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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系统中弥漫着一种工具性的理念,甚至从人文教育扩散到科技教育。“教育为……服务”的宗旨,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教育只能是贯彻党和政府意图的一种工具。经过50年代初的院系调整,形成了一种实用性极强的教育格局:在整个教育体系中偏重理工科教育,在理工科教育中偏重工科,在工科教育中偏重专业课,在专业课中偏重狭小范围内的工艺操作。既然马克思列宁主义真理已经在握,又有苏联老大哥在各方面提供具体指导,学校师生——全社会最活跃的一部分精英只须改造思想,破除杂念,学会当“驯服工具”就可以了。校内外的自由交往、对话和碰撞,社会思想、文化、政治创新与传播的策源地,教育系统中这类交往性的活动和功能,已不被“新社会”所需要。既然国家成为现代化的唯一推动者,全能主义架构中的“单位”成为一切社会合法组织的母体,教育系统作为各种民间组织枢纽和公共舆论重镇的功能自然也就不合时宜了。这种功能的衰竭,对于全社会的健康发展危害极大。如果不是“反右派”和“拔白旗”运动彻底清除了教育系统中一切敢于讲真话的人,“大跃进”时期种种“放卫星”的闹剧便是不可想象的。
长期以来,乡村教师都被视为社区的舆论领袖,与社会恶势力抗衡的清流。当年中共地下党在乡村中发展组织,首先找的也是这些人。但是,昔日读书人很少出身于赤贫的农家,不是地主便是富农的子女。经过土改、镇反、肃反、四清以及“文革”中的贫下中农“上、管、改”,乡村学校和教师的特殊地位及影响已经荡然无存。他们作为农村现代化传播者和推动者的作用不再被看重,监督与批评村社干部更是不被允许。从过去一些苏联和日本影片中常常可以看到,公派教师在农村可以成为地方权势的抗衡者;而根据现行中国教育体制,农村小学基本上都是村办小学,教师一度多为“民办教师”,他们的饭碗掌握在村社干部手中,巴结都来不及,监督抗衡又从何谈起。国家投入农村教育的经费极度短缺,农村教育机构和教师的弱质化,是中国农村现代化滞后的重要根源。
自从大学诞生以来,辩论、自由演讲、五花八门的社团活动,便成为大学的一种传统。在中国科举时代,同年、同门的聚会结社,同样是一种雏形状态的社团组织。欧美大学中流行的同学会,则是现代社会许多民间组织的源头。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大学能够成为“民主堡垒”,也正是凭借了这种传统。但在1949年以后,大学中这种极其可贵的交往传统却迅速泯灭了。北京大学的牌子、房子乃至某些遗老遗少尚在,“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的“北大精神”已难觅踪迹。除了在诸如“拔白旗”运动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当局有组织地发动学生写大字报批判教师和干部,学校总是严格地限制学生自办的墙报、油印刊物和讲座,以及自发组织的存在。文革中的红卫兵也不过是“奉旨造反”。故而其鲜明的反现代性,仅使这些年轻人给国人留下沉痛的创伤,而丝毫没有关于民间自主组织的任何历史经验的遗存。当前,随着国家包办一切的总体性社会的逐渐解体,民间社会正在浮出水面,但是,民间社团正常运作需要一种良好习惯和组织经验的支撑,当人们不能从教育系统中获得这种习性时,便只能从失败的实践中逐渐吸取教训,这势必在民间社会形成初期造成一种社会畸形,使黑社会作派和黑白两道混杂蔚然成风。
不少学者曾建议,中国的民主化应当逐步推进,如同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也应让一部分人先民主起来。教育系统率先实行民主,显然是一个最适当的选择。但是,教育界的一些人却把民主视为洪水猛兽。他们宁肯让文化素质低的农民先民主、自治,而不肯让文化素质高的大学师生先民主、自治。“村民自治”已经在中国实行了十多年,而“教授治校”至今还是“右派分子”的“痴心妄想”。
当年大学中的名教授如胡适、傅斯年,同时也是社会的舆论领袖;傅斯年人称“傅大炮”,曾把皇亲国戚孔祥熙、宋子文轰出了政府。而同样身为北大校长的马寅初,仅仅因为在人口政策上与领导人意见相左,便被批判撤职;威望不如马寅初之流,就更加噤若寒蝉了。这种情况至今没有改变,因为教授的饭碗不是掌握在有资格评议自己的同行手中(国外名教授通常是终身教授,谁也不能夺他的饭碗)。
早在30年代,就有一批大学教授、校长、博士进入了国民政府。在当今的台湾地区,无论是已下台的国民党政府还是在台上的民进党政府,都有半数左右的政务官来自教育系统。至于美国的基辛格、布热津斯基、奥尔布赖特之流在学界和官场进进出出,更为人们所熟知。这样做的好处是,在教育系统和政府之间建立密切联系,把前者产生的新思想、新血液随时输入后者,打破道统和政统的隔阂,使政府始终保持一种对社会的敏锐感觉和活泼生气。但是在中国大陆最近五十年中,除了教育部和科学院,从大学校长和教授中产生的部委首长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就是副部长级官员,也几乎全部是民主党派出身的人物。在学校和官场之间存在着政治文化上的鸿沟,书生气与官场作派完全不能共存。以学者本色从政简直不可想象,能够进入官场者通常是学者中的异类,但这样一来也就失去了它的实际意义而只剩下一点象征性。
在社会转型时期,教育系统的职能不仅仅是培养“劳动者”,也不能满足于培养出“高科技人才”,而是要通过它的目的性和交往性活动,提供各种新思想、新制度、新组织得以产生的温床,提供中国现代化所需要的政治、行政、人文、科技以及各行各业的人才。用这样一种标准去衡量,就更能感受到五十年教育的失误。
素质教育口号的提出,是中国教育界自我觉醒的一个重要标志。但中国教育的病根,绝不限于教学方法和教学内容的层次。要振兴中国教育,必须重新检讨教育的根本宗旨,全面改革现行教育体制。
笔者认为,中国教育系统的基本目标,应当是培养具有世界眼光和现代素质,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合格的中国公民。关于素质教育和通才教育等,人们已经谈过很多,这里侧重讨论以下几点:
1.传统教育
做中国人首先是要有一颗中国心。所谓中华民族,主要不是种族的概念,也不是地域的概念,而是基于文化和政治上的认同。有了这种认同,种族、语言上的差别并不妨碍形成多元一体的、和睦的民族大家庭;没有这种认同,一个祖宗的子孙也会闹分家、闹独立。真正的认同必须出于自觉而不能靠强迫,而这种自觉心只能在优秀中国文化的潜移默化中形成。应当增加中国传统文化教育在整个教育中的份量。传统的教育不是让我们的学生记住朝代的名称、年限,也不是让学生认识到所谓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重要的是让他们明白我们民族的独特,了解它的文化特质和民族性格,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也就是民族—国家教育或者说国民教育。
2.公民教育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偏颇之一就是专制主义,所谓“君权神授”,把“忠君报国”牢牢地捆在一起。上个世纪初梁启超讲“新民”教育,就是要把“忠君”和“报国”拆开,抛弃臣民意识,建立主权在民的公民意识。但是在国民党推行“党化教育”后,中国的公民教育出现了一次历史的反复。经过意识形态的包装,政府合法性的来源从“天授”、“神授”转为领袖对真理的“先知先觉”以及通过革命拯救“后知后觉”、“不知不觉”者的神圣天职。主权在民落空,宪政、民主、自由被推迟到训政、强国、富民之后。由于没有民主教育和民主实践,民众的民主素质也就永远提不高,由此造成一个关于中国民主制度建设与民主素质培养的悖论。因此,国人必须再次回到起点,重新进行“新民”教育。正如有识之士所指出:提高中国人的素质办法有千条万条,实行公民教育应当是最重要的第一条。
3.博爱教育
所谓具有世界眼光,首先是要有人类一分子的意识,要有人道主义的博爱胸怀。在世界其他国家,博爱教育主要是由宗教教育承担的。中国人宗教意识淡漠,没有发达的宗教组织和宗教氛围,更应当在普通教育中始终贯穿博爱教育的红线。鲁迅曾指出:在国人意识中,“异族不是主子就是番子”,缺乏民族平等、世界一家的意识(传统意义上的四海一家是指华夏文化的一统天下,而不是多文化的共同体)。“多有这种‘合群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谈论全民之爱、人类之爱成为禁忌,刻意强调的尽是阶级仇、民族恨,使得人道主义的传人更添悲哀和忧虑。在人类历史进入新千年之际,当中国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日益强盛起来之时,“这种‘合群爱国的自大’的国民”能否使自己的眼光和胸襟开阔起来,以人道主义的平等态度来拥抱整个世界,关系到中国在21世纪的命运:是融入世界文明主流呢还是凭借实力与之对抗。
4.军体教育
不论是选择与世界合作还是对抗的道路,首先都要保障未来的国民具有健康的体魄。用上个世纪初先贤的说法,就是要注重军国民教育。在瑞士、以色列、韩国、中国台湾这些现今世界最具活力的国家和地区,都是实行全民兵役制。中国大陆人口太多,不可能让每一个青年都有服兵役的机会,但很有必要加强学校中的军体教育。中国城市中的孩子大部分已经是独生子女,受到家庭几代人的宠爱,独立生活能力比较差。组织野营拉练、野外生存训练、抗灾救灾训练等,对于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和防范可能的灾难,具有极大的好处。
5.可持续发展教育
作为地球村民,应当具有保护地球生物圈的生态意识;作为中国国民,应当了解中国的特殊国情——人口大国同时又是(按人均水平衡量的)资源小国。中国不能走发达国家的发展老路,先破坏环境,再花费更大的代价来治理环境。因此尊重自然、爱护环境,对于国人来说不仅是一种高尚品德,而且还是一种现实的选择。因此,这种观念必须牢固地在下一代国人中树立。
中国教育体制的改革,应吸取其他领域改革的经验,不要幻想事先能够设计出一套完善的改革方案,也不要指望权威部门能够自上而下地贯彻执行。具有生命力的改革实践只能从打破行政垄断入手,放开搞活,多元化竞争,优胜劣汰,经过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摸索,最终形成既与世界先进经验接轨又适合中国具体国情的教育体制。在回顾和检讨历史的基础上,笔者就教育体制改革问题提出下列建议:
1.体制多元化
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高等教育发展,呈现出一种体制多元化的格局。在著名高等学府中既有国立大学,如北京大学;也有省立大学,如山东大学;还有私立大学,如南开大学;有中外合办的,如清华学校(后改为清华大学);也有外国教会独办的,如燕京大学、圣约翰大学,以及多家著名的医学院。不论是哪一种体制的学校,都有成功的经验。50年代初按照苏联模式实行院系调整,由体制多元化变成了教育部的一统天下,所有的大学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教育质量普遍下滑,“大学精神”荡然无存。近来实行文科院校与理工科院校的合并,重新创办综合性多学科大学,只是否定了院系调整的部分内容,院系调整的更大失误——行政集权、国家包揽,尚未受到彻底批判。
与其让越来越多的国内生源流向国外教育市场,不如向世界打开中国教育的大门。应当允许中外合资与外国独资办大学、办分校。应当高薪聘请国外各学科的大师到国内讲课任教以至担任院长校长,而不仅仅是请一些语言教师。同时,也应当允许国内的私人和社团开办大学。通过(所得、遗产)税法上的奖励政策,吸引国内企业和私人向教育事业投资捐助。
2.权利平等基础上的权力分散化
受教育的权利属于基本人权。每一个中国人,不分地区,不论城乡,在义务教育阶段应享受底线水准大致相同的教育服务,在高等教育阶段应享有平等的入学机会以及助学金和教育贷款方面的同等保障。现在,最富裕省份与最贫困省份之间小学预算内生均事业费相差十倍,最繁荣的城市与最偏远的乡村这种差距更超过百倍。这种两极分化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各国的经验证明,发展落后地区的最佳途径既不是向穷人分发生活补贴,也不是在基本建设投资上的大规模倾斜,而是增加人力资源开发上的投入,使那里的人受到更好的教育。
下列事项应当尽快列入国家权力机关的议事日程。首先,明确规定教育事业费在各级政府财政支出中的最低限额;其次,中央财政和省级财政的教育经费支出大幅度地向义务教育倾斜;最重要的,是确定全国统一的小学生和初中生人均教育经费支出年度最低标准,由各级政府在全国范围内调剂,按学生人头落实到每一个学校,富裕地区的政府可以在此基础上追加自己的补充标准。
中央政府的职责是保障最基本的教育资源和权利平等,具体的教育管理则应下放到地方。应当在街道和乡镇一级设立学区,让选民直接选举由居民代表、家长代表和学校代表组成的学区管理委员会,全权负责辖区内各中小学校的管理,包括预算、人事和教学管理。
3.教育多样化
实现教育管理权力分散化以后,课程设置、教材内容、教学方法、考核方法的多样化才能真正提上议事日程。现在,已经有少数省市进行了这方面的改革试点;将来,不仅各省、市、自治区可以有自己的推荐方案,每一个县市和学区也可以自行决定适合本地特点的具体作法。各种不同的课程设置、教材和教学方法争相斗艳,将会出现一个竞争性的教育市场,通过优胜劣汰,提高全民族的教育质量。
教育多样化也意味着学校教育向社区教育和其他非学校教育的延伸。这就为新型教育服务产业提供了一个新的发展机遇。
4.机构自治化
中国民主化的前途,更多地取决于城市自治而非村民自治,教育机构自治而非企业职工自治。大学等教育机构实行自治,可以视为让一部分人先民主起来的积极尝试。
二三十年代的北大清华以及后来的西南联大,在多年实践中形成了一套由教授会、评议会和校务会议组成的校内领导体制。教授会由全体教授、副教授组成;全校教授会选举评议员、教务长,审定全校课程,议决向评议会建议事项;学系教授会推举本系主任。评议会由校长、教务长、教授会互选的若干名评议员组成;职权包括:规定全校教育方针,议决各学系及校内各机关的设立、废止及变更,制定校内各种规则,委任(财务、训育、出版、建筑等)各种常务委员会,审定预算决算,授予学位,议决教授、讲师与行政部各主任的任免,议决其他重要条件。由校长主持、教务长和各学系主任(后来是各学院院长)参加的校务会议是行政的审议机构,它的职能是议决一切通常校务行政事宜,协调各学院、学系间的问题等。这套体制的核心是教授自己选出的评议会,国立大学的校长虽然是由政府任命,但他是通过评议会来行使职权的,在评议会中他不享有否决权,完全尊重多数评议员的决定。
教授治校的大学自治体制,在当时是行之有效的,从制度上保障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大学精神”,与世界先进国家的大学体制也完全合拍,坚持党的领导,完全可以通过教授党员在教授治校体制中发挥作用,这也是时代的新要求。新时期对党的工作的更加高级的目标。学生自治是教授治校的一种补充机制,既有利于师生沟通,一起完善校务管理,也有利于学生在自治实践中养成公民德性,为在社会上行使民主权利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