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pcy109 于 2015-1-5 15:36 编辑
蓝庆元博士谈“借汉”
广西民族报特约记者 哈森(蒙古族)
自从2014年7月光荣接受《广西民族报》在京壮族名家访谈工作任务,每月一期,转眼到了年终岁末,我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在这半年的走访中,作为一个异族同胞,我跟壮族的大学者们学到了文化的、思想的、精神的很多东西。但愿,广西的读者跟着我的记录和整理,更加熟悉从你们当中脱颖而出的这些精英们,他们背负着壮民族的理想和信念,在遥远的首都与你们一道坚守着壮文化的根。
本期,我约了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民族语文》杂志常务副主编、编辑部主任、编审蓝庆元博士。
蓝庆元,男,壮族,博士,1961年生,广西河池市金城江区人。研究领域为侗台语族语言。除了主业,他还担任着第三版《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历史语言学与语言接触”分支副主编,中央民族大学《汉藏语学报》副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南开大学教授、上海高校比较语言学E-研究院特聘研究员,香港研究资助局课题评审专家,国家社科基金的课题通讯评审专家,《藏缅区域语言学》、《中国语文》、《方言》、《语言研究》等杂志的匿名审稿人等诸多社会兼职。曾受邀到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荷兰莱顿大学、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等科研机构和高校做学术访问、合作研究。主持和参加多个国家级科研项目,发表学术论文《拉珈语汉借词层次分析》,《也谈“干栏”的语源》,《壮语方言颜色词考源》,《白土壮语中的汉语山摄对应词的历史层次》等十多篇,独立出版专著《拉珈语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壮汉同源词借词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与人合作出版著作《中国语言地图集·少数民族语言卷(第二版)》,与法国科学院研究员向柏霖共同主编论文集《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汉语借词的历史层次》(商务印书馆,2012年)。
下面进入我们的访谈环节:
1
哈森(以下称本报记者):蓝博士您好!您长期做少数民族语言中的汉语借词研究,能否谈谈这个课题的意义?
蓝庆元:您好!民族之间的贸易往来,文化交流,移民杂居,战争征服等各种形态的接触,都会引起语言的接触。语言的接触有不同的类型,其中最常见的是词的借用。
现代壮语中“电话”denva、“电视机”densigih、“电脑”dennauj都是从汉语借入的,假如没有这些借词,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交流。
那么,壮语中的汉语借词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换句话说,就是汉族人和壮族是什么时候接触的呢?壮族先民和汉族接触很早,但是大量接触是在秦始皇出兵岭南之后。秦始皇平灭六国、统一中原以后,开始谋划建立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大业,而首先选择进军的目标,就是岭南地区的“百越之地”。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任命屠睢为主将、赵佗为副将率领50万大军平定岭南,屠睢因为滥杀无辜,引起当地人的顽强反抗,被当地人杀死。秦始皇重新任命任嚣为主将,经过四年努力,终于在前214年完成平定岭南的大业。平定岭南后秦军的50万人绝大部分留在当地,与当地的少数民族通婚,这样汉语与当地的壮族语言间互相产生了影响。语言的影响是互相的,汉语对壮语产生了影响,壮语也对汉语产生了影响。就汉语和壮语而言,由于汉族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的强势,壮语受汉语的影响更多些。壮语吸收了大量的汉语借词。当然,经过2000多年的演变,这些借词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需要专门辨认。其中涉及古汉语语音、词汇等方面的知识。
壮语和汉语是怎么接触的呢? 从主观意愿来讲,可分为主动接触和被动接触。主动接触是处于文化贸易等方面的需要而开展的语言接触,是非强制性的。现在壮语与汉语的接触很多是主动接触。但是在古代,由于战争征服、移民杂居时两种语言的接触,例如秦始皇50万大军进军岭南时的两种语言的接触就是被动接触,是无可奈何的被迫开展的非自由的语言接触,是强制性的。
从语言接触的信息载体来讲,壮族和汉族之间的语言接触大致可分为口头接触和书面接触。口头接触是指用语音为信息载体进行的语言接触,例如壮民族和汉族用汉语交谈,或者壮族的人听汉语广播,看汉语电视就是口头接触;而书面接触是指以文字为载体而进行的语言接触,例如壮族阅读汉语书报,登汉语网站等就是书面接触。
有人可能会问,研究这些借词到底有什么用、有什么价值呢?价值主要在两个方面。首先,由于借词是语言接触的产物,通过借词研究,尤其是对正在接触的语言的借词进行研究,可以发现不同语言之间的接触机制。其次,从语言史的角度来说,虽然借词是语言历史比较中被排除的对象,但由于借词保留了源语言的读音,包含了源语言的历史信息,在拟测源语言的原始形式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我从读博士开始,就选择壮语中汉借词研究作为博士学位论文,后来扩展到其他语言。后来到南开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到法国科学院做合作研究都是做汉借词研究。发表了《壮语中古汉语借词及汉越语与平话的关系》(《民族语文》2001年第3期)、《白土壮语中的汉语山摄对应词的历史层次》(《民族语文》2000年第6期)、《拉珈语汉借词层次分析》(《民族语文》2005年第5期)、《佤语中的傣语和汉语借词》(合作,《民族语文》2005年第4期)等学术论文,出版专著《壮汉同源词借词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年),主编论文集《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汉语借词的历史层次》(与法国科学院向柏霖共同主编,商务印书馆,2012年)。
2
本报记者:那么能否请您介绍一下壮语中汉语借词的情况,说说壮语中汉语借词较多的原因?
蓝庆元:当然可以啦。壮语里面的汉语借词很多。当然不同的交流场合借词的数量会不一样。比如谈论农业生产、日常生活这些话题时汉借词占50%左右,而谈论政治、经济的话题时借词有80%甚至更多。另外,不同年龄段的人,不同文化程度的人,他们的语言中借词的数量也不一样。老年人借词少些,年轻人多些。文化程度高的人多些,文化程度低的人少些。但是不管什么人,有些借词必须用借词,绕是绕不过去的。比如壮语中的序数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基数词的“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就是这样的词。只是一般人不知道这是汉语借词,还以为是壮语本族词。原因是这些词借用的时间太久远了,用了上千年,人们已经不觉得他们是汉语借词。
由于壮族与汉族从先秦以后持续的接触,所以壮语不断地从汉语中借入词汇。现在壮汉两个民族的人民接触更加频繁,所以壮语中的汉借词较多。从借入时间来看,这些借词其实可以分为不同的历史层次。粗略可分为上古层、中古层和现代层。若是再细分,还可以分得更细。上古借词如壮语中的“炒菜锅”在武鸣、横县、邕北、上林、来宾、贵港、钦州、邕南、隆安、扶绥、上思、崇左、宁明、龙州、大新等地都读rek一类的音,其实这是古汉语的“鬲”。“鬲”现代汉语读li,但在上古读rek,是古代一种炊具,形状像鼎,但足部是空的。像上面提到的“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应该都是中古或者稍早时期的借词,现代借词如“电灯”、“电话”、“手机”等。
3
本报记者:据说在网络化的今天,壮语中的汉借词越来越多了。相关人士为此有所担忧。您认为该如何应对这一现象?
蓝庆元:随着网络近年来的飞速发展,人们也越来越多地感受到网络对生活的影响。当某一天我们的网络出现问题时,会猛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生活在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与网络密切相关的网络生活中。我们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新的生活形态人类,而我们正处于的时代也可以称之为 —— E时代。网络对语言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网络对英语、汉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当然也对壮语产生影响,一些网络新词会不知不觉地进入到我们壮语当中,QQ、微信、e-mail、yahoo等等都原汁原味的进入到壮语中,面对这种挑战,我们怎么办?是全盘接受还是进行规范?我的看法是顺其自然,让时间给出最终的答案。借用外来语来表达自古有之,汉语中借用英语也不乏例子,比如“的士”、“沙发”这些词是汉语从英语中借用的,但英语中的“kung fu”(功夫),“dofu”(豆腐)是从汉语借用的。这是语言很正常的相互交流。从生物学和社会学角度来说,纯洁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一个语言的生命力不是纯洁,而是包容。汉语发展到今天,不正是兼容并包的过程吗?所以说,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纯正的语言”。作为一个自信的民族不应该担心我们的语言不“纯净”,而应该泰然处之,静观其变。
本报记者: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访,将借词研究前沿现状以及您个人独特的观点,传达给广西民族语文工作领域,但愿对广西的民族语文工作起到学术指导作用。再次感谢!
来源:广西民族报 http://www.gxmzb.net/szb/html/2015-01/02/content_1162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