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水河边的壮族姑娘
出了大新县城,路就不停地拐去拐来想方设法向低海拔的山下冲去,平静的石山也渐渐地险峻、奇巧起来。公路两旁的地里,农人都在忙着翻地烧畲。今天才大年初三啊,难以理解这里的农人这么勤劳。烧畲的浓烟在公路两旁的地里窜向高空,秸秆堆里的火苗红彤彤地热烈上窜,让从没见过这等阵势的都市小孩兴奋不已。愈临近中越边境上的黑水河,风光愈加秀美。在这画廊里穿行不久,实在禁不住美景的诱惑,我们终于把车停在一座吊桥旁。
过了吊桥,见一对母女在地里除草。现代服装已经不能显示族群身份,尤其是那位亭亭玉立的村姑,衣着的适时与都市同龄人已经难分伯仲。广西壮族服饰传统被毁灭的致命伤应该是毛泽东时代的极左路线,当时的集权政治在广西强令革除文化多元,强行文化大同。作为一个为共产党革命贡献人才最多的少数民族,广西壮族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人为消除民族文化差异的少数民族榜样。加上少有汉族的杂居,以致不少壮族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与汉族相对的另一个族群。
美女的吸引力永远是无穷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走到这位村姑的身边,闹着要给她照相。好事者还“本着党和政府的扶贫思想”,忙着给她指引致富门道——穿着民族服装到吊桥边去“守株待兔”——与游客合影收取照相费……所有一切善良美好心愿都被这位村姑极为得体地谢绝了。跟她闲扯才知,她正在大新县城读高中,是利用假期帮妈妈干点农活的。我问她会说壮话吗,她一脸茫然。她说只会讲普通话和本地话。我说“冈朵”(说土话)啊,她终于明白了。尽管我不会说僚语南部方言,但一个一个单词地对证,让我明白无误地知道这位秀美的村姑就是十足的壮族姑娘。
她的身型和面容没有农村姑娘的半点痕迹,但挥锄劳动的一招一式都是地地道道的。在远处给她照了几张劳作像,她没有拒绝。
(二)
德天瀑布两岸的游客
穿过仿佛走也走不完的层峦叠嶂,突然眼前一亮,车就紧靠着一条碧绿如墨的小河西进了。百米开外的河对岸,依山有几层梯田,田边偶有几户小屋,房屋间的空地有正在玩耍的小孩,身影历历在目;小屋外不远处有间长屋,屋顶有飘扬的红旗。这个对岸是越南吗?没人敢相信。车上有人十分肯定地说是越南!因为那些小孩在打陀螺,中国的小孩已经不玩这个传统游戏了;学校上空飘扬的红旗,是中间只有一个黄色五角星的;对岸河边的公路不是沥青路面,是沙土路面,而且不见小车,只有摩托车,作为旅游区,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这些理由充分得无话可说,我们只好承认这触手可及的河对岸就是外国了。
贴着河岸逆行西进大约两里路,就转入一个小山窝。山窝里的空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车和旅游大巴。停车场周围是旅游景点常见的服务设施,餐馆、酒楼、旅游品商店等等一应俱全。这里是进入德天瀑布的大门口,树木葱郁,显得格外隐秘。
顺着半山上开辟出来的游客专用道继续西行,心仪已久的德天瀑布就闯进眼帘了。没有气势磅礴的震撼景观,而是秀美清馨的一幅风景画。此时,新奇和神奇是游客的心灵主旋律,渴望走向对岸与境外人亲密接触与明知不可能实现的严酷事实是每个都人抹不掉的沉重失落感。
对岸的山坡上也开出一条“〈”字型公路,从高处的山口直划到山脚下的瀑布旁。越南跟中国一样也是过春节的。正月初三,国境对面的路上跟这边一样,也都挤满了游客。整段公路确实找不到一辆小车,唯一能见的是一辆白色面包车停靠半山路上,嘴快的人说那可能是越南公安的车。对岸路边几乎没有什么服务设施之类的房屋,路上只有摩托车如蚁般驱驰,路边的空地也是如蚁的游客。
一道瀑布隔离了两岸的游人,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都听不见对方的说话声,都看不清对方的笑脸,但旅游的举动是一样的,都努力地向瀑布的中心地带靠近,对着美丽的瀑布在不停地拍照,不停地摆着姿势,露出笑牙,按着闪光灯……大自然没有出身论,无论哪个国度的公民,无论哪个民族的人,都是它的子孙。
旅游道上时有牵马的农家招呼游客骑马代步,每程10元。听着那生硬夹壮的普通话,不用询问就知道他们是本地的僚人同胞。跟一位中年妇女攀谈,知道河对岸那边也是僚人同胞,语言相同,血脉相连,世代来往,毫无嫌隙。现在他们亲戚往来仍然自由方便。
(三)
在靖西化峒赶圩
从德天出来,我们没有走回头路,而是转上了那条很有名气的公路——紧贴中越边境穿行的国防路。这条才开通不久的公路,东自南海之滨的东兴市,西到桂西与云南交界的那坡县,全程上千里。按通常规律,天底下最雄奇险峻的风光往往是深居两国交界附近。尽管我们在这条路上行走不到百里,到靖西岳圩乡就转上靖西县城方向了,但粗略体验到的观感让我们不能不确信,广西的这条国防公路也完全应证了这条规律,让我们初步领略广西最神奇险峻的山水风光。
对这条公路要做详细的描述,我暂时无力完成,只能简单地说,国防路不是挖出来的,而是从大石山的胸腰上锯出来的。
此外,让我心情沉重的人文景观是在靖西化峒的所见所闻。
从德天瀑布起程,我们在大山的雾天雾地里整整转了三个多小时。这人烟稀少的边境地区,想找个村庄或路人都很困难,仿佛真的是与世隔绝了。突然眼前一亮,我们降临到了一个秀美的盆地里。这盆地里是一个小镇,只见满街满市都是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他们依着的靓丽与大都市青年没有什么区别,置身于沿海地区的街市,谁都不会认为他们是城外边乡的乡下人。公路左边的山崖上是连绵不绝的炮竹声和炮竹烟尘连成的厚雾。从山脚下的公路到山崖上,是一线连绵不绝的人链。
十几年了,我已经久违这样的青春世界。那是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家乡的“四月八”、“六月六”和“七月半”等民族节日,就是这样的场景。成千上万的青年男女,白天撑着雨伞,晚上拿着手电筒,成群结伴的引吭高歌,以歌为媒,结识自己的意中人……珠江三角洲地区也有类似的场景。每逢重阳佳节,广州的白云山和莲花山也是满天满地的青年男女的世界。按照当地习俗,他们要在山上同乐共欢,度过夜半,但已经没有对歌的场面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我们的社会生活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原有文化生态早已被荡涤殆尽。因此,我以为青年人都外出务工了,僚人地区再也没有青年人的节日,这样的场景我再也无缘相会了。
这个街市并不大,是由一个丁字型的街巷构成的市面。确实很难找到中老年人和儿童,几乎只是成堆成行的青年男女。说是赶集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农产品的摆买。于是,只好拨打电话,向远在珠江三角洲的浪人贝侬求助了。他是靖西人,应该知道自己家乡的风俗啊。贝侬说大年初三是化峒的圩日。这还无法满足我的需要,转身向身边买小吃的当地人询问,他们说这几天是青年人到对面的山崖上拜观音,几天之后就是中老年人拜了……
靖西是全国壮族人口最集中最单纯的县,近六十万的人口里,壮族就占了百分之九十八以上。在这样单一民族人口特别集中的地方,民族文化习俗应该保存得比较理想吧?千里奔赴而来,我很想听见少男少女们求偶的歌声,很想听到各种调式的山歌对唱,很想……然而,我满街寻觅,没有找到!在这远离都市的边疆,我却看到更多的是身着街舞服,染着金黄色头发的“新新人类”了!
(四)
到壮家做客
应我们的要求,红棉树专门安排我们正月初四到德保马隘乡政府所在地附近的一个村庄去做客。德保县壮族人口占百分之九十七,要想从农村里指出哪个村屯不是壮族的是很难的。这跟贵州的情况很不同。在黔南地区,公路两旁的村寨,可能是布依族,也可能是苗族,更可能是汉族。而桂西的德保和靖西,哪儿都是壮族。这个屯有一百多户,两层的钢筋水泥洋楼已占全屯的三分之一以上,只是墙外还没有贴磁片罢了。我们所到的农户,老屋前是刚建的单层洋房。
老屋其实不老,屋龄也才二十来年,只是它的样式是传统的杆栏建筑。由于木材的拮据,这座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屋是显得低矮局促了。但是,与远隔千里之遥的贵州布依族地区杆栏建筑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以致连我的同乡汉族朋友进屋之后就失声长叹,好像是回到家了!
为了彻底体验“回家了”的感觉,从进屋的那一刻直到我们离开,都没有在屋主的新房里停留片刻。坐在楼板的矮凳上围着盆里的炭火取暖,闲聊,讲古,谈天说地……时光倒流了二十几年。接着大家围着长桌喝着包谷酒,夹大块的腊肉,鸡肉,鸭肉,……还有那全是用农家肥养育的青菜……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现代化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我们从千里之外的大都市奔赴这个远乡僻地来寻找过去的感觉?其实,这个偏乡僻壤也不平静,投资上亿的大型工业项目德保铝厂就在这个村庄的附近。几年后,这里现代化了,我们又到哪儿去寻找最环保的食物,和体验那“过去的感觉”?
……
一声“更醪!”(喝酒),让天底下所有的僚人都明白易董,不生歧义;都精神振奋,倍感亲切;都最贝侬!
(五)
敢壮山
“敢壮”,这个令外族朋友莫名其妙的词汇是僚语的音译——“山洞”的意思。据广西壮学会的专家研究,敢壮山已经被确认为壮侗语族的人文始祖布洛陀遗址。我们是正月初五的中午到达这座圣山前的。
这天的右江谷地,浓雾压顶,细雨霏霏,天地肃然。敢壮山并不高,坐北向南,挺立在具有百里平川之称的右江谷地中段北缘,背靠云贵高原的南麓,面向桂西南的德靖台地。眼前铺展着极其开阔的田阳大坝,不失其巍然高耸的神圣尊严。
冒着细雨登上了祖公祠拜祭之后,我们就匆匆下山了。
下山仰视,不难看到敢壮山形状的奇特。它不是普通的土石山常有的那种上小下大的椎状山顶,或者平直山顶,或者尖细山顶;而是略显梯形,山顶呈斜线向西北延伸成角,很像戴着头巾的僚人女性的头饰。这样的山型不是汉文化里的风水学说能完全解释的,在僚人的精神文化里应该自有其深意。
敢壮山脚被南昆铁路横穿而过。长啸一声,震山震耳的火车就从山脚风驰电掣碾过了!布洛陀的灵魂啊,何时才能安宁?
(六)
赶工的摩托车队
正月初六,在桂东的路上,携家带口的摩托车紧跟着我们的小车不弃不离。原以为是去拜年的,并没有太在意他们的跟踪。因长时间咬住我们的眼帘不放,才认真审视他们的存在,于是发现他们是长途驾驶摩托车赶回珠江三角洲上班的打工族。过年前几天,广州的媒体就发现了这件新奇新闻,珠江三角洲地区成千上万的打工族自驾摩托车回家过年。
从南梧(南宁—梧州)高速公路转出向贵港市进发的路途中,就逐渐发现这种奇特的摩托车队紧跟着我们朝着广东方向驱驶了。自桂平以后,这样的摩托车队,已经是成群结队的规模了。一般是一辆摩托车乘载一位女客,车尾还堆满高齐人头的包裹,人人都戴着厚重的头盔,全身包裹厚鼓鼓的防寒防水服。其中,也有不少的家庭组合,两个成人中间还塞进一个三五岁的小孩,甚者是两个成人的胸前都拥着一个小孩。正月初七,在梧州前往肇庆的路途中,我看到有一个家庭是让小孩反向坐在车尾,小孩的鼻梁刚好顶住车尾箱,每颠簸一次,小孩的脸就亲吻车尾箱一次。我禁不住想,等这对粗心的夫妇到达目的地后,小孩的鼻梁和脸面不知是否能完好如初,或许等他们把小孩卸下以后收获到的可能就是一具僵硬的肉体了,……现在想起来,我的灵魂很不安,当时我为什么不提醒他们注意小孩的安全?人类生存状态的恶劣难道真的已经让我们每个人麻木到不仁的地步了?
每个车队的规模大小不一,少的也有三五辆,多的十来辆。自贵港起程到珠江三角洲的核心地区至少也有四五百里的路程吧,在这车水马龙尘土飞扬的路上,他们日赶夜赶也需要两天的行程啊!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7-5 13:43:38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