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越绝书之3:苍凉百粤坡
——梁越
杂草丛生,危崖突兀,看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只鸟,巨大的苍凉感笼盖整个六十多度的如削陡坡。正徘徊间,阴影随着一片云飘然而至,几滴雨溅落在深及十几公分的青板石马蹄印上:这才令人神情一震,这需要多少年的工夫,需要多少次马蹄踩踏才会有这么深的一个马蹄印呀!而这样的马蹄印时,不是仅仅一个,触目皆有,抬眼望时,不知何年何代就印在高崖之上的“百粤坡”三个苍凉虬劲的大字耸然悬立。
风骨嶙峋的百粤坡,长千余步,堆砌的青石板漫浸着冷兵器似的光,于杂草丛生中顽强地透出自身的力量。仿佛在说:路,就在我的身上;路,就从这里节节延伸。前方,无论通向天遥地远,无论凶险莫测,目的地总会到达……
我们今天,已无法完全体会到操壮侗语土民先辈们蚁族一般负重驱畜走过百粤坡时的心情,只能在古图上勾画出冰冷的线条,仅凭此,就能在心中掀起一阵又一阵莫名的震惊:条线向东,连接田东、田阳,沿右江水路通宋代岭南对外贸易三大博易场之一的横山寨,沿水路顺流下行通向珠江,从广州出海东南亚。溯右江上源,折向西经剥隘特磨道入滇,过元江、西双版纳,进入老挝、泰国;如果线条指向西,接上那坡县的“滇粤关津”,过交趾(越南)和句町故国的西北部,可以进入夜郎故地。两条厚重的粗线就这样划在中国西南直至老挝、泰国的崇山峻岭之间,千百年来,货物就这样被如蚁跋涉的人群以人力和畜力辗转运送,寻找交换和出海的机会。
古道的核心部分是石级路,宽度从3.6米到2.2米不等,一代接一代的人都在堆砌累筑修补。仅从增食县地(今田东、田阳一带)到此,就设有锐村、吉都、甘沙、百会、把来、忙村、丰庶七个塘,每塘距离十至十五里。从不可考的岁月一直使用到大清乾隆年间。各塘尚存营房十三间,晚壁围杆一座,烟墩三座,操兵亭一间,左右砖碑坊各一座,通道一处,枪炮地一处,头门三间,大堂三间,兵马司一间。各塘在明代以前有土民守卡。清代改土归流之后,由汛兵配合土民防守。土民们大多被流官视为化外之民,他们管理土民形同放牧,流官辖地内的公众文化娱乐等设施极少。因此,各塘都自然而然成为当地土民易货的聚圩地点。不难想像,当年的聚圩点,蛮语蛮歌嘈杂、传唱此起彼伏,极一时之盛。
在历代官家史书上,土民们没有话语权,肩扛马驮的土商们也没有话语权。也可以这样说,土民或者土商们不通汉语,他们说的蛮语也没法记录下来,因而古道在数千年岁月间就这样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大清帝国国威远扬的时候,一个具有别样眼光和淳和之心的地方流官——镇安知府赵翼率土兵(壮兵)加入朝廷征缅大军在百粤古道上行走,不得不惊讶于它历史厚重的震撼之时,外界才开始略闻一二。镇安府治天保城,于百粤坡下鸡犬相闻,相距不过数里。来自江苏的汉族流官赵翼在他的个人著述里是这样说的:“自粤西(即广西)至滇之西南徼外(即边境之外,指东南亚),(语言)大略相通。余在滇南各土司地,令随行之镇安人以乡语(即德保、靖西、那坡壮话)与僰人(指泰掸族系人)问答,相通者竟十之六七(赵翼:《檐曝杂记.西南土音相通》)。”他发现了这一现象,惊异于这一现象,但却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其实很简单,语言相通,说明这是一条迁徙之路,交流和沟通之路,甚至是亲情之路。沿路遗落和沉淀的,除了货物交通的商旅传奇,还有充满泪水与欢欣的有关背井离乡、寻找新家园和生存、抗争的故事。
迁徙者的故事代代都在发生,从秦始皇用兵岭南一直到清朝、到民国、到“文革”之前。不时有诸如此类的事在今天的百粤坡下的德保县城乡轰传一时:谁家有亲人散居在越南和东南亚等地,少小因各种原因被迫出走,数十年不知生死,如今风烛残年,却颤颤巍巍地回到原村、原地寻找亲人。乍一见面,亲人之间涕泪横流,感天动地……
这一切的缘故,就是因为有了这条通过苍凉百粤坡下的千年嶙峋古道——百粤古道。
百粤坡下的德保、靖西等地产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德保矮马”,身高仅八十余到一百厘米,耐力极强,在羊肠山道上行走轻便稳健,驮物、骑乘、拉车如履平地。此类马种乍一看,太不显眼了!与高大剽悍的北方草原马或者显得浑身是劲的西南马比起来简直是巨人与侏儒之别,但它短小的体内却蕴藏着不可思议的体能,而且性情温和,吃苦耐劳。“德保矮马”也因此而闻名于世。看到它们默默地供人役使,也就想到当地的土民们,堂堂天朝视他们为化外,在漫长岁月中由天朝皇帝委托土官自行世袭管理,自生自灭。语言、服饰、风俗、性情……从未登过大雅之堂。即使开辟了堪称人类奇迹的凿通西南险关峻岭直至东南亚的艰苦卓绝的百粤古道,这个族群和稀世之珍“德保矮马”群落一样也不为世人所知多少。
有一首歌被灌制成CD唱片,近年来在百粤坡下的德保县,在桂西一带十分流行。这首歌就叫《百粤古道》,由当地壮族作曲家作曲,歌唱家用德保壮话演唱:
百粤古道,百粤古道,哎…
沾满绿叶和鲜花,迎着阳光就出发。
崇山峻岭何所惧,(咧)陡路险滩踩脚下。(哈咧,哈咧)
山高路途远,心宽天地大
僚人自古不畏苦(咧)闯天下!
戴上鞍鞯与驾具,踏着晨光又出发。)
风霜雨雪迎头赶,(咧)峰回路转更潇洒,(哈咧,哈咧)
嘿,百粤有古道,美名传天下
僚人自古不畏苦(咧),走天涯!
绕过山脚见古榕,满载欢笑回老家。
……
歌声苍凉无比,吃了当地土民们发明的血肠、翻猪肚、卷筒粉、五色糯米饭,大碗米酒灌下,醉饱之余游荡在德保县城的大街小巷,募然听到这首歌,犹如迎风而立的身躯被冲击得摇摇晃晃,恍若时空一下子被拉到很远很远。
伏波将军在哪里,他的强将劲卒是不是沿着古道追赶着狼奔豕突使用土弓土箭反抗的土民们——
土民英雄昆真在哪里,当年的他不就是从百粤坡上率众如狂飙般奔袭而下,击破横山寨出邕州,把烈火烧遍着整个岭南——
征服了大半个地球的蒙古大军压来,中国北方的战马来源断绝,也只有操壮侗语的土民们以盐从西南高原换来的“广马”补充着战争消耗,支撑了50年的宋、蒙之战……
昔日聚圩点热闹非凡的蛮语蛮歌不见了,古道荒芜,唯余透心透骨的苍凉。即便是百粤坡下的德保县城,满街都能听到夹壮汉音,“粤俗好歌”的现象只在每年一两个特定的节日在官方的生硬操作之下才能昙花一现。当年,赵翼曾赋《土歌》一诗:“……谁家年少来唱歌,不必与侬是中表。但看郎面似桃花,郎唱侬酬歌不了。一声声带柔情流,轻如游丝向空袅。有时被风忽吹断,曳过前山又袅袅……”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但这样的意境却一去不返。百粤坡的名字,无人提起;百粤坡的传奇,更也无人记得。杂草丛生的百粤坡,就像一个经历无数峥嵘岁月的老英雄,倒卧在记忆的风声和雨声之中死去。
在百粤坡高崖之下,苍凉气氛笼盖四野,一个人伫立其间,就像淹没在苍凉感的大海里,能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
掬一把苍凉送给你,揾英雄泪——
唱一首蛮歌送给你,没有酒——
挥一阵清风送给你,不忍回首——
百粤坡啊百粤坡,弯弯曲曲石级多。你不该如此苍凉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1-10 8:12:48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