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谈谈我所提倡的人类学是什么样的人类学。对中国的民族研究,我认为要用"关系学"或"关系主义"的角度来思考:"民族关系学研究",而不是"民族关系研究"。关系学中有三角、两元、一元等结构。这时候出现一种游戏规则,不是你死我活,而是一种可能性。这里有合作,有关联,有信任与背叛,有道德,有政治,也有情感。
再一点是少数民族的视野问题。如果说我对中国人类学有什么见解,或者大言不惭地说有什么贡献,我想我提出了一个看中国民族问题的新的角度。这个角度里面有很多小的角度,其中一个角度是我一直在问这么一个问题:有很多研究边疆民族的汉族藏学家、彝学家、蒙古学家,但找不到一个蒙古族汉学家,以蒙古人的立场、观点来研究、欣赏汉族文化,然后把这些好的东西吸纳到自己的文化里。这在其他少数民族里也是没有的。如果有,他也没有体现本民族的主体性,他是进入了汉族的圈里,在那里面讨论。不像西方的汉学家,有自己宏大的叙述。汉族在叙述凉山问题、西藏问题的时候,也有中国宏大的叙述模式,比如对西藏,汉族研究肯定会讲从四川过去,或是从文成公主开始,但并不一定意识到为什么要从这里开始。为什么汉族人能够研究其他民族,为什么少数民族不能研究汉族,为什么不能互惠?这种相互性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汉族人研究边疆问题是正当的,而边疆少数民族以自己的立场研究汉族是不正当的?这出现学术的政治性。也许有这样的学者,但相比于汉族学者是不成比例的。
中国周边一些国家,除了日本,韩国,对中国的认识很浅。我到蒙古国看了,它对中国的理解是很微不足道,他认为他对中国很了解,因为他觉得中国是坏的,研究坏人干什么。哈萨克斯坦的汉学家水平可能还不如我,研究也很有限;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都基本没有中国学,也就是学点汉语,做点买卖,没有中国学出现。它也是国家啊,它应该对自己最重要的邻居有所了解!我认为我做的贡献是从长城以外的角度来探索和理解中国。我对少数民族没有多少研究,我研究的是中国的行为,像我的第二本书,讲的是中国的民族团结;第三本书,是三角关系,但还是在中国的语法结构里,而没有深入去探讨蒙古的王系等。我希望超越人类学的谱系,比如你的老师是谁,你是哪个学派的,这些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尽管我必须了解这些。我了解这些,但我不愿意进入这样的谱系里。因为对于"什么是问题",我们有不可调和的意见。很多人认为边疆是问题,我却不认为这是问题。他为什么认为这是个问题?很可能通过这个访谈,有人说我是个有问题的人。那我反过来问一下,你为什么认为是我有问题,你的脑子里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概念呢?我要一种互惠的、相互的关系。我追求一种感觉。我让那些认为我有问题的人,对视下我的眼睛,我俩坐下来谈谈。这是一个看民族问题的很关键的角度。这些出发点,最基本的东西不解决,再有学识也没用。反过来,有人说这对民族团结不好啊。恰恰相反,我的目的是把问题说出来,因为期待的、想象的美好的东西出现了问题,我把这个肿瘤打开来看看,让它亮出来找到治病的方法,最后让民族之间更好地团结,不然就是一厢情愿。民族界需要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不一定是resistance,而是engagement,通过深入的交谈,共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这样的看法和我的经历,我的蒙古历史意识有一定的关系。蒙古人看世界和汉族人看世界是不同的。昨天(在国际彝学会议上)有人讲到彝族人认为怎样的地方适合居住,以及彝、汉、藏的关系等等。这是讲其民族视野问题。蒙古的视野是世界性的视野,开阔得很。现在很多人在自觉不自觉地运用蒙古的视野。当初中国为什么形成这样的格局,因为蒙元。凉山这块地方、西藏从那时开始纳入中国的版图,中国的行省制度是蒙古人定下来的,这不需要我来提醒。蒙古人在治理国家的时候,对统治的族群集团也说他是人,不是动物,不像汉族那样。蒙古人统治肯定有不合理的地方,有压迫,分等级;但他首先承认被征服者是人,不是一开始说自己是人,对方是猪啊狗啊的。当把被统治的民族当成是人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个政治格局的特点: 他不会强迫你同化,而是承认你的不同,你的异质性。所以蒙古人设土司,让你自治。北方族群集团一般是承认人的异质性的,华夏民族则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异质性,尽管今天开始讲和而不同,但这个似乎从来没很好地体现在政治上。
我还对历史的书写,尤其中国少数民族革命史有兴趣。什么是少数民族的革命,少数民族革命是为了谁?当今国共和解了,民族关系怎么处理?中国民族关系是建立在中国共产党跟少数民族的友谊之上,比如彝海结盟,他的敌对方是国民党,但国民党和共产党和解了,没有内部冲突后,少数民族能不能接受国民党?那么少数民族革命史怎么写?少数民族自治的伦理基础还存在吗?人类学对此能阐释什么东西呢?我在第二、三本书里有明确的讨论。我对成吉思汗很感兴趣,但我不敢写,因为我是他的祭祀人。整个鄂尔多斯部族是具有一种历史使命的群体,在忽必烈的时代,他们是从蒙古所有部族,蒙古统治的所有地方抽调一部分人组成的。这个部族有守卫祭祀成吉思汗灵魂--不是其尸骨,而是他最后一口气--这样的使命。我们有祭奠蒙古所有祖先灵魂的使命,我们是有内部纪律性的;尽管内部纪律今天被打破,但我感觉到要有一种自律,很多东西不能由我来写。对成吉思汗的谩骂、侮辱、赞扬,攀附,这些对我们这个部族来说不是很重要,我们在乎的是人们记得他,有时谩骂也是一种记忆。谩骂是定义谩骂者自己的界限。
到此,我的一段民族研究历程已经走完,写了三本书,从蒙古国的民族主义及其杂揉,到中国的民族团结,到合作民族主义的三元关系,三部曲结束。关于蒙古,我从民族关系学、民族政治角度的研究已经结束了,压在我肩膀上20 多年的担子已经卸掉了。
我去年开始到凉山,这次又从西藏下来到西昌。想看看少数民族出身的学者能不能研究另外的民族。我是少数民族出身的,美国公民,在英国教书。我一直没有忘记我的导师一开始给我说的一句话,你应该去研究别的民族,不要研究自己的民族。我后来想这个道理是对的,少数民族为什么总是要看自己的肚脐眼呢?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是最美的呢?少数民族学者有没有能力、涵养去欣赏别的民族的文化,或者有没有这样的涵量去empathise,当别人痛苦的时候,能不能有同情感?
我不是抽象的人类学家,我首先是个人,其次我是在内蒙古长大的,从沙漠绿洲出来的,求学、汉化、再蒙古化,世界化,寻求各个民族之间的友好关系,寻找普世价值观和文化特性之间的有机切合点,解决民族之间的冲突问题。我一直在探索这些内容。
这是我第一次在中国做访谈,成了长篇独白,主要介绍一下我自己的研究历程,但言不尽意,意犹未尽。非常感谢《中国人类学评论》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与中国人类学同仁相识!我期盼着在某些领域里面能向他们学习,并交流研究心得。
(罗杨 记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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