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 沟 轶 事】
赵正云
大妹已等了很久。她有些失望。要是以往,那牛嗥般的山歌早从那边的山坡飘来,撩拔得她神情荡漾,她就不由自主把盘在头上的发辨松下、解开,再次用五指慢慢地梳理披肩的长发,然后把头一甩,面前那汪平静清亮的潭水霎时飘逸出一只鲜亮的山凤凰来。但此时她不敢那样做。她不敢正视自己的脸。感觉中,肿胀的脸又庠又木,自己早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了。不过她已不象以往那样提心吊胆,担忧阿爹气冲冲地追来把自己逮回去……
大妹的阿爹叫余老恒,因看不惯他那种行为,麻风寨的人管他叫“老狠”。
曾多少次,粗犷的山歌把大妹牵到这里,黑蛮早在这里等着她。
前久的一天,他们在沟边打情骂俏之后,黑蛮要把她带出岔沟,冲去山外,但还没爬过山顶,就被老狠追来的脚步声给震憾得她动弹不得,乖乖地让阿爹甩起鞭子驱赶逃牛般把她赶回了家。
大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时时想着跟着黑蛮跑,是爱上了他?她说不清,不过总觉得能逃出这个家,逃出这个岔沟也许好得多。但是一直没能摆脱这个家,没能逃出这幽深的岔沟。听黑蛮讲,外边的路四通八达,要是冲出岔沟就不愁没路了。大妹深恨这个岔沟,咋不像其他地方有四通八达的路呢?深恨自己为什么生在这个家呢?
岔沟,这个与世隔绝的蛮荒之地,除了北方十公里外的在脚村,东西南方与人烟相隔甚远。爹妈把家搬来这里后,她就再也没有伙伴,每天与她相伴的是林中的山草。本来沟那边坡脚下有五户人家,但全是麻风病人,尽管两地近在咫尺,大妹家与麻风寨却从不来往。要是大妹在十六岁那年没有那巧遇,兴许大妹这辈子都不会接触外边的人。
那是一个旱情严重的年头,很多地方都断了水,大脚村也干得地皮冒烟,水塘早见了底。一天,大脚村的牛倌们吆牛来岔沟饮水,饮过水的牛们很悠闲地在沟边歇息。黑蛮的那头公牛到哪里都不安分,它看上了对面半坡的一头母牛,就越过沟去调情。母牛是大妹家的。
人们都吆牛回去了,但黑蛮无法把公牛与母牛分开,公牛恋着母牛不走了。
开始,大妹不敢接近黑蛮,老远远地躲在草丛中,时不时地探出头来看看她的牛是不是还在那里。后来看到那公牛老是缠着母牛,才怯生生羞答答地走过来。
“是你的牛?”
“嗯。”
“快吆走!”
“吆不走呀,它爱上它了。”
“爱哪样爱?老是撵得我的牛惊惊慌慌地,草都不敢吃。你舍不得打咋吆得走?看我把它赶开!”大妹愤愤地扬起鞭子冲过去。刹那,公牛翘起尾巴,肚子下边倏地窜出一根烧红了的铁棍似的肉棒棒,冲过去一跃,前腿紧紧地跨在母牛身上,随着母牛协调着配合往前冲,那根肉棒准确无误地射进母牛的腹中……
大妹几乎被牛撞倒,羞得满脸通红。
……
大妹与黑蛮就这样相识了。
尔后,黑蛮来得很勤。到了雨季,他仍不辞老远地吆着牛来岔沟放牧。一到山那边,就甩出糯米酒一样浓酽的山歌:
正月里来二月间
山间桃花红又红
哪个见了哪个爱
让我小哥看一眼
把那红色藏心间
七月里来八月间
园中果子园又园
哪个见了哪个馋
让我小哥尝一口
把那甜蜜润喉间
……
虽然山歌象老鸹聒噪,但是大妹听了就醉倒。
由于这山歌,后来引起了老狠的狐疑,大妹与黑蛮幽会的事终于被他发现了。
以前老狠关没有注意到女儿是什么样子,自从发现他们幽会后,者意识到女儿已长成姑娘了--原来很漂亮,比她的麻子妈妈漂亮十倍百倍!暗想这是一块水肥土肥的秧田。
以后,老狠把大妹管得紧紧的。
自大妹的脸变了,变得一脸的紫胀一脸的红肿,阿爹者不管她了,大妹又能自由地来到沟中他们幽会的地方了。此时大妹望穿秋水,然而不见黑蛮的身影。是不是上次阿爹用火药枪把他哄走后害怕了?是不是没接到信?还是变了心?大妹在失望中感到很伤心,不由地又恨自己生在这个家生在这个岔沟来。
她不愿踅回家,坐在树下悲润。一会她感到地皮在颤动,从那边山坡传了过来。凭直觉,她知道是什么人来了。一阵惊喜之后又担忧起来:黑蛮哥见了我这张脸会怎样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叶缝已看到那张脸--黑蛮那被山风吹裂被日头晒黑的脸,但她觉得白而润;黑蛮的嘴唇又乌又厚上下咧,但她觉得象一弯月芽翘翘地带点笑;黑蛮的脸象一块被挤压得变了形的糍粑,但她觉得像初升的太阳那么圆那么灿烂。总之,黑蛮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觉得好看。她爱看。大妹身居闷葫芦里,从没出过山外,从没见过漂亮的小伙,这也难怪她认为黑蛮是世间漂亮的伙子。
那块自己认为耐捍的脸已渐渐明晰。她不禁又惶惑起来。忽然转个身捂隹脸就跑,像一只被惊吓的山鸡,一头扎进草丛中,顾头不顾腚。
黑蛮来了,不见大妹觉得奇怪:大妹不是捎话来定在原地方吗?……噢 ,是不是故意捉弄自己呢?以往大妹最爱躲起来捉弄自己。黑蛮这么想后就吹起了口哨逗她出来。他接连吹了几声仍是¸没有动静,于是他就搜索起来。很快地,他就发现了露在草丛中的滚圆的屁股,黑蛮很容易把她拽了出来。
“啊!你……”黑蛮惊呆了,暗自叫苦:大妹咋成这样了呢?显然她是染上麻风了,她家与麻风寨隔得近,是最容易染上的。
黑蛮愣愣地盯着她的脸,大脸只顾低着头。
“大妹……你……”
“黑蛮哥,带我走吧!爹不会追来了。”
“我……我……”黑蛮不知怎样签复她的请求,他同情大妹,爱大妹,他不嫌弃她,但是把她带到哪里呢?寨子里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带麻风病人进村的。
“黑蛮哥,带我走吧!我的病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呃,是会好的,但……”黑蛮顺口安慰她。
“姑娘不养老,瘌子医不好。”这是一句很实在的谚语。流传中要医好瘌子,除非捉到奇稀的梭蛇,把它泡成药酒喝,是治麻风的特效药。黑蛮想:只要世间有的,他一定能找到。他不能让大妹受疾病的摧残。
“大妹你等着!我去找梭蛇。”
“你……”
这些天,大妹好不伤心。不过她并不是为自己的病,而是为黑蛮没带她走而伤心。黑蛮哥真的变心了吗?要是失去了他,今世……唉!
父母亲已出去干活。大妹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决望着遥远的天边叹了口气,又回过头来看看屋里光身露腚、甩动着乱麻般长发的四个妹妹,她们象大小不等的四个起粉的冬瓜滚在堂屋和火塘边,不知天高地厚地做着原始的游戏,大妹不由地忧虑起来:以后长大了是不是与自己一样的命运?看着妹妹们,又看着这低矮的黑魅魅的茅屋,不由地恨起父母亲来--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宁愿不要老家的瓦房,不要水田,老远远地逃来这里。那时她才五岁,二妹才三岁。当然那时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搬家,后来懂事了点,麻风寨的王婶告诉她的,说阿爹阿妈为了逃避计划生育才来到这里。这里是远离人烟的荒沟,又住着麻风病人,极少有人来。
自从搬来岔沟后,老狠放放心心地在夜中苦战下种,但婆娘接连生出的都是“小鸭”不是“小鸡”。生出四妹五妹后,二妹三妹又害痢疾死了,大妹还算命大,多次从死神手中逃脱。
近些年来,阿妈被阿爹视为绊脚石,身上不知落下多少拳脚,落下多少碗大般的土块。但作婆娘的并不怨什么,只怨自己不能屙出个带柄的娃崽。她想,自己才满四十,还可以生育,听说六十里外的子孙庙香火很旺,很灵,许多不会生育或者生不出男孩的妇女,只要捐上六十元的功德,就可用刀子把子孙娘娘怀中那个男娃的鸡鸡刮下一点粉沫来煨吃,不会生的就会生,只生女的就能换胎生个男娃来,还听说那根鸡鸡早给刮完了,守庙的尼姑另用黄泥捏了再安上几次都被刮光,现在那根小鸡鸡只剩根部一点点了。六十块,只要生出个男娃来并不贵,听说老家那边超生一胎要罚几百几千呢!婆娘这么想着,一天她就揣了钱带了香火,让大妹作伴去子孙庙求子了。但是她们刚翻过对门的山顶,就被老狠撵来,把母女俩打得皮开肉绽。他认为婆娘是把大妹带去嫁给黑蛮。
大妹每次挨打,就想起老家那边的小伙伴们,她们真幸福!那时小阿翠小阿丫曾和她约定:到七岁一同去上学。想来她们读完了小学肯定又读完初中了。大妹羡慕小伙伴之后又恨起阿妈来。阿妈为什么跟着残忍的阿爹来到这里,还要带上自己,不让自己在老家那边上学?爹和妈连斗大的半个字都不识,生出女儿来连名字都不会取,按顺序叫大妹二妹三妹……
那时黑蛮不把大妹带走并不是嫌弃她,而是想把她的病医好后再把她带走。黑蛮寻找梭蛇是铁了心的。他翻了一山又一山,趟过一水又一水,在深山老林里整整钻了三个多月,见到的只是一条条长长的麻花蛇、水蛇以及叫不出名的许多蛇。短短的、两头尖尖的会翻跟斗的梭蛇连影儿都不见。不过他并不灰心。一天,他从一个山村集市经过,从刺耳的喇叭声中听到了专卖麻风病的特效药。他凑过去一看,那个“民间医生”左手握着话筒,右手指着摊子中的大玻璃瓶歇斯底里地呼叫:“梭蛇药酒,去医麻风,去治梅毒,喝一口就好,喝两口断根……”并且时不时地掀起盖在瓶上的黑布。在这瞬逝的反复动作中,黑蛮看见了瓶中黑乌乌的与梭子一模一样的蛇。真是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黑蛮高兴极了,花了三百六十元买了一瓶墨水瓶般大小的梭蛇药酒。
黑蛮护宝贝似的揣着那小小的药酒瓶向岔沟赶来,路过大脚村都不进家,他想到的只是大妹的病……
黑蛮赶到贫沟的半坡,用手指头插进嘴里作了几声响亮的莺叫,这是他们预先约好的暗号,而后,他蹲在树阴下观察那边的动静。这时正是中午,日光镇尖似地扎人。黑蛮知道现在正是人们回来休息避暑的时刻。大妹的家就在那里,隐藏在绿树林间,虽然看不见大妹家一点点残破的屋角,想象中大妹一定刚刚领教她爹那残酷的巴掌,跑到屋外的树脚下抽泣。他还似乎听到大妹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大妹真造孽(惨)!黑蛮的眼眶里不知不觉地汪起同情的酸泪。
黑蛮再次吹响一连串的暗号,就迫不及待地溜下沟底,坐在那清亮的潭边,勾起了往事……他多么渴望潭中能像以往一样逸出一只鲜亮的凤凰来。
“会的,一定会的。”他手中紧紧握住那瓶神药,在兖满自信中自语。然而,他哪里知道这是假药。他亲眼看到大玻璃瓶中的梭蛇纯属伪造。是骗子摸透了当地病人和病人家属的愚昧心里,采取无耻的骗钱伎俩。
上边不远处响起了刷刷的声音,凭直觉,黑蛮知道肯定是大妹来了。“我也要捉弄她一回,”黑蛮这么想着就闪身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想给大妹来一个惊喜。
果然是大妹。她来到沟边,东张张西望望,失望中有点惊慌。她不见黑蛮,诧异了:不是听见莺叫了吗?咋不见人呢?她黑蛮哥黑蛮哥地轻轻喊了几声,但除了淙淙的水声,却没别的声音。
大妹一脸的忧伤,痴痴地望着潭水发愣,突然“嗬”的一声,把大妹吓得跳起老高。
“背时、下作的黑蛮哥!”大妹娇嗔地嚷。
黑蛮高高地举起“神药”瓶两下就蹦到大妹跟前打量着她的脸。他一下又惊又喜:大妹那鲜亮的脸蛋与原来一样迷人!
是不是幻觉?黑蛮又睁大眼睛怔怔地看,不是幻觉,是现实。
“你……”
“我的病好了。”
“你那里整来的梭蛇?”
“我那里会整到梭蛇?那病是我故意整的,不是瘌子,要是瘌子,咋忍心找你,叫你带我走,和你在一起呢?”
大妹说:“是我摘下漆树叶,用漆汁抹脸,生了漆的脸与麻风病一个样。野漆树山上有的是,不要本钱,随便去扯就扯到。”
“你咋要糟蹋自己?”黑蛮惊讶起来。
大妹一下子很伤感,刹时眼眶充满了晶莹的酸泪,她转过身,勾下头默不作声。
黑蛮伸手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扳过身来,疑惑地问:“咋了?我说错了,对不起。”
“咋说错呢?是的,是我自己作践自己。不过不那样整,我爹就管我。我成了癞子他就不管了。我也是不得已呀!”大妹说着竟抽泣起来,“那时我想趁爹不管,叫你带我走,你却嫌弃我,说是去找梭蛇,丢下我就走……”
黑蛮听了,感到有些自责,连忙亮出“神药”:“这不是找来了吗?”
“我又不是癞子,要那药干啥?不过既然找到了,就送给王婶去吧,”大妹扬起脸说:“黑蛮哥,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我是癞子吗?”
黑蛮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妹的脸看:脱了一层皮的脸白里透红,比以前更粉嫩更生动,他简直难以相信这草棵落里竟会长出这样的美人来人来函顿进,团蛮的血液沸腾了,一身的燥热,竟一时忘了情,对大妹动手动脚起来。
“黑蛮哥,别碰我!我……我……”
“大妹,给……给我一次吧!”他呼吸急促。
“黑蛮哥,不是不想给……给你。但……但是…… ”大妹一脸的羞涩与歉疚,噙着泪花,结结巴巴地说“ 黑蛮哥,我……我对不起你!我……我脏了。你干净,我不能……不能脏了你。”
“什么?你说什么?”黑蛮大声地问。
“我……我被人整……整脏了。”
“啊?”黑蛮一下惊呆了,“是麻风寨那个*********的张吉?老子去宰了这个癞子!”
在岔沟,除了张吉与大妹是同龄人的异性,瑞没哪个了。黑蛮猜测:不是张吉是谁?
“不,黑蛮哥,不是他,吉哥是好人,在山上相遇,他都远远地让开,他府得自己是个癞子。”
“那……那么究竟是哪个?”
“是……是……”大妹吞吞吐吐,勾着头,羞愤地说“我……我阿爹!”黑蛮脑壳“轰”地炸开了,顿感昏昏沉沉地,仿佛被淹没在浓烟翻滚、呛人的气浪中,满腹翻江倒海地作呕难受,一阵眩晕……
“黑蛮哥,你咋了?我……我对不起你。”
好一会,黑蛮渐渐地镇静下来,很平静地问大妹:“你是不是昏了,疯了?乱说要不得!”
“我咋敢昏说?他要我给他生个儿子。”
真是无奇不有,但是父亲要女儿的事世间有过的吗?然而,岔沟的余家却给世间破了个大天荒!大妹是诚实的姑娘,她的话不会假,黑蛮不再怀疑她的话了。
“黑蛮哥,我就是受不了他整我,我才用野漆涂脸涂身子的。我的脸我的身子肿了烂了,他瞧我是癞子才不整我。”
“那你为哪样不跑?”黑蛮生气了。
“咋跑?跟你跑几次,你没本事带我跑。上次他不管,你又嫌弃,不带我走。呜呜!我这命好苦啊!”
黑蛮听了,觉得自己说话咬了自己的舌头,哑了。看着伤发心的大妹又同情又愤慨。
“我想着病不好,你永远嫌我,后来我才剥下水冬瓜的树皮煮了洗,马上就好了。病一好,阿爹又把我管得紧紧的,哪时相想要他就要。”
“你没手没脚?不会反抗?”
“咋不反抗?阿妈帮着我还是敌不过,你不知道他的力气多大呀!为这,阿妈被打得爬不起不知多少次!看着阿妈被打成那样,我只好由他整了。我……我……能……”她哽咽起来。
“简直是畜牲!是野兽!”黑蛮义愤填膺:“大妹,走!跟我走!”
“你不嫌弃我?黑蛮哥,”大妹惊喜地瞪起汪满泪水的眼睛。
“我永远也不会嫌弃你,大妹,你放心,要死咱俩一起死,要活一起活。那次确是想找到梭蛇先把病医好再走,到那里都方便。现在咱们就走!”
“现在走?行吗?隔一会儿他不见我会追来的。那杆枪,不认人,得想想办法。”
话刚落,果然咚咚的脚步声在半坡上响了起来,似乎要把地皮踩踏下去似的,老狠象一只疯狗怒气冲冲地冲下山来,大声地吼:“你跑,让你跑!你个黑蛮不想活了,敢一再想拐走我的姑娘!”
话刚落,火药枪就响了,从枪口喷出来的火苗裹夹着一粒铅弹飞来擦伤了黑蛮的左肋,又打在身后的黄栗树上,掀掉巴掌大的一块树皮,树身白得刺眼。
大妹惊叫:“快跑!黑蛮哥,快跑!”
黑蛮看着老狠蛮横无理的架势,想到自己赤手空拳,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对大妹说了声:“你等着,过后我来接你,”便忙忙地猫腰顺沟溜了下去。
老狠追了一程没追上,愤愤地放了一个空枪,才踅了回来,气呼呼地把大妹修理了一顿,抄起树条把大妹赶回家。
以后的日子里,老狠把大妹管得更紧更严了,除了一同去做活,就是把大妹锁在家里,解便尿尿都要跟着去。婆娘实在看不过去,忍无可忍,斗胆和他吵起来。
“老公牛,世间有哪个象你这样要自己的女儿?干不够再讨个婆娘来嘛。”
“烂婆娘,除了你有哪个会跟我来这个山沟沟?”
“是哟,有哪个愿来嫁给你这畜牲呢?”婆娘愤愤地说:“没球本事带家人到别处地方躲,跑来这山沟沟里乱整!”
“臭婆娘,你咋没本事给我生个儿子来?再不给她(大妹)生,我余家完了。”
“咋会完?这些姑娘不是你的血脉?再说,完了也活该,你不是人,老天有眼,现世现报。”
“你再说?”老狠瞪起血红的眼睛。
“说就说,我是不想见你这个畜牲了,你……”
“哎哟!哎哟……”婆娘象足球似地被丈夫踢过来又踢过去……四妹五妹见了,忙跑过来拥着妈妈护着妈妈。这事见多了,她们不再怕不再哭,这已成了他们的本能。
老狠无法对婆娘下手,就把气转向大妹来--疯狗般地扑向她,一堵老墙般地压将下来,使大妹动弹不得,憋得几乎窒息。
这时,阿妈忍住疼痛,忙忙伸开双臂把娃们的头揽在自己的怀里,用身子挡住她们的视线……
大妹听见叫了,叫声由远而近。渐渐逼近了屋边的树林。以往大妹听到莺叫,全身就充满着惊喜和兴奋。但现在听了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极力地抬起头,瞪起疲惫的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茅屋就象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窑洞,黑咕隆冬地令人憋得慌。 是什么时候了?不知道。以往大妹可以通过月亮通过星星来辨别时辰,现在不可能了。最近每夜阿爹都用大铁锁把门反锁起来,钥匙他全装着,妈不能开别人更不能开。妹妹们夜尿都得在床边。
枕边正靠着墙,墙上有一道很大的裂缝,可以从裂缝中瞄出去,辨别是什么时辰,甚至可以想办法把“莺雀”引到裂缝边,叫“莺雀”唱歌给她听。但爹的头正抵着这道缝。最近老狠竟与大妹同床,加班加点苦战,想很快地侍弄出个儿子来,这晚睡下后刚把大妹要了两次,正疲惫不堪地呼呼睡着,大妹轻轻地、惊蛇般扬起了上半身,伸手企图把裂缝抠得大一些,但是干透了的泥巴墙硬梆梆的,只能一小团一小团地抠。没抠上几团土,却被掉下的土团子把老狠弄醒了。
“你整哪?想再逃?”老狠恶狠狠地嚷。
“阿爹,我想……想屙屎,开门让我出去一下。”
“哄人。”
“那敢哄,我还不是怕死。”
“就屙在地下,天亮再打扫。”
“屎臭呀,咋闻得?”
老狠无可奈何地爬起,打开大门跟着出去了。
屋外还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方那天边,几颗忽闪忽闪的星星衬着幽蓝的夜空,多迷人。
左边的山墙下有一块菜地,大妹就摸索着在菜地的篱笆下蹲了下来,大声地咳了几下。老狠就在篱笆外等她。
“完了没?”
“没有。”
……
“屙完了就快回家!”
“没有屙完,”大妹只想听莺叫。
“屙了半天还屙不完?你哄鬼!”老狠知道受骗,气呼呼地把大妹拽进屋。
锁好了大门老狠就放放心心地躺下了。
熟悉的莺叫从屋外的林里飘进了大妹的耳朵。越来越叫得响,叫得紧,揽得大妹心慌意乱。她悄悄地爬起,轻轻地摸到门边,两块厚梆梆的黄栗树木板做成的门扇 死死地封住了出路。她捏了捏大铁锁,休想弄它分毫。她瘫软在地上,酸涩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了下来,湿透了她的前胸。
莺叫一声比一声响,忽然间大妹闪出了一个念头。
大妹想到了阿妈,阿妈就睡在那头房间,她不由地一颤!
好久好久,大妹又咬紧牙,振作起精神,蹑手蹑脚踱到阿妈床边,想吻一吻她,但又收住了。黑暗中看不到阿妈熟悉的麻子脸,看不见妹妹们脏兮兮的细嫩的圆脸,只听见阿妈粗糙而急促的呼吸声,想来阿妈一定很累很困。自己懂事至今,没见过阿妈有过一点笑意,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阿妈不耐看,又不能生出一个儿子,阿爹不喜欢她,而是讨厌她。最近又一直护着自己,为了自己她几乎每天吃着阿爹的拳脚,她的日子呀……
妹妹们都是姑娘,也一直是阿爹的眼中钉,要是以后长大了……
大妹现在已没有一点眼泪,她暗暗地叫喊:“阿妈,妹妹,不如跟我走,和我一同走吧!走到那另一个世界,兴许比在这个岔沟好些。走吧,阿妈,妹妹。”
大妹轻轻地走出房门,走到火塘边从那个墙洞中摸出一盒火柴,便悄悄地从简陋的木梯爬上楼去,一直爬到门头上的屋檐下。屋檐很低,不需直起身子就能摸到房草。盖了多年的草很干燥,手一触到就沙沙作响。大妹毫不犹豫地推一下火柴盒,取下一根来轻轻地在盒尚上一擦,刹那吐出一团幽蓝的火光。大妹稍一抬手,那团火立即舔着了屋檐下的干草……
……老狠被呼呼的响声弄醒,屋里浓烟滚滚,烈焰腾腾。他惊慌得象一头发疯的狗,在歇斯底里的呼嚎声中乱冲乱撞,然而大门已被烧断了的屋檐把门封得严严实实。风鳃火势,火乘风威,发疯了的火伸千万片红红的火苗,贪婪地竟相朝屋里乱舔,尽管老狠手中捏着钥匙也无济于事了。
……
拂晓,麻风寨的人们赶到,老狠家早已成了灰烬,只有难闻的焦味还在飘散。麻风寨的人拿着长棍到处乱挑,企图挑出烧死的家畜,他们果然挑出了两头猪一头牛,另外还挑出八具烧焦的尸体。其中门口的两具尸体卷在一起。怪了,老狠家只有七口人,咋多出一具呢?麻风寨的人们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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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社区,我爱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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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读,可结局很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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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一个人,永远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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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的这些文章都取材于壮乡,很多读是壮语原话。
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