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旅程中,母亲的眼泪流过多少次,我已难以记清,但父亲那极少流出的眼泪,却让我的心猝然一紧、一痛,由此,也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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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知识分子,学的是育种专业。他这一生,不是对着稻穗、玉米株或者南瓜花,就是围着灶台做饭,还有就是在晕黄的煤油灯下看书。“文革”中,他从省农业厅下放到桂西南的一个小山城,在一个良种场当场长。> >
后来,父亲不当场长了,当农业技术员,可他依然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还有一样我们从不明所以到不以为然再到不可思议的事,那就是从我们记事起,父亲以比育种更为虔诚和专注的态度,一份份地递交入党申请书,但换来的是永无尽头的考验。> >
那年我上山下乡到林场伐木。临走的那天,老父郑重其事地递给我一个信封。等他转身时我拆开一看,信里除了叫我好好劳动争取进步外,还有一份起草好的入党申请书。在他又转身的时候,我把这个信封随手给扔了。初春乍暖还寒时,山上没有蔬菜粮食了,我们下山到一个大队去买粮背菜。我们赔着笑脸哄大队长卖粮食给我们,他火气正大,没好气地说:“没粮了,今年秧都烂完了。”> >
围在田边垂头丧气的农民解释说:“今年我们去迟了,罗技术被别的公社抢去了,遇上倒春寒,秧都救不活了。”问了老半天,我才诧异地知道,原来罗技术就是父亲。父亲在乡下竟是如此受欢迎的人物,找他得用“抢”。后来我还知道,当时乡下的农民们不一定知道这个县的革委会主任是谁,但一定知道县农场的那个罗技术是谁。说实话,那天我不是没有感慨,为了粮食,我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能把那个罗技术给你们叫来救秧,你卖不卖粮食给我们?”> >
大队长立马拍板:“卖!以后年年卖给你们。当然,你得年年保证给我们请来才行。”那天背着粮食回到林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曾被我随手扔掉的老父给的那信封,不知道后来他发现了没有?
1977年恢复了高考制度,我从林场考上了大学。离家时,父亲又郑重地递给我一个信封,打开一看,仍是嘱咐的话和一份起草好的入党申请书。这次我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打进了行李包。4年以后,我被分配到所在市的文化馆工作。父亲本可以从下放县归队回省里时,却选择了留在本地区。
听说他仍然不屈不挠地递交入党申请书,但仍然一如既往地被考验着。那年我被抽调到县里去协助搞选举,回家的时候,我带回了两张选票,玩笑似地抖出来给父亲看:“老爸,看不出你蛮厉害的,你才刚调到这个县的乡里去几个月,这个乡来的两个代表全填上你当县委书记。”我还在笑。却看到老父接过被我揉皱的两张纸片,仔细地展平,他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到“罗技术”这3个字上,直到字迹模糊……此时世界仿佛无声,只有一滴滴泪水重重地敲打在我心底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来源:《深圳法制报》2004年/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