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族主义在晚清的特殊遇境里膨胀起来的,带有强烈的偏狭和暴烈倾向,在其后的一个世纪里并没有得到根本的遏制。这其中的原因相当复杂。单就国际状况来说,两次世界大战,日本对中国的长达14年的侵略战争;1950年代以后“冷战”格局的形成及其延续,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再到1962年至1979年的中印、中苏和中越边境冲突;二次大战以后中东、南亚次大陆、巴尔干地区、东部非洲和南洋群岛地区的连绵不断、几乎看不到头的民族和国家冲突;苏联解体以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新的咄咄逼人的气势,以及“9·11”惨剧所引发的新一轮报复和反报复…… 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断在证实100年前唐才常和胡汉民们的“竞争”、“对抗”或者“战国”意识的正确。 从严复那一代人起,其实是不断有中国的文化人、知识分子乃至政治人物,以不同的理由竭力扩大民族主义的视野,创造各种和平共处、携手相助的世界想象。 但是,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以后,在中国各大城市迅猛爆发的抗议示威和互联网上的激烈的反美言论, 2001年北京、上海等地许多大学生和市民对纽约恐怖事件的出人意外的反应, 却更明确地显示了,充满血腥意味的国际现实对中国年轻一代的激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具有多么巨大的刺激力量。
自先秦时代以来,中国一直是一个民族混居和融合的社会;到了清代,疆域一再扩大,满汉问题之外,蒙、藏和回族地区与中央政权的关系也随之再次凸现。因此,中国的民族主义在全力建构现代“民族”和“国家”、力图以此去赢得国际竞争的同时,必须回答这样一系列首先关系到社会内部的敏感问题:这个新的现代“民族”和“国家”,是否仅仅属于汉族?如果不是,那在新的“民族”和“国家”的框架里面,其他民族有怎样的位置?
民族主义的提倡者们就是将这些似乎属于“内部”事务的问题,放在国际竞争、救亡图存的大背景上来思考的。既然是要聚合一国之力去对抗外部侵略,单从功利计,你也不能在内部自己再分裂。
在“大民族主义”式的民族和国家观念统合其他意见的过程中,辛亥革命和中华民国的建立起了关键的作用。清廷一倒,“仇满”之论顿失意义;昔日的革命者现在成了政府官员,成了统治阶级,再来考虑国内民族问题的时候,视角和立场也势必变化。 清末立宪运动期间主要由满族高官竖起来的“满汉大同”的旗帜, 现在是被国民政府接了过来,换上“五族共和”的新旗号,挥舞得更加热烈。孙中山在他签署的《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书》(1912)中,一反昔日的“排满”态度,重新解释“民族”的定义:“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 在南京,临时政府的军事领袖黄兴等人带头成立“中华民国民族大同会”;在北京,接替孙中山就任总统的袁世凯也授意组织“五族国民合进会”,以总统府边事顾问姚锡光为会长。 单从这会长的官方职务:“边事顾问”,你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昔日杨度们引经据典、论证得相当吃力的民族融合的理想,现在又获得了一个坚实得多的理由:国家安全。
当然了,既是大家庭,必然有家长;所谓同化,也总会擎出一个“化”的标准,不可能真是任意互动、随其自然,“化”到哪里是哪里。汉族是中国境内最大的民族,与其他民族相比,汉文化在整体上又明显高出一头;即便爱新觉罗氏当皇帝,通行的也基本是汉族的主流文化,以致清朝统治越久,满人的汉化就越普遍:在这种种情况下,绝大多数民族主义思想家提倡的“同化”和“大民族”,就很自然是以汉族为主,以汉化为方向。他们也从来不讳言这一点。 中华民国建立以后,就更不用说了,从孙中山 1921年“拿汉族来做个中心”式的同化方案, 到毛泽东1951年“大家庭”的论断, 都是一以贯之,以汉族为本的。所以,“五族共和”也罢,“社会主义大家庭”也罢,实际上都是走的老路:用汉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来同化其他民族。时至今日,中国大陆的广袤的土地上,你找不到一处不通汉语的非汉族村寨,与此同时,非汉族的语言文字已经大多从实际生活中消失。 因为汉族是中国境内最先大规模接受“西化”的民族,这一各民族“汉化”的过程,又可以顺理成章地被解释为“前现代”被“现代”同化的过程, 而更容易得到普遍的赞同。
在今天这样一个“全球化”席卷世界、“美国模式”所向无敌的时代,如何评价现代中国这一大规模的民族同化的历史过程,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我在这里只想指出一点:中国民族主义的这一种对内偏重同化的倾向,正从一个方面极大地助长了现代所谓“国家利益”的观念的形成和普及。而这种看轻乃至抹煞社会内部各种――阶层的、地区的和民族的――利益差别的“国家利益”, 又反过来充当了那种强调国家之间必然冲突的观念的重要基础。于是,你就看到了,中国民族主义在对内和对外两个方面的不同的偏向(对外强调冲突,对内强调同化),恰恰是非常有力地互相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