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民族学会网
信仰的力量
邸永君
路人皆知,在这因过分强调务实而导致的充满平庸、浅薄、势利与浮躁的时代,能孤独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立场之辈已是凤毛麟角。于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已与那些曾经唤起我们阵阵激情的生与死、爱与恨、血与火、哀与荣,美丽与丑恶、祟高与平庸、怯懦与英勇等等主题渐行渐远,甚至是形同陌路,理想主义的精神漫游已成为昨日黄花。一个时代结束了。换言之,理想与信念多被视为虚无缥缈,不合时宜。
但是,在不少人内心深处,仍然隐藏着对理想主义的留恋,对英雄主义的推崇,对信念的守望,对所谓“虚无缥缈”的憧憬。他们仍呼唤和盼望着那久违了的坚韧、凝重、悲壮与深沉。其实,在所谓的“求真务实”之余,任何人心中都会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显现出对平庸无聊的鄙视、厌倦,对道德陨落的悲叹、惋惜和对过去岁月的留恋与感怀,同时也不时流露出对受尽苦难而仍不放弃信仰与理念的人们的理解、景仰与礼赞。这就是当今我们赖以对抗世俗平庸的精神资源,是信仰之火仍然可以复燃的前提条件。这使人不禁又重新呼唤着信仰,甚至呼唤着宗教。
信仰总是与厄运灾难携手而行,甚至是孪生兄弟。但细细品味人生不难发现,无论任何人都永远无法摆脱苦难的折磨并最终走向灭亡的结局。这种宿命式的命题催生了宗教,而宗教又带给人们以信仰。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信仰的核心就是抽象、神秘甚至是虚无的理想、人道与人性。它是无数代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口传心授,日积月累而逐渐形成的思想精华,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永恒的价值。它往往是一种思想的发散,引导着人们思考宗教与文化、宗教与人生之间的既隐秘而又无法割断的紧密关联。几乎所有的宗教经典,都是在记述关于信仰与苦难的精神追求过程。为了一种信仰,人们抛弃一切名利甚至不惜以生命的代价而奋斗、追求、反抗、忍受,殉道,在苦难与信仰整合的过程,使人们的精神得以升华,同时伴随着深沉与壮美的心灵感受。这或许就是对所谓“神性”的体验甚至拥有。正是由于神秘主义与理想主义色彩和对人的神性的肯定,给信仰者带来精神上的顿悟、启迪和震撼。越是虔诚,这种震撼的强度就越发强大。各种正统宗教在中国这样一个天灾不断、人祸频仍的古老国家中艰难挣扎的过程便能说明与折射出其魅力所在。我们应当更深入地研究宗教信仰在中国的处境,更全面、准确地描绘各种宗教在中国这个特殊的大环境中呈现出的特点。
稍加留意便不难发现,古往今来的无数人曾经为信仰而受尽迫害,致使不少俗人对此辈发出“难以理解”的喟叹,同时又多对其坎坷遭遇予以同情。但若细细考察,被迫害者自身的感受也许是另有洞天。他们中的大多数既与周围的人们并无深仇大恨,自身处境亦并非糟糕透顶,却对尘世充满了厌倦。这种厌倦产生于由自然环境的极度恶劣和和专制政权的强力挤压而形成的无望,来自超过作为一个常人所能消解的心理忍受和生理挣扎。于是他们开始寻求一种信仰。而信仰回报给了他们惊人的沉静、忍性和定力,使其不仅能够承受和应对现世的重压,且带给他们对往世的追忆与感怀和对来世归宿的憧憬。宗教信仰最大的精神魅力,来自于它的彼岸性,即对此生无法到达的另一个世界(精神彼岸)——通过与想象出来的一种精神实体对话而获取动力、支撑和快慰,坚信其在尘世间一切希冀都会在来世得到兑现,从而至死而初衷不改,信心十足,从而使信仰者达到一种精神充实,情绪高昂的境界。而在它面前,一切现实的苦难、坎坷与遭遇是那样的渺小与微不足道。因此,我们这些信仰缺失的俗人似乎应躬身自问,该获得同情者到底应当是谁,我们是否是在杞人忧天,自作多情。
毋庸置疑,任何一种宗教产生最初时期必然与苦难与冥思联结在一起,犹太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等无不是创教人饱经苦难并深思苦想的结晶。同时,一种宗教的发展也必然与苦难携手而行,步履维艰。因为一种信仰及其信众为了坚持自己与众不同抑或称之为“异端”的身分,必然要招致旧有文化体系及其卫道者的压制和打击甚至迫害,同时也要经历自身的分裂、聚合与演变,或在痛苦中调整与完善,直至信仰者日众,影响力大增,并令世人刮目;或在各种势力的打压下被扼杀于摇篮之中,成为匆匆过客,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回顾历史,在中国这样一个十分注重党同伐异的国度,异质文化包括外来宗教传入中国时,首先遭遇到的便是长期居于主流地位的中国儒学体系和自产宗教——道教的强力冲击。二者可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石,带有明显的实用性、世俗性的特征。它们之间尽管相互非难攻讦,但同时又合作互补,追寻着“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境界追求一种生活上的安定平和,又是一种心灵上的闲适、疏懒,强调“中庸”、”无为”,与世无争。历史上虽然亦以“儒、释、道”并称三教,然而,儒教之教乃教化之教,孔子名言“不知生,焉知死”便一句道破其学说的非宗教属性。道教虽勉强可称为宗教,但世俗韵味之强劲,实用色彩之深重,亦是有目共睹。其他宗教,其传播的艰难和教徒之处境如何?或许有人会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对宗教会兼容并包,并以佛教的传播并溶入国学为例加以证明,从而得出“中国历来对外来宗教保持着宽大的胸襟”的结论。但众所周知,以汉文化的改造力、同化力的惊人强大,外来宗教在不知不觉中便被浸润、消解,甚至面目全非。就像一个染缸,外来宗教文化被中国化的命运基本上不可改变。可以断言,在宋代理学形成之后,汉传佛教已经失去了自我而被纳入儒家思想体系之中。我可以妄言,不少佛教信条更像是世俗文化的帮衬,是紧张神经的麻醉剂,是失败者的避难所。但尽管如此,信仰道教者亦多洒脱飘逸之辈;信仰佛教者也比世俗之人显得善良与宁静。事实上,真正的信仰不应只是一味强调温和、忍耐与兼容,它到任何时候都应坚持自己灵魂的独立与精神的漫游,即使因此而被视为异数而受尽苦难亦不改初衷,甚至牺牲生命而在所不惜。而真正的信奉者,也会因信仰所带给他的精神上强大的支撑与归宿而感到解脱、充实与幸福,甚至随时准备以己殉道,睥睨生死,含笑九泉。对于一种严肃的宗教信仰而言,它所追求的境界绝不是精神上的无所事事、悠哉悠哉,享受生命,随遇而安。而是不约而同地具有一定程度的偏激性、非理性,鄙视感官享受,强调精神追求。同时,也正是这种各自独特的极端性,才使得不同宗教因各自不同的魅力而拥有各自的信仰者。宗教信仰对于其信众而言,是一种强烈坚定的追求,是不可逆转的生活信念;生命因拥有这种信念而变得不再平庸卑贱,灵魂变得神圣而崇高。
宗教大多源于无法排遣的苦难。苦难犹如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而宗教则是这棵树上的一颗颗硕大而美丽的果实。它虽不能解决人们真正的体肤之苦,但能给人希望与安慰,能抚平人们心灵的伤痛。宗教产生于苦难,苦难也成就了宗教。诚然,宗教也在制造苦难,而被制造出的苦难使得信仰日益深沉而完满。中国从来就是一个充满苦难的国度,也就必然不能阻挡宗教的产生与流行。人们必须面对的是天灾频仍、人祸不断,生存环境的严酷,让“生”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几乎是一种煎熬与炼狱。生存在这样的环境中,本身就是一种受难,而且是一种没有目地、没有尽头且无从躲避的受难。这也就是各种民间宗教从未因统治者打压和主流文化排斥而此伏彼起的深层次原因。宗教的产生与传播,无疑为苦难中的人们带来了承担苦难的希望与动力,使人们干枯的心灵得到滋养。物质上的贫乏变得可以忍受。受难的宗教带给人的震憾无穷无尽,它像是漂泊在苦难之海上的一叶小舟,是苦难者心灵的栖身之所。而苦难又让宗教更具魅力,它将人们的现世苦难予以升华,令信仰更加坚定与充实。宗教为苦难而存在,而人们为信仰而受苦,这就是崇高。
其实,国人亦需要信仰。虽然信仰不一定必须来自宗教,但宗教肯定可以提供信仰。就而绝大多数国人而论,宗教情怀的淡薄与缺失,使得诸多民间宗教如匆匆过客,在兴盛一时后便销声匿迹。这足以说明国人大多不习惯于真正的成熟的宗教信仰,这一特点已在民众中较完整地体现了出来,他们几乎永远徘徊甚至停留在原始宗教信仰阶段,即更习惯于迷信于某种事物、某个传统、某位英雄,在对具体的事物、传统与人物的崇拜中游离、摇摆,以暂时填补自己心灵的空虚,同时又可为精神上不思进取的浅薄懒惰与生活上趋利避害的油滑懦弱寻求合理的借口。这种永远是在追求世俗平庸的价值取向,与真正的信仰大相径庭。
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受难的确会折磨人的肉体,煎熬人的心灵,但同时又会令其时刻警醒,精进不息。这也就是为什么基督徒甘心背负沉重的十字架,穆斯林为殉道不惜赴汤蹈火,佛教信众不惜舍身护法的精神动力。尽管我们大都对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感到不可思议,但庸庸碌碌地饱食终日让我们感到安全的同时,也不时让我们感受到无聊、不安与烦躁。考虑到在中国的任何一种宗教所面临的真正苦难,在于其教义永远得不到全面理解与传播,其信徒只能永远处于社会的边缘的漫长历史,各种宗教信徒似乎永远被打压、排斥,蜗居甚至匍匐于社会结构的下层、文化领域的非主流和地域上的蛮荒之所这样一个事实,考虑到传教与信仰之路是那样的漫长、艰辛与无望,而宗教与信仰仍然顽强生存、继续,因而我发自内心地认为,中国的真正的宗教信徒(挟教自重的假教徒除外)更值得我们尊敬。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表明了一种与平庸与势利势不两立的气魄,同时也是支撑、延续并光大着合法宗教,展示着信仰的力量与魅力。
生活在信仰世界的人无疑是幸福的。他们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在世俗社会的潮起潮落中,他们是极少数始终坚持自己鲜明个性的智者。他们听任赤裸裸情感的燃烧,对自己的理想赤诚膜拜,将俗人用以争名逐利、蝇营狗苟的时间和意识对周围的处境和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深刻而真挚的内省。当然,此辈难免在某些问题上体现出偏激与固执,甚至被世俗之人理解为个性的缺失。但只要是理想主义者,就必然是仍未尽失赤子之心的一群。
我们需要信仰,尤其是在这个心灵已成真空的时代;我们需要宽容,尤其是在我们这个习惯于将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人、党同伐异的国度。考虑到我们仍然要面对无数苦难,我们就一定要有自己的信仰。因为信仰能够给人们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动力,这恰恰是我们当今所最为缺乏者。假如我们不愿与无聊、平庸、浅薄、势利与浮躁为伍,我们就要经过深思熟虑而选择一种适合于自身的信仰,而不再是雷同与世俗的虚名与利益。假如我们已厌倦了世俗生活中的蝇营狗苟,就应当让自己心灵有所守望。但我们必须清醒地把握如下原则,即信仰应经过本人的深思熟虑、自觉自愿而非迫于外力压迫或利益驱动;再者,要力戒将自己的信仰强加于人,或制造种种理由对合法的异教徒进行打击、歧视和利诱以期改变其信仰。只有这样,信仰才不致被扭曲,宗教才得以在健康的轨道上延续并不断光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9-3 10:43:03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