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度莫 于 2018-3-19 16:56 编辑
再次,我发现他们特别会吃。什么白切鸡,什么酱血鸭,什么米花糖,我都是在寄爷家吃到的。我尤其爱吃他们家的搭粱粑,很糯,很甜。同一种食物,在我们山上被简单对待,只要炒熟就行。可一到山下,那做法就翻出了新花样。能把吃弄出花样来的地方,除了富裕,还因为好客。我之所以愿意在谷里与桂花屯十里长的曲折山路上往来,其中不乏食物的诱惑。有一年鬼节,父亲要带我到寄爷家去改善生活。我非常纳闷,因为过鬼节在当时属迷信活动。但是到了寄爷家,我才知道鬼节是壮族的重大节日,仅次于过年。这一天,他们要杀小猪祭奠列祖列宗。所谓的改善生活,就是在祭奠完毕之后,我们对小猪的分享。那是全中国物质都很匮乏的年代,过节事小,杀猪事大。所有农户必先上交一头猪,才能杀另一头猪。谁要是违规,就有被批斗的危险。鬼节的清晨,寄爷和父亲偷偷摸摸地背着一头小猪进山。他们在一条溪边把猪杀了,刮了,解剖了,再用背篓背回来。那天早上,被茅草和树林覆盖的小溪两旁,到处都是小猪的嚎叫,桂花屯家家户户都在杀。当时这样的行为不可能在汉族地区发生,因为会有人告密,而壮族地区则没有。由此可知,这是一个族群意识极强的民族,也是一个有胆的民族。
壮族文化是进入我身体的第一个异质文化
随着年龄增长,我开始打量壮族姑娘。她们比山上的姑娘长得漂亮,爱笑,每笑必露出雪白的牙齿。她们喜欢扎堆,喜欢三五成群。碰到哪家办婚礼,她们就唱山歌。唱着唱着,她们偷偷地在手掌抹上红油漆,然后瞄准某个后生哥,迅速出手,抹得那个后生一路狂奔。逃不掉的后生,脸和脖子全红,笑翻了一屋子的客人。后生们不服气,用红油漆反击。你追我躲,男女打成一片,身体公然冲撞。他们在田野追逐的身影,成为我少年时代的慢镜头。这种娱乐精神,在我生活的汉族地区从未见过。男女的公然嬉闹,在谷里屯是要被长辈们严厉呵斥的。可是,在桂花屯却是那么妥帖,那么合情合理。我忽然发现我生活的地方过于严肃。
有一天,寄爷对我讲:“就在桂花屯找个老婆吧。”我高兴地吹起了口哨,并一度相信这会成为事实。但高兴之余,我问母亲:“为什么壮族姑娘不落夫家?”母亲答:“这是他们的风俗。”壮族姑娘在出嫁之后,并不跟丈夫住在一起,而是继续留在父母身边,直到怀上了孩子才正式进入夫家。这个风俗,当时桂花屯还完好地保留。我对这个风俗一知半解,以为“不落夫家”就是给女方无限的自由,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开放,以为这个风俗里会有许多猝不及防的故事……我被这个风俗困扰,让想象无数次地飞舞。在对这个风俗的漫天想象中,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有超强的虚构能力。直到今天,我才愿意承认当时的想象是狭隘的。淳朴的风俗,可能被我严重地歪曲了。当然,我也因此错过了一段姻缘。
在我内心充满恐惧的发育期,因为神龛上那一顶布帽,因为寄爷的口渴和偶然闯入,使我有幸地接触到了壮民族文化。这个民族的文化有情有趣,大胆开放,它让我在禁欲的时代看到了人性,在贫困的日子体会富裕,在无趣的年头感受快乐,而更为重要的是我在与壮民族的交往和对比中,看到了天地间无拘无束的自由。如果排序,壮民族文化无疑是我身体里的第一个异质文化,它在我恐惧的心里注入胆量,在我自闭的性格中注入开放,在我赢弱的身体内注入野性……随着年龄的增长,视野的开阔,阅读的拓展,行走的延伸,我接触了更多更多的异质文化。它们打包进入我的身体,却都没有像当年壮族文化那样,在我身上产生巨大的撞击,发生核爆炸。究其原因,是后来的文化吸收,都不在我的人格形成时期,我的心灵已经没了当年的敏感。
现在,我经常跟几个壮族作家厮混在一起,就算是我心灵超级麻木,也还能辨析出他们的性格特点。他们豪放,能喝能侃,大大咧咧,直言不讳,嫉恶如仇。从他们身上,我还能看到当年桂花屯壮族人的某些影子。但同时,他们也具有了非壮族人的特性。因为他们读过《诗经》、《三国演义》和《红楼梦》,读过鲁迅、卡夫卡、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看过美国好莱坞的电影,吃过麦当劳。当我这个汉族人在吸收壮民族文化的同时,他们也在吸收汉民族和其他民族的文化。在全球化的今天,恐怕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敢说自己百分之百的纯粹,尤其是壮族。因为他们开放,异质文化容易进入;因为他们包容,外族文化可以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