓大名,如此称呼只怪我不恭),便趟进那”黄水”里去,查查看看,又进进出出拿工具.臭水跟着他的脚印,直把走廊弄得湿漉漉脏乎乎.
我不知该如何说,就怕得罪人家,弄个半途而废,再死臭几日.妻有张厉害的嘴,但同样不敢吱声,只是避瘟似的把走廊,过道上的东西远远搬走,仿佛骇山火一般清理出一道宽宽的”防火道”.
母亲却是神差鬼使似的,竟脱了鞋,绾起裤脚,跨进了卫生间.
“妈!” 我和妻异口同声地惊呼.
“不碍事!”母亲乐乎乎地,犹如小顽童玩水一般,兴致陶然.”当年我薅田……”
“这是家,不是田!”妻不由愤愤然.
“算了,不脏也赃了.”我扯妻的衣角,示意”家丑不可外扬”.
管道口有一个栅盖,防止杂物流入管道的,需要把它拨开..我去找来火钳子,要给”弯头”使用.不料”弯头”已叉开五爪金龙,将水面上浮动的黄物一拨,便探手拨出了栅盖!
我一边看着一边打恶心,就差没有吐肠翻肚.
“弯头”举着栅盖,寻寻没有地方搁放,正在犯难.母亲却毫不犹豫地把栅盖接过来.栅盖上的”黄水”还在”叭叭”地滴.
“我这个妈呃!”我在心里直叫”妈”,但我知道母亲的脾性,说她也不会听,只好避难似的逃回房间,”洁身自保”.
“亚婆,你不嫌这东西臭?”是”弯头”的声音.
“没有屎臭,哪来谷香?玩它大半辈子呢,不嫌!”母亲在滔滔不绝.
“那是,那是!可你如今享福了!”
“福有冷福热福.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我不惯哩!”
“孙子呢,不和你玩玩?”
“快别说了.早早就上学去,放学回来,丢了书包就写作业.没空和我说话哩!”
“儿子,媳妇都当干部,孙子如此迷书,将来也是当官的料.你老,大福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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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15 10:34:20 |只看该作者
“唉,做什么还不是挣钱吃饭.你哩,几个孩子?”
“老人家开玩笑,如今给有几个孩?不过,给我也不多要,养多了掏粪的后代,还没有那么多屎呢.哈哈!”
“看你说的.你孩照样可以读书成才!”
“话又说回来,个个争着读书成才,谁个掏粪去?”
“你真会说话……喂,你干这个,他们给多少钱?”
“不多,就这个数.”
“5元?”
“5元,谁干?50!”
“妈呃!一天50元?”
“那要一天呢.你看,快捅通了.”
“嘖嘖!兩鐘頭50元?-----他大哥,我帮你干了呢?”
“谢谢您,雷锋奶奶!-----50元,给别人还不愿干呢.说实话,不为了我妈,我也不干呢.她也是您这把年纪,倒没有您这般硬朗,进一次医院,50元还不够药费呀!”
“也是,也是-----”
转眼间,母亲已悄悄走过来,悄悄走进我,悄悄问:”捅一回厕所要花50元?”
“我无声点点头.
“你也舍得出?就不讨个低点价?”母亲显然不满意这”大手大脚”的价.
“妈,公家出的钱,不干我们的事.”
“噢,这世界!你们净会享富贵福:吃社会主义的饭,住社会主义的屋,屙社会主义的屎!”母亲撇撇嘴,走了.
我尾着母亲出来,见”弯头”正握着拖把,麻利地在拖抹走廊地板,躬起的腰背一张一弛犹如弹棉花的弓.
母亲愣了一下,遂上前要夺”弯头”手中的拖把,还”呀呀” 地喊:”哎呀呀,这该我们收拾呀,哪好意思劳你呢!来,给我!”
“弯头”紧握拖把不放:”亚婆,我收50元哩,不收拾清爽,往后谁愿叫我干呢?”
这话说得实在,母亲默许了。
“弯头”干得满头大汗,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直抹得地板亮闪闪,仿佛一面锃亮的镜。连素有洁净的妻也深表满意,连连说:“行了,行了,师傅你休息吧。”
“弯头”经不起好话的熨烫,红着脸哈哈大笑:“得婶子这话我满足了。今后再堵,我承包了!”
我听了暗暗叫苦,堵一次我已腻透了,谁还巴望再堵!
说话间,母亲已把开水倒进脸盆,放进新毛巾,捧给“弯头”洗脸。
妻瞪了母亲一眼,急急奔过去抽走新毛巾,另换了一条,说:“我家阿妹不高兴别人用她的毛巾,还是用我的面巾吧。”
我看得明白,妻换上的是抹脚用的毛巾,哪里是她的面巾呢。当然,我不敢言明,我也深知“弯头”身上不知沾了多少“黄货”,这一洗,毛巾只好丢掉了。
“弯头”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于是笑笑说:“不用了,不用了!自来水洗洗就得了!”说罢,进卫生间打开自来水,“哗哗”地洗了个痛快,尔后撩起衣脚抹了抹脸,才款款走出来。走到我身边,掏出香烟先敬我一支。我正犹豫该不该接,妻狠狠瞪了我一眼,又转过去带着笑脸对“弯头”说:“别客气,他不会呢。”
“弯头”被蒙住了,惊讶地说:“难得,难得!其实,不喝酒,不见有;不抽烟,不见钱呀!”

不知“弯头”做了手脚呢还是别的原因,才隔天,便坑又冒水了,下管道真应了“弯头”的话“再堵”了。
妻又去把“弯头”叫来,他自己应承承包的。
“弯头”站在便坑上,双手托着下巴沉思着。少许,把我和妻叫去,郑重其事地告知:“外头的粪坑满了,干粪挡住了管口,不把粪池挖清,捅通了明天还会堵。”
“哪怎么办?”我和妻心急地问。
“只有挖粪池了,治病要治根。”“弯头”双眼溜溜转,等待我们问价。
“要多少钱呢?”妻关心的正是钱。
“850!”
“哟,你——莫不是信口开价?”
“呀!你看看去——”“弯头”拉起妻的衣袖,硬拖到院里,绕着粪池盖板转一圈,然后指手画脚地比弄,粪池边边到哪儿哪儿,坑深多少多少。“起码20立方米,百把两百担粪水呢!”
“花这么多钱,要科长点头呢。这样吧,你先把下管道捅通。”
“捅通可以。但有话在先,粪池不清理,明天再堵,别怪我不管了!”
于是,“弯头”又重复一回昨天的操作。果然,下管道通了。又果然,做晚饭的时候又堵了。整个单元的人喊喳喳,阴阳怪气地说怪话,好像是我家故意断了水路似的。好在已在深秋,天气凉爽,不得洗澡也不至于闷一身臭汗钻被窝。
母亲坐立不安,连饭也吃不下。终于走出门去,从一楼到七楼,喘着粗气爬楼梯,逐家串门入户充当“说客”,费尽心机,解释一番,请大家谅解,少不了多次提到那50元。老人好话心头软。大伙不看佛面看老脸,再说嚷嚷也解决不了什么,于是都陪母亲点点头,一阵“骚动”才渐渐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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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一小两辆汽车轰轰然开进院子来。车停稳,跳下来七八个人,其中有我们单位的行政科长。一行人绕粪池转了转,然后把科长围了一圈,“嗡嗡”着议论起来。
我从窗口打量那车子,一辆吉普车一辆清洁车,车门上大字赫然:市卫生局环卫处。嗬,把大单位请来了!
接着,粪池盖板撬开了,大脚粗的水龙胶管插入池内,汽车上的马达隆隆开动,不消20分钟,水干粪净,地面上滴水不遗!围观的人齐声叫好:到底是机械现代化哟!
又接着,清洁车往后一挪,隆隆声过,第二个粪池又清清爽爽了。如此隆隆而过,只花个把钟头,整栋宿舍楼的51个粪池仿佛抹了一遍澡,焕然一“净”。
再接着,行政科长领着4个人踏进我家门。在卫生间门口安置一台小巧玲珑的不知叫什么的机器,接上好几米长的钢丝软轴,一人旋开上管道侧孔,一人握软轴,一人接电线,一人摁开关,“沙沙”一声噪响,便坑里的水“咕咕”往下倒吸,转瞬间“黄泛区”水干泥净。
“真神啊,这鬼机器!”母亲不住赞叹,这回没有唠叨“这世界”。
最后,钢丝软轴慢慢抽出,竟带出一嘟噜一嘟噜白花花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妇女们用的卫生带!看着这玩魔术般的情景,我和妻吓得目瞪口呆!
“不要大惊小怪,这见多了!”握软轴的小伙说,“如今有钱了,妇女们图舒坦,喜欢用高级的。这东西撕不烂,溶不化,使用起来放心哩!”
“都堵在何处地方呢?”妻好奇地问。
“弯头。”
“弯头?”我暗暗惊呼,不懂就问,“那么,捅了两回怎么捅不出呢?”
“谁捅的?”
“弯头,不,一个有点驼背的清洁师傅。”
“哈哈,你说那个‘弯头’,集体工,只会赚钱,他懂什么!”他竟然也认识“弯头”,听口气,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弯头’不懂清理弯头的技法,——他打便坑里捅,对不对?”
我点头称是。
“卫生带一根接一根,积多了便像蛔虫一样抱成团,在弯头处转不了弯,便堵了。要是从便坑捅,水一搅动它便往上浮,谁就通了。其实它并不走。待上面的水往下一冲,它又沉下来,这样又堵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频频点头,心中暗暗佩服,真是一行有一行的学问啊!
“这么说,这些堵物都是上面丢下来啰?”妻问。
“那当然。底层的不经过弯头,谁一流动就带走了。除非你使用的卫生带有草鞋那么大……哈哈!”
“鬼打!溅嘴!”妻边骂边臊脸走了。
行政科长叫把卫生带拿到粪池边亮相。白花花的一排排宛如海滩上晒着带鱼。不到一刻钟,便围上一大堆人。小伙子们嘻嘻哈哈净逗调皮话,年长的看一眼便转身走了;几个姑娘把颈脖往人缝中一伸,赶急捂嘴的捂鼻的捂眼的,只恨逃得不快;于是小伙子们的笑声便掀起一个高潮……
母亲也去看了,似有不解。妻对她耳语了一番,大概是解释卫生带的用处吧。母亲便撇撇嘴,摇摇头,嘟哝着:“这世界!女人涨价了怎么的,屁股有这高贵!”
母亲走向我,问:“这么多掏粪的,都要收钱么?”
“当然的。每池320,全楼5个池,共1600元哩!” 我意思说,不是按人数计钱,是按清多少池收钱。
“命哟,顶上十几户人家的公粮呀!”母亲把舌头吐出老长,好半天缩不回去。“他们不是公家人?”
“市卫生局环卫处,国家机关哩。”
“公家对公家,也收钱?”
我怎么说好呢?也许没有学好政治经济理论的人是不好解答这个问题的。

弯头疏通了,我也把“弯头”忘掉了。
一天,        母亲从市场买菜回来,高兴地对我说:“我看见他了。”
“看见谁这么乐呢?”我以为老家哪位叔伯来玩省城呢。
“忘了?先头给我家捅厕所的那位同志呀!”
哦,是“弯头”同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母亲见我无动于衷,又说:“他说我们上当了!”
“这话怎么说?”我真有点大惊小怪了。
“他说,挖粪池的事,要是叫菜农来,不但不交钱,人家还给交粪钱呢。”
“哪里有这等事!”
“会有的。农家宝嘛!那年我们到县城拉粪,每担要交6毛钱。”
“挖粪交钱,到底是他说还是你说嘛?”
“他说的。刚刚在市场东头,他正指点菜农挖粪哩。”
“那天,他不是要价850元吗?”
“哎呀,城里生意人,滑头呀。你给他钱,他不要白不要;你不给他钱,他照样卖给菜农挖!”
我无言,陷入沉思:“这世界”里奇闻怪事多的是,有哪门理论能够探讨得透彻过?管他呢,解决了就好。但愿以后弯头少出点麻烦。
有一点是我顶满意的,花了几百元钱,买到了全楼的自觉性,社会效果是不能用金钱估量的。好些天,妻说的“烂喉的口水臭嘴的鼻涕,烂鞋臭袜脏内裤”已经消形隐迹。但愿能长久,全楼上下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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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孤寒
                            一
这里民族学院的校园别是一番情调。十几个小土坡树木参天,宿舍楼、结穴楼、实验楼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错落有致;坡坡之界或是一弯深谷,或是一条小溪。当然,怎么说也比不上桂林那般山清水秀的风光。此处,小溪把一个个池塘串起来,仿佛一蓬沈甸甸的葡萄,晶莹如玉。据说,这些池塘小溪系人工所为,却是无证可考。但是,一些景物确系当代作品,比如横于小溪上的优雅的小桥,桥头上别致的风雨亭,特别是那条栏杆平腰的九曲桥尤其醒目,常常招引着好多好多人到那里散步,甚至坐到栏杆上打情骂俏。每当节假日,九曲桥上人来人往,仿佛赶歌圩一般热闹。
现时,夜幕降临,栏杆上独独坐着一对同窗男女,他们挨得很近,仿佛一双燕雏儿互相依偎着取暖。其实,天气还不很冷,炎暑刚过,南方的天气还很挺宜人的。今年秋风来得早,丛林中已经黄叶飘零了。桥头的路灯闪闪烁烁,使人感到似乎有点冷意。放假了,同学们离校四散,这对同学已领到毕业证,明天他们就天各一方。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久久才说出一言。
“孤寒,谁让你取这样一个名字,听起来使人冷意透身。”
“曾蓉,你别说了,若由我为你取名,我……”
郁孤寒没有往下说。是的,他的名字有点特别,“让世界充满爱”,干什么取名孤寒呢?而且使人难以接受的是,偏偏又是个姓郁!其实,姓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据说在战乱年代,一位姓郁的老爹从难民中把他抱过来的。此地郁家姓确实少得可怜,方圆百里也找不到第二个。抱养他的老爹不久便匆匆离开了人世,他便货真价实的“孤寒”了。
孤寒也有福气,不用“孤寒”多少时日,便迎来了解放。待到念完中学,一考就上了民族学院。自小习惯了“孤寒”,养成沉默寡言的秉性,极少与人交往,该上课就去上课,假期里他就在校园里找零工做。当然,每次发助学金时,他是最高一级。尽管如此,他的生活还是很俭朴的,书包破了,用牛皮纸裹一裹就上课去,衣服破了,用伤湿膏胶布贴一贴照样穿上……后来,同班的玉曾蓉帮他补了书包,还补了一件衬衫。就这一点,就给同学们议论纷纷。老师听到了,便替他们解释,说同学间互相关心补助是应该的。这样才平息了一场风波。郁孤寒成绩不算很好,但他喜欢写点稿子,院“学生报”没有稿费发,用上一篇稿就赠给一沓稿纸作酬劳。玉曾蓉不写稿,她也有稿纸做作业,这是郁孤寒送给的。
寒来暑往,一晃四年过去了,他们就要走向社会。分配方案公布了,玉曾蓉因为有老母需照顾,便留在首府;郁孤寒随“支边”名额分到乡下,也许要走一辈子的弄道了。“支边”的同学有车接送,明天就要出发。此刻,郁孤寒心情倒是蛮舒畅的,而玉曾蓉可真有点“孤寒”了。她好像没有认识孤寒似的,忧郁的目光直在打量着他,仿佛要在他身上寻找些什么特别标记,害怕往后把他弄丢了。她好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先说些什么好。于是,他俩一直沉默,沉默,只是沉默。
“孤寒,你几岁了?”玉曾蓉终于找到了话。
“记不起了。我们将来……”
“别说!孤寒,我等你!不管弄道如何坎坷曲折,我总等你!”
他们拥抱起来,亲吻着。于是,他们心里各自意会着:这就是定终身了,尽管没有谁来作证。

百弄是个乡名。这个乡到底有多少个弄,谁也没有数过。百弄乡的乡府所在地是一个较窄的山坳口,弄底便是乡中学。那里三日为圩,赶圩买卖山货的人倒是很多,但是要买鱼肉、蔬菜之类的就要待到节日了。接介绍信所指的地址,郁孤寒要到百弄中学去。入了山,他面对那山连着山、弄连着弄的壮景而感奋不已。
“如果玉曾蓉能搭伴来,那……”他正想着,忽然又自我否定,“还是不来的好,他那高高的鞋跟,走这坎坷不平的石板路,不歪肿她的脚才怪哩!”
石板路翻过山顶,极目眺望,美倒是美,只是弄底太深了,那石板弄道就显得又细小又弯弯曲曲。
“小心!脚一滑,摔下去恐怕要粉身碎骨哩!”脚夫给他提醒着。这不过是弄里人吓唬城里人吧,那里有这么凶险,如果真是这样可怕,谁还敢来当脚夫?弄道确实难行,但到底是人走出来的。
百弄中学虽然才有六个班,但教职工却有二三十名。这也不奇怪,从初一到高三每年级只一个班,教师少了,备课可是个问题。
郁孤寒一到校就当班主任,而且是高中部的。他办事顶认真,也有点与众不同,比如他这个班从小组长到班长,他都认真考究,而且全用男生。他在班上郑重宣布:“大家学习上有什么问题,一律在课堂上解答。凡要到我房间,不论什么事,必须两人以上,否侧一律不接待。”这大概是指女同学吧。也难怪的,弄里孩子入学晚,高中生同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老师年龄不争多少。当然,这只是个猜测,郁老师的心事谁也猜不透。
弄里人嗜酒如命,几乎每个晚上都要凑在一起喝几盅。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有位青年老师特地跑到郁孤寒的房间,也不讲什么客套,劈头就说:“今晚我们大伙轮番把校长灌醉!”
郁孤寒对此毫无兴趣,说:“我不会喝酒。”后来,再也没有谁来邀他喝酒了。当然,他有他自娱自乐的方式:雨天,他躲在房间里弹琴;晴天,他出去同学生玩皮球。
学校里有位青年女教师,对象在县文工团。要结婚时,男方提出:非到百弄中学当老师不可。理由是:他是百弄人,家有父母,而且是货真价实的独生子。教育局说:百弄中学已超编,调进必须先调出。听到这信息,郁孤寒找校长磨了几个晚上,要求调走。但校长坚持说:“你是上面分派来的,我们怎么能够把你赶走?”原来上头已经发过文件,凡有大学文凭的干部要调出山弄必须经县常委讨论。后来,还是那个女教师有门路,通过在县里当领导的亲戚,一讲便通,她那位对象学校不想要也得要。郁孤寒也就无话可说。
校园里有一棵柳树,听说是郁孤寒种的。百弄没有这种树,不知是人们不喜欢还是土质不合适,整个百弄就这么唯一一棵。大概是柴火太多佳肴腐烂,老虎太少才显得珍贵的缘故吧,百弄竟然也有人写文章礼赞这棵柳树,其中有一段写道:
我们校园里有一棵柳树,高数丈,树干有海碗口般粗,枝繁叶茂,酷似挺立在暴风雨中的大罗伞,暑去寒来,风姿长存。雪压它低头,风刮它摆手,既没有恨也没有爱,老叶黄落,新芽再生……

自从百弄通了公路,郁孤寒的信件就渐渐多起来,先是一月一封,后来每星期一封,最近几乎每天一封了。收发的石老师常拿他开玩笑:“郁老师可以办个邮局了。”不知道这话是称赞还是讥讽,反正听了大家都笑。郁孤寒也想笑,但是出却笑不出来。这些年他往首府跑得勤,虽说公路通到乡府,但从中学到乡府还是走石板弄道,如此崎岖难行,谁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勤跑。平时,他注意购买一些山里特产,比如蛤蚧、木耳、香蕈、墨米、红豆、熊胆、麝香等名贵土产药材,每次进城总带点去。大自然的物产,谁都有享受的权利,奇怪的是多少年来从没有见他生火煮过东西。他的住房只有十多平方米,一铺床,一个书架,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几个小包装箱已经塞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了多少东西。单人独主到不在乎这些,如果添个把人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校长陪着两位客人来到郁孤寒的房间。来客满面笑容,热情非常。郁孤寒忙得左右不是,他挪来唯一的椅子请一位客人坐,校长和另外一位客人只好坐在床沿,他自己便靠在书架前站着。
来客坐定,坐椅子稍胖那位客人对校长说:“一个骨干教师,怎么这样的住房?”校长听了有点为难,条件就这个样,有的教师住的比这还差呢。校长没有回答,却把那位客人介绍给郁孤寒:“这位是县委宣传部部长。”接着就介绍另一位稍瘦的客人:“这位是县教育局局长。”部长稍为激动地说:“多少年来,我们的同志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奋斗着,作为领导该多想点办法,是要改变改变嘛!”
“教学楼已经竣工,教师宿舍楼正在筹建。”局长说的也实在。的确,这些年百弄中学都在修危房建新楼,校园里快变成建筑工地了。新屋新楼建了不少,只是学校通往外界的石板弄道还是旧景依然。
第二天一早,百弄中学召开了全体师生员工大会,教育局局长亲自宣读了文件:任命郁孤寒同志为百弄中学副校长。
文件宣读完毕,会场鸦雀无声。宣传部部长作了一番指示。接着,郁孤寒被拉上主席台作“讲话”。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中讲过话,此时站在台上目光压在脚尖上,不敢正视众人,脸红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来:“我服从安排。”说罢,慌忙跑下台去。不知道是这话说得漂亮还是什么原因,会场骤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比欢迎部长讲话时还热烈几分。
这一年,百弄中学输送了一个毕业班参加高考,十七名考生考试成绩全部上线,平均分名列全县第五。郁孤寒被评为地区先进教师。这年年底,召开县人民代表大会,郁孤寒被选为人民代表。对他来说,这是当之无愧的。可他不以为然,还是依然故我,该上课就上课,该休息就休息。
不久,省报发了一篇专访。题目为《山弄人民的贴心人》,详细介绍了他在百弄中学奋斗几十年的先进事迹。同事们纷纷议论:“校长的人选该是郁老师了。”
又不久,郁孤寒选上了县政协常委,虽然是兼职的,但时不时常到县城开会。
县里又要召开人民代表大会。在换届选举时,郁孤寒被列入副县长候选人名单。郁孤寒坐在主席台列席位上,屁股下好像垫着芒刺似的,怎么坐也不安然。他向大会主席团报告:“我请求在选票上除掉我的名字。”主席团执行主席说:“名单已经定好,不便改了。”
“我和你们说了多次,我不胜任这个工作。”
“这是人民给你的权利。”
“我找你们说了多少次,我要老婆,我不要当官!”
不知道说的声音太大还是说的太离奇,代表们都惊愕地站起来。郁孤寒撕碎了手中的选票,气冲冲地退出了会场,众人震惊得呆如木鸡。
没想到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山弄老师竟干出这种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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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郁孤寒退出会场,他没有赶回百弄中学,而是挤上了开往首府的客车。乘车的旅客太多,司机让他坐在工具箱上,他胸前那块印有“代表证”的红布条谁也没有注意到。下午五时,他赶到研究所,把这一切告诉了玉曾蓉。玉曾蓉现在已升任副所长,她听完他的诉说,也不当回事,把话题转向生活琐事。
郁孤寒走后,代表大会仍然按程序进行选举。选举的那天晚上,新旧班子聚餐,大伙说说笑笑,没有谁想到郁孤寒。还是县委书记的记性好,他透过混浊的酒杯,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单单的,瘦瘦的,光秃头……
第二天,县委书记驱车到首府,玉曾蓉在办公室接待了他。他刚刚开口,还没切入正题,玉曾蓉便哭了起来,诉说了她苦等郁孤寒数十年的心里话。
县委书记颇为感动,立即赶到人事厅,请求照顾郁孤寒,调到玉曾蓉身边。有人问道:“他们是什么关系?”这可把县委书记问住了。
郁孤寒是孤儿,在首府没有什么亲属,他和玉曾蓉是什么关系?同学?没有听说过有照顾同学两地分居的文件。恋人?也没见过哪分表格填有恋爱关系的。夫妻?他们确实没有履行过结婚登记……
人事厅的同志说的也在理:“省城不能挖山区县的墙脚。”
县委书记没有把事情办通,也不好意思去向玉曾蓉告辞。弄道坎坎坷坷,吉普车颠颠簸簸,县委书记坐在车上想了很多很多。
郁孤寒没有回百弄,百弄中学照样上课下课,同学们照样领着毕业证去参加高考。
不久,郁孤寒和玉曾蓉在一家豪华的宾馆里举行婚礼,热热闹闹,同样燃鞭炮,吹唢呐,因为他们虽已年过五十满头霜发,但毕竟是两朵正待盛开的黄花呀。
结婚以后,白天玉曾蓉上班,郁孤寒则在家帮妻子抄书稿,到时候就到厨房煮饭弄菜,也算是工作了吧!……到了星期天,他们就一起去公园玩,像年轻人一样穿红戴绿,撑花伞。公园里撑花伞的人成双成对,来来往往,谁也没有留意谁,也许谁的存在和谁的消失都不会成为新闻,反正少了双把公园里也不会突然寂寞,多了对把公园里也不会平添多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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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深山情深
厂领导收到一封用户来信,便指使何师傅和我下去兑现“三包”。人到中年的何师傅半路上拐进家去看老婆,我只好一个人挂起“先锋印”,直奔目的地——岜弄。
岜弄地处深山老林,是个盛产山蛙的地方。山蛙,黑背白肚,长个肥鲁鲁的一团肉,是久负盛名的山珍野味,城里自由市场上每只买到三块钱哩!
“咯咯!”正走着,传来一阵蛙鸣,粗野、刺耳、怪里怪气,顷刻间,四面重重的山嶂千呼百应,那回音转为沙哑、低沉、幽幽冥冥,然后渐渐停息,山谷里便死一般寂静。太阳给山尖挡住了,山顶上乌云一般的树叶,灰蒙蒙,阴森森,七爪八拐的树爪子仿佛毛茸茸的魔手在晚风中在狂摆乱舞。我一个姑娘家,处在这鬼地方,周身不由直起鸡皮疙瘩。我正在心慌意乱,急不择路之中,忽然前方透出一抹阳光,河边,山林里有人家!
河面上没有桥,只有磨盘大的石快星罗棋布。河水清得透亮,在乱石中左转右变急急地流去。横过河面的一溜石块在晚霞的映射下山闪烁着金光,这就是人们过往踏出的“桥”。我不禁想起“小桥、流水、人家”的诗句,可是,这地方连个“小桥”也还没有。
我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抬步往“石桥”上一跃……
“站住!”喊声比山蛙声还要粗野。
我吓了一跳,踏个空,卟咚翻下河去。
懵懂之间,感觉到有人抱住我。我定定神,睁眼一看,吓得我拼命喊:“救命!”
我被甩在草地上,浑身湿漉漉的。我的挎包躺在我身边,许是灌满了水,从拉链的牙缝里汩汩地“吐水”。
我侧起身来,终于看清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留着鞋刷似的黑浓浓的短发,光着膀子,浑身的肌肉像雕塑般的有棱有角,立体感非常强烈。下身一条靛染的粗布裤,裤筒卷得老高,正在湿漉漉地淌水。一阵晚风吹来,我直打着寒战。他却背对着我,纹丝不动……
“你,干什么的?”他粗声粗气地问。
湿衣裤紧紧裹着我丰满的身体,把姑娘的曲线暴露无遗。我惊恐地闪出一念:“他要是……”
不知是害怕呢还是冷冻,我周身的力气全耗在抵挡战粟的折磨,再没有余力来抵抗万一发生的任何不怀好意的侵害。我不得不老老实实陈说我的来历,以便唤醒他的良知。
他把目光压在脚尖上,朝我走来。我连忙爬起来,警惕地注视着他。他却提起我的挎包,很快转过身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信得过岜弄人,请进家!”说罢,咚咚地自顾自走了。
我无奈,只得远远地跟着他去。
“咔咯!”远远又传来阵阵刺耳的蛙鸣。我更感到忐忑不安。
前面是一座小巧玲珑的石头浆砌瓦房,黑漆的大门上贴着菱形的红幅“福”字,门楣上吊着一只用艾草、菖蒲和枫叶结成的药球。听说,这是山里人乔迁时用以“辟邪”的。看来这屋新成不久。
他进屋去了,我远远地站住等着。
不一会,他抱着一堆衣物转出来,走到我身边,把衣物抖开,披到我身上。他那手不意碰着我的肩头,他猛地缩手,仿佛碰上了毛毛虫,呼地转过身去。他急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瓮声瓮气地说:“师姐,我叫农勒林,进屋坐吧!”
听他叫“师姐”,我想笑,心情就轻松了不少。因为我知道,山里人管“师傅”叫“师父”,对女的,往往不情愿称“师父”,而呼“师姐”、“师婶”。
“我叫张玉兰,叫老张吧!”我自我介绍。
“不,你还不老!”他愣头愣脑地驳我,便埋起大步先自进了屋。
这时我感到阵阵暖和,仔细回盼,身上披的竟是一件壮族绣锦的嫁衣。正散发着浓郁的樟脑香味,也许存放在樟木箱里已有时日了。
他假咳一声,站在门口侯我。
我无意看他一眼:啊,真神!那是一双足使姑娘们眼馋的半月形大眼,富有神采的眸子溜溜转,流露着不一般的光芒。
*(上接上一篇)
他带我进屋,请我落座,倒了一杯热茶,又出门去了。
片刻,他带来一个十七八岁、画眉眼薄嘴唇的小姑娘,并说是村主任的女儿,叫达娜。
达娜忙进忙出招呼我洗呀换衣呀。我全身湿透了,只好换了他们给的衣服。这一来,我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壮族姑娘。达娜给我端来香喷喷的玉米饼,冲了姜粉糖茶,一边催我吃,一边同我聊起来。
“娜,大嫂不在家?”我问。
“谁大嫂?”达娜迷惑不解。
山里的习俗,我似懂非懂,耽心我说错了话。因为山里有些忌讳是怪得令人心怕的。我不好意思,随意抚弄着我身上的绣锦花边裙。
“噢,你说这套新衣?”达娜顿时眉开眼笑,比手画脚,“这是伯母留给阿林哥的,将来讨嫂嫂压箱要用。压箱,懂吗?就是垫嫁妆的传家宝呀!谁料呢,这些年有了钱,大家喜欢新货了。可不,阿林哥自己都给准备好了呢!”
“娜,你吃了画眉口水是不是?老不歇嘴!”勒林突然从内房里冲我们喊。
听了勒林的话,达娜发犟了,流星似的冲进内房,抱出一大抱新布,都是些城里过了时的大红、大花、粗线格的花色。不管我愿不愿看,她硬塞进我的怀里:“我骗人不?”
我只得随便翻翻,违心地赞扬了一番。只见勒林红着脸,低着头,跑出去了。
“夜梦新芽芽,早见新花花。真灵验呀!昨晚我梦见阿林哥栽绿茶,今天,……嘻嘻!”达娜从我怀里抱起新布,目不转晴地盯着我,脸颊上烫起两朵浅浅的红云,似羞似娇地抿着嘴笑。
我听闻山里有一种坏风俗:半路上遇着好姑娘,几个人就互相串通,有计划有步骤地去慢逗胡缠……美其名“逗情”。达娜啊,你千万别乱点“鸳鸯谱”呀!
“兰姐,你看阿林哥……”达娜真的要乱来了。我急忙瞪她一眼。
“你先歇歇。”达娜发现生气,便歉意地一笑,“我做饭去。”
主人都走了,我百无聊赖,便留心观察起堂屋来。斜阳给屋里撒满了金花,给每件物品披上一层荧荧的金色,连乌里乌黑的缺了嘴的老式酸坛也泛起透亮的光。
整个厅堂的陈设令人不解:正面横着一张古旧的黑漆斑驳的香案,案面上新采的山茶花插在竹筒里,一架半导体收音机埋在簇簇的繁花之中。墙上贴有“福禄寿”的中堂画。画两侧一联条幅:“长寿因家富,洪福谢党恩。”再往上是木板订成的香炉台,两旁一副令人发笑的对联:“财因后辈重祖德,孝为棠前多子孙。”
墙脚边躺着一架古老的舂碓,看来很久不动用了,上面灰灰蒙蒙结满了蜘蛛网,不知为什么还不舍得丢掉。侧墙摆有雕花图案的八仙桌,许是土改分得的胜利果实。桌面上倚墙靠着一块镜屏,那是大跃进时期颁发的奖状。
叫人迷惑不解的是,在缝纫车旁停放有一部崭新的凤凰单车,在这地无三尺平的山区,真要单车上路,怕是人骑单车的机会少,车骑人的时候多。
多古怪的山里之家,处处残留旧的痕迹,又处处闪烁新的光泽。一个家庭进步所罗列的大杂烩,一个社会演进所孕育的“混血儿”,一个生活演变所剪辑的缩影……
“咯咔!”后园怎么有蛙叫?我怀着好奇心挨近窗口,探头一看,只见勒林正在观看山蛙。傍山有石砌的水池,池中有一座用乱石架就的假山。涓涓山溪沿着竹筒槽泻下,落在假山上,溅起无数的水花,扬起蒙蒙的水沫,俨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数不清的山蛙在池中活动,有的蹲在假山上,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从石缝中伸出头来,下颌一鼓一鼓地像在聊天,有的在乱石中嬉戏……好一个“悄悄春雨夜,水满涨蛙声”的田园画面。粗嗓怪腔的山蛙,居然也如此多情,奇离到家了。
“哈!你又发财噜!”一个剃光头的后生扒在墙头上和勒林说话。
“捡来的财,没菜吃你就来捉吧!” 勒林依然埋头看蛙。
“听说,今天你拣到……”
“倒霉!撞上长毛蚂拐!”勒林立起身来,悻悻地说。
“真的?”
“骗人活不到天亮!”勒林歪着屁股坐在池边上,大有有话不说心不爽的势头,“我正要放媒蛙,那长毛蚂拐就跳过来,眼鼓鼓看着要吓跑我的媒蛙,我急忙大喊一声‘站住!’,胆小鬼,她一吓就跳了河,还我捞了一身水!”
“吉利!你撞了桃花运!”光头后生许是兴奋,一跃跳过围墙来。
“屁,你不听说,‘钓蛙撞着女,霉到十月底’吗?”
“莫乱讲!”光头后生上前拍拍勒林的肩头,“春到桃花开,喜到姑娘来!”
“瓶里的花摆看,城里的妹摆样,我不稀罕,这就叫她走!”勒林蹬地站起来。
“你敢?”光头后生一拳击在勒林肩头上,勒林一个踉跄又坐回去。
……
都是什么话,我真恨,我真气!回头忿忿地拿起我的挎包,心想赶快离开这野蛮之地。
这时,达娜正巧满面春风走进来。
我忍着一肚子气,硬邦邦地对她说:“谢谢你,我走了!”
“哪里去?”达娜深感意外,画眉眼巴眨巴眨地闪着。
勒林也进屋里来了,嘴唇颤抖着,欲说不说,站在旁边哆哆嗦嗦掏烟丝。
“我是办公事来的。”我亮出介绍信。
不想勒林接过介绍信,便咝地撕去了一个角角,他以为递给他烟纸呢,真气人!
“你……混账!”
听到我吼,他才注意到介绍信上的大红圆章,但他仍然不在乎,将介绍信递给达娜,说:“值多少钱,我赔!”
“这是文件,金山也赔不起!”达娜故意恫吓他。
“我不信,我找主任去!”
“你不用去,兰姐也不用走。”达娜严肃地走近来,接去我的挎包,又瞪勒林一眼,“我爸说了,兰姐就住在你家,有我陪客!”
正说间,门外突然拥进一群姑娘,喊着,跳着,欢呼着,仿佛拣到无穷的欢乐。她们围住我,嘁嘁喳喳,七嘴八舌向我问起长短来:电灯亮还是月儿亮?手电筒里的“火”为什么没有烟?……问得天真可笑,富有童话家的想象力。
“看你们都乐蠢了!”达娜把姑娘们都搡开,“兰姐要吃饭了。”
“咔咯!咔咯!”夜来了,四野的蛙声此起彼落,它们大概又在纵情寻欢了。
四壁亮起了桐油灯。灯焰在微风中摇曳,摇出黄澄澄闪融融的流明,更比电灯光另有一番风采。
此时,几个后生怯怯地溜进门来,达娜便喊道:“怎么缩头缩尾的,兰姐咬人?”
这一喊,后生们更加慌乱,推推拥拥地挤成一堆。
我怀疑他们在演戏,在彩排,而我就是这场戏中的主角!上台容易下台难啊,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里忐忑不安,生怕他们做起“逗情”来,叫我如何脱身?
达娜大概看出我的心事,过来碰碰我的肩头,咬耳朵悄悄说:“陪客的吃香,看客的流涎。你放心,今晚你做客,我做主,由我们女的当家!”
我已经“走投无路”,只得硬着头皮奉陪了。我知道,山里人有“情礼重于命”的观念,谁要作嫌,不给赏脸,他们会记恨一辈子的!
忽然间,那后生堆里不知谁唱到:
    小溪出山汇成河,
    画眉进山要唱歌;
    只动嘴巴不出声,
    怕羞还是贪吃多?
歌声刚歇,姑娘们也不嫌让,马上迎击:
    小溪不流不成何,
    画眉不来不唱歌;
    好歌无笛枉然唱,
    好酒无歌冤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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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壮族青年的对歌往往是谈情说爱的代名词。听着这悠悠歌声,我感到脸热,要把我卷入这追情逐爱的漩涡,就不可自拔了。于是我赶忙碰了碰达娜,悄声说:“你们唱别的歌不好吗?”
“好极了!”达娜站起来,把食指含进嘴里,吹起清脆的唿哨,大声喊道:“请兰姐教我们唱‘洋歌’,好不好?”
“好哩,好哩!”大家疯狂地拍手。
达娜这一招,给我窘得无地自容。我急忙拉她坐下来,责怪说:“你调皮,你坏!”
“咔咯!”大概后园的山蛙也在欺客,竟然稀稀落落地怪叫起来。
达娜发现我的窘态,知道我不是唱歌的料子,自觉失礼了,马上岔开话题,问:“兰姐,听说城里家家有电视?”
“不,也有暂时没有买的。”
“买电视多少钱呢?”
“黑白的,也有四五百吧!”
“哎唷!”达娜伸出舌头大为惊愕。
“哎唷什么,我们也买得起!”勒林鼓起眼睛看我,好像那“哎唷”是从我口中发出似的。
“莫说大话!”达娜不服气,把话狠狠甩过去,“把你的山蛙卖光,够吗,啊?”
“我到河边一转,口袋就鼓涨了!今天,要不是……”勒林说到这里卡了壳。他突然转身进内房去,一股风又旋出来,把一大捆“大团结”掷到达娜面前,神气十足地说:“给!那电视来!”
“嘿——!”达娜不屑一顾,将脸撇过一边,不甘示弱地说:“有本事,自己买来”
勒林很难下台,目光转向我来,嘴唇蠕动着,好像含了热汤圆,要咽咽不下,要说说不出。
满屋所有目光齐刷刷朝我射来,顿时鸦雀无声,分明在等待我说点什么。
我很为难,目光本能地东藏西躲。无意中四壁明亮的桐油灯点燃了我的灵感,终于找到给勒林下梯子的话头,“就是买到电视机,这里还是用不上呢。”
“你说什么!”勒林大喊,吓我一跳。
“这里还没有电呢!”我低声解释。
“有电也白搭,你们卖的是死机!”勒林猛转身,气冲冲奔出门去。
满屋顿然炸了锅,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大声争论,有的责怪达娜……我浑身不自在,不知说些什么好。
大概嘈杂声惊动了后园的山蛙,一声“咔”叫,全都哑了口。
“兰姐,你别在意。”达娜挨近我,那对画眉眼闪动着泪水的波粼。“他脾气坏,你原谅他吧!这些年党叫致富,他大字不识几个,哪里会找门路?他从小只会捉鸟摸蛙,全身本事就这点小道道。他说,捉几只蛙儿,算什么劳动致富!是呀,捉蛙也有捉尽的时候。所以,他想学文化,学技术,一心盼靠科学发财,做一个站得直,走得正,叫得响的人。为这,他买了收音机,可是这鬼机也欺负人,进了家就躺着装哑。他赌气又买一辆凤凰单车,说谁能教他修收音机,就送给谁。唉,钱容易捞,文化难得呀!听到城里师傅来,大家都乐癫了,高高兴兴聚这里来,为的是想……”
达娜还没有把话说完,突然勒林扛着一个黑家伙进来丢在地上,他一边喘气,一边朝我叫喊:“看看你的死机!”
我走上前去,一眼看出正是我厂生产的手提电锯。哦,那封用户来信,想来就是为着这台电锯了。我勾头细看,怪了,电机轴端上的防锈油层还密缝如新,根本还没有启用,怎么就判定死机呢?
“请说说,什么毛病?”我轻轻问。
“问你自己!”勒林叉着腰,盛气凌人。
我无话好说,只得反复检查,但仍未发现异常,我只好提议:“到有电处试机看看吧。”
“有本事,当大伙面试!”勒林像下命令。
“开玩笑,没电试啥?”我无可奈何。
“我们有的是电,你等着!”勒林背过身子,从木箱里捧出一大盒干电池,伸到我面前,不客气地说:“试吧!”
“电锯用交流电!”我猜不透他是无知呢还是故意耍弄我。反正,我生气了。
“什么流电?这电池可是新买的啵,流不了!”勒林发现我生气,盛气减了许多,脸上流露惊讶的神态,不住地翻弄着电池,似乎要找出“流电”的痕迹来,口中喃喃地:“有电,肯定有电……”
“兰姐,我们不懂,你教我们吧!”达娜撒娇地摇我的手臂,“收音机也用交流电?”
达娜到底了解电工名词,我感到欣喜。我告诉她,半导体收音机不用交流电。“为什么它也是死机呢?”达娜松开我的手,上前把收音机捧给我。
我打开收音机后盖:天哪!电池的正负极给接反了,怪不得不声不响呢。
我纠正了电池位置,一旋电钮,喇叭就哇哇地闹起来了。正一正音谐,调一调音量,一支动听的民歌悠悠杨扬地传出来:
     好铁不练不成钢,
     好花无香丢路旁;
     好木不雕不成器,
     好男无才是包糠!
大家兴高采烈地跟着学唱起来……
“别吵!”勒林大喝一声,挤到我面前,迫不及待地说:“快教我们吧!”
既然这里没电,我只得履行包退手续了。因此,我叫他找出“三包”证明书。
勒林走进内房,摸摸索索了一阵子,才拿得出来。只是开张第一页又给撕掉了。
“给老鼠咬了?”我投去严厉的目光。
“我……”勒林低着头支支吾吾。
“阿林哥,你又拿去卷烟了!”达娜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我……错了!”勒林抱着头嗫嗫嚅嚅,刚才那副盛气荡然无存,全换了蔫头蔫脑的衰相。
蓦地,勒林在我面前深深一拜,呜呜咽咽说:“兰老师,您收我当徒弟吧!”
我还来不及反应,达娜就伸出指头,重重地点勒林的额头:“真不害羞,当徒哥还嫌老呢,还哭鼻子当徒弟!”
勒林猛地抓起那捆“大团结”硬塞进我的挎包,回过头扛起电锯拉出凤凰单车,冲我说:“兰老师,我交了学费,跟您学技术去,现在就走!”
“深更半夜的,你疯了是不是?”达娜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勒林岿然不动,浑身的肌肉涨鼓鼓的,看着要把身上的尼龙背心涨破。他憋着一股劲,憋得整个脸膛都涨红了,那双姑娘才配上的大眼燃着火一般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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