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白耀天:《扬越、夔越考略》,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8年第1期,由于是从caJ格式转换,其中难免出错,要了解全文,请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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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越一名,今存文献始见于《战国策.秦策》载蔡泽之言;昊起为楚悼王南攻“扬越”。可此一扬越是指战国时活动于今湘赣二省南部而下至南海一带的越人,与《史记.楚世家》所指的西周、春秋早期的扬越一概念在外延上是不尽相同的,于是史公撰《吴起列传》时通书为“吴起相楚”,“南平百越”‘虽然,五岭以南的越人,战国末年秦朝初年仍称为“扬越”,史公于《南越尉佗列传》说:“秦已并天下,略定扬越,置桂林、南海、象郡”。然而此时的扬越,亦非仅仅指五岭以南乏越,已经扩大到浙南、闽省之越了。据《淮南子.人间训》所载,秦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派遣屠唯率50万大军略定“扬越”,这是专事攻略浙南、闽省之越(即东阮、闽越).的。这说明秦初“扬越”已经泛指浙南、闽省、五岭之越,包括东贩、闽越、南越、西既、骆越在内了。
于此,我们所说的不是战国秦初的扬越,而是活动于西周、春秋时期的扬越。这个扬越常为人们忽视而颇多误解。《史记.楚世家》说:“当周夷王之时(前887—858年),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扬越,至于鄂。熊渠日:‘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溢’。乃立其长子康为句宜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其地望,《史记》诸注家都有说明:庸在今湖北竹山县,鄂和鄂王地在今湖北鄂城县境,句宜王地在今湖北江陵;惟“扬越”、“越章王”所在位于何处,诸注家未置一词。大家知道,楚最终灭庸,是在此后250年左右楚庄王三年(前611)时的事。熊渠破鄂,即于鄂国的废墟上封其次子为鄂王。如此,则句宜王和越章王所封之地,当在熊渠南下所掠得的扬越的地土上,即介于庸与鄂之间。而这一区间地域,正是江汉一带。句直王封地在今湖北江陵,已为世所公认,江陵滨临长江,属于江汉地域。
越章王封地在何方?史学界有不同看法,但主其地在汉豫章郡地者也不乏其人’。刘美松同志说:“楚至成王以后才‘地方千里’,而在二百年前的熊渠时期,楚本身也不过是一个刚兴盛不久的在江汉之间活动的方国,它的兵力在东边未越过鄂(武汉市附近),根本不可能到达江西。,,.②作者未具体指出熊渠所封越章王之地,却道出了历史的真实。
综观《左传》和《史记》全文,江汉决非荆楚人祖居之地。据《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西周初年,得周成王赐封子爵的楚先人熊绎,.“仍僻在荆山,,革路蓝篓,以处草莱,跋涉山水,以事天子。唯是挑弧、棘矢,以共御王事”,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远古,惟有江河流之5向外发展,机会只能等待,不能选择。周成王时,王室式微,中原诸侯纷争,终于让楚人等到了另图发展的机会。向何处发展?向北、
向东,那里群雄林立,楚量其力不能与之抗礼;向南,一可避开周王室的籍制,中原群雄的干预;二则江河滔滔,沃野千里,居住其地的异于中原的人群社会尚未充分发展,邑落林立,内聚力小,这是再理想不过的了。楚人选准了主攻方向,施展外交手腕,扩大政治影响,这就是《史记》所说的“熊渠深得江汉间民和”。其时,荆山之西是庸国,势不大却可后院放火。因此,楚从荆山南下掠取江汉扬越和鄂地之先首行伐庸,以解除后顾之忧;取得扬越和鄂地之后,迅速以其三子分封其处,巩固获得的成果。试想想,是时熊渠的楚,还有什么力量可以东进掠取都阳湖干越之地?③ 扬越位于江汉之地,熊渠所封的句宜王和越章王地都在扬越旧地上。句宜王封地已明,越章王封池具体何在?我们认为,越章王既名越章,自与“越”及“章”有关。纵观越人分布,江汉之西三峡处有夔越、,东都阳湖畔有干越,江汉之越处于中间,越章之名能不与此事有关?中于宋昊械《韵补》:涉良切。并引《释名》:“兄松亦日兄章”和颜师古说“古读中为章”,及三国人胡综所作的《黄龙大牙赋》以“中”与“常”、“望”、“方”迭韵为证。今日壮语、西双版纳傣语谓“中间”为“kan”
为“kQ:护”,皆与“古读中为章”(章古属阳韵“。习”古越人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己为公认,布依语谓为tcan‘,德宏傣语谓音近。壮侗语族所属各族的先民是今其语言之相合岂是偶然?越章王封地所在应是汉水中下游今湖北省钟样县南及潜江县一带。此地北接楚人的本营所在荆山,扼住汉水,南俯长江,与句膏王、鄂王左右为援,将少子封在这一地域,确是熊渠巩固南进战果得意的一着棋。历史上钟祥县西南有座山名“章山”⑤,当是越章王地遗留下来的纪念性名称。
有些论者否定扬越居于江汉之间,却不顾时地的差异@,这是不好的。为了说明西周春秋之世,江汉地区曾是越人活动的地方,不妨再从下述四个方面进行观察。
第一,从西汉末年刘向《说苑.善说》篇关于“越人歌”的记述中,我们可以知道:一,其歌为越人所口唱。二,时间是公元前528年5月中上旬的某一天夜间。它是在楚共王的第三子熊比趁乃兄楚灵王驻兵乾溪(今安徽毫县境)与吴国周旋之机,勾结四弟子晰、五弟弃疾(楚平王)实行宫廷政变,子晰为宇庆贺其荣任令尹举行舟游时唱的。三,地点不是长江面上就是汉水的江面上。为防楚灵王沿汉江直下返回那都(湖北江陵)复辟,熊比派子晰驻兵鱼阪(湖北潜江县西北汉水上)。四,知楚贵族不谙越语,需进行翻译。五、知越人歌唱不久便能立马召来翻译,而且译者水平很高。这样,则有两个间题值得考虑:一,越人操揖济渡,固其长技,然而设如其人不会楚语,其地又无众多的越人,于纯一的楚人之中,他们何以招揽顾客以维持生计?二,子晰在船上表示听不懂越语,顷刻之间便能召来很有水平的翻译,其地岂无众多的能同时操楚越两族语言的人?我们认为,当初熊渠在未伐庸、扬越和鄂之前的所谓“甚得江汉间民和”的“民”,当是居住在江汉一带的部分越人。他们支持了楚人,因此在扬越被征服之后,有部分越人仍能保留他们原有的组织,保住了他们的自由之身,没有遭掠为奴,自在地横揖逐波或从事其他行业,以致时近350年后的楚平王时期,仍操着其世代相沿的语言。
第二,《后汉书.南蛮传》载:盘瓤负高辛女止于石室,“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鉴之结,著独力之衣”。古来注家皆望t’{卜鉴之结”、“独力之衣”而茫然。如我们以今壮傣语来考察,则可洞悉其义了。“仆鉴”正为壮语的pa3(人称单位词)ka:m3“(岩洞)”,“独力”为tu2(专指小孩或动物的单位词)lwk“(小孩、儿)”。“为仆鉴之结,著独力之衣”,其义当为“结起住岩洞人所惯行的魅结发式,穿起象小孩穿的那般短小而颜色斑烂的衣裙”。盘瓤,众论以为瑶族先祖的图腾。瑶族古或活动于湖南湘西一带。此处范哗叙其事而夹以壮词音来表达,有两种可能:一,湘省上古操越语的人数众多,瑶族先民吸取壮语以丰富自己的词汇。二,上古湘、鄂二省的越族人多语广,当时有来其地采风者,听了越人述如实编入书中,这就难怪后人不理解了⑦。
第三,历史上,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命取地名的习惯。当年,恩格斯根据日耳曼人名地特点,推寻出了早期日耳曼人迁徙图。近人徐松石先生对壮人的名地特点作了深入的考察研究,认为以“那”字为首名地(如那岸、那然、那研之类)是壮人命取地名的一个显著特点,在岭南各地,凡有“那x”地称的,都可从文献记载中推寻出该地历史上曾有过壮人居住⑧。“那”是壮侗语“田”的译音汉字。《左传.庄公十八年》:“(楚)迁权于那处……巴人叛楚而取那处”。那处在今湖北省当阳县东南。这一富有壮人特色的地名在江汉地区上古历史出现,是巧合还是上古其地曾居住过与壮侗各族先民有渊源关系的扬越?
无独有偶。《左传.昭公十三年》:‘亡公子比为王,公子黑脸(子晰)为令尹,次于鱼欧。”晋杜预注说:“竟陵县城北有甘鱼陂。”《战国策》载冷向日:“楚南有符离之塞,北有甘鱼之口。”鱼破位于汉水之中,是江上咽喉,扼住汉水上下的一个要塞。《左传》的“鱼陂”当是晋的“甘鱼陂”,是晋的“甘鱼陂”春秋时名“鱼陂”?战国去春秋未远,要塞之名也不易更变,冷向言明“甘鱼之口”,那楚地原名该为“甘鱼破”。从《左传》、《战国策》关于一地称说的同与异中,我们可获得一个信息:“甘鱼”合音为“鱼”义,“陂”自为“口”义。甘,古属见母,鱼,属鱼韵,二字合音其读唇化该为“kjwc”。陂,古读与波同。《史记.货殖列传》的“水居千石鱼 陂”和《灌夫列传》的“陂池田园”中“阪”字在《汉书》同传中皆作“波”。波,古属并母歌韵字,读作“ba”鱼,今壮、布依语谓,”pja”,傣、侗语同谓为,’Pa1”。口,壮语谓,’va:k7”,布依语谓‘,Po5”,德宏傣语与侗语谓,’Pa:k。”,西双版纳傣语谓,’Pa:k7”。这说明壮侗语族各族于“甘鱼破”一地名的称谓与上古的称谓音近义同。
“甘鱼”既为当地人关于“鱼”一词的音读,那以“鱼”足以表达,于是《左传》省去了“甘”这一记音字,单取“鱼”字表义。“甘鱼破”,系当地人因其江面险要而命名,《左传》作者惟恐“蛮夷猾夏”遵循着“号从中国,名从主人”的原则⑨,直名为“鱼欧”,要不是杜注和《战国策》记下冷向之言,后人着实难以明其原义原音了。
第四,公元前611年,“伍举入谏,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钟鼓之间”户。公元前638年楚成王时,“郑文公南朝楚”,郑国开始了对楚国的臣属关系,不时献美女以讨好楚王,因而楚王能“左抱郑姬”。但是,.当时地处东南的越国与楚无瓜葛,史载也未见楚出兵于东南越地,楚宫里的越女何所自而来?庄王宫里的越女,看来是统治者就地选美,掠自江汉民间以偿其淫谗的。
以上申说,虽属零碎,然值深思。综而观之,西周春秋之世,江汉之间世为扬越人所居,当非主观臆断。自古及今,论者或认为扬越之得名,盖其居“本属扬州,故云扬越”,“何能置于荆州之汉水流域也”这是一种误解。越人分为扬越、于越、既越,当初并不是因居住地域之不同,而是古中原音系与越音系多有差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音觉所导致。
越,古属匣母月韵字,可鉴于古越语多喉音,当读作?yat。其义云何?《越绝书.吴内传》说:“越人谓人,栋也。”“徐”,古属心母月韵字,师古《汉书》注日“音山列反”。越、拣古属同一韵部,为迭韵字’,音相近。古人‘以汉字记越音,但求其音之仿佛,且系出自不同人的音觉手笔,二字音之相近当非巧合。然则“越”之音,在越语中的含义汉译为“人”。可是“人”一音读,或当初记音者分不清入声韵部和阳声韵部,或递相传述,将收鼻辅尾n变为收口辅音t尾,或“月元对转”,在越人语言中应为?yan而不是?yat,读近汉字“文”音。《越史略》卷1载:周时嘉宁部雄(锥),“都于文郎,号文郎国”,周末为蜀王子拌“逐而代之,筑城于越裳”。《越史略》为后人追述之作,不能尽信,而《水经注》卷37引《交州外域记》亦述其事.,当非凿壁之言。《太平御览》卷172引《方舆志》:“峰州承化郡,古文郎国”。《太平寰宇记》卷170:“峰州,古文狼国。有文狼水,亦陆梁地,秦属象郡,二汉属交趾郡。”综诸书所载“文郎”、“文狼”或“文朗”,当为音译字,其地设立安南都护府,增加了接触,于是其地民间关于“文郎国”的传说便进入了如《元和郡县图志》、《通典》、《方舆志》、《旧唐书》等官私著作。蜀王子伴入文郎国取摊王而代之,筑城于越裳,而稽之于古代汉文典籍亦有“越裳氏重九译而献白难于周公”的记载,是“越裳””当为“文郎”的音译字,“越”字读近“卒”音。“人”一词,今壮、布依、傣、桐和水语分别谓为vun2, vwn2、Kon2、仆“nen2、Zen2;虽时逾2千多年,语音多有发展变化,但古今越人关于“人护一概念的发音,相承之迹仍是昭昭然的。《太平寰宇记》卷780引《临海水土志》所说的“夷州”,据蒙文通考证,其地即今我国的台湾省,其人与越同一渊源性。魏晋时人所撰的《临海水土志》说.:“夷州”人“呼民人为弥麟”。“弥麟”速读正与‘“闽”、“文”相同。此亦益证闽、文为越语谓“人”之音。本世纪40年代,徐松石于((,泰族憧族粤族考》一书中提出:“粤越两字的部族意义,是乃江南土著呼‘人’的语音而已。”此一见解,显微阐幽,不乏卓识。
于,古在鱼部韵,与贩同属匣母;价,虽属影母,却与匣母同为喉音,且于、赞同一韵部,当属近音字。“凡同声之字,古人皆可通用也”⑥。基此,《诗经.召南.采萦》“于沼于址”,《朱传》言:“于,赞也。”在欢周易》和《诗经》里,凡作“龄”的皆作“于”。《博雅》总结说:“娜,于也。”《汉书.叙传》“南越赵佗,自王番禺;枚彼外寓,闽越东贩”,是将“欧”与“禺”相叶,所以顾炎武《音学五书》说:“颐,古音纤。”哑或写作呕,《淮南子.人间训》说秦始王发兵“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于宋”可为证。《汉书.景武昭宣成功臣表》则又将“西呕”写作“西于”。1984年7月,广西文物队发掘合浦县炮竹厂汉墓,出土了一只陶制醛壶,其上镌有“西于”二字画,与史载吻合。此适足说明“欧”或“呕”,与“于”同音通假。
《史记.楚世家》“扬越”下欢索隐》说:“有本作扬粤,音吁,地名也,今音越。”其实,越语不同于汉语,以汉文表音,于可以,龄也可以,“零”更不离谱。70年代见世的《中山王臂鼎铭》云:“昔者吴王并雩,雩人修教备慈,五年复(覆)吴。”⑩“粤”为古“与”字。西周金文中“余其各(格)我宗子粤(与)百生(姓)’’,即此之谓。看来,粤、于、龄、呕、.既等古近音字,都是越人自称的汉译音字。今广西许多壮族及与其同源于越人的布依族自称为“po2 ?joi4”,这正体现了古今越人一脉相承的关系。由此可知,春秋末立国称霸的“于越”,一并不是如晋人杜预注《左传》所说“于”为“发声词,音乌”,恰恰相反,“于”是重点词,“号于越”就是自称为“于”的人。
“雩”,经典皆作.“粤”,王国维谓“粤”乃小篆因“雩”之误而分之为二者。如此,则“粤”,字古亦音“吁”,以之指称越人亦不失其自称之音。越,古与城通。《说文》:零,“从戈卜声”。此音与“于”相近,故于、法、越三字古同属匣母,可通用。越、于古音相近相通,后来异读,这样唐人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才有“雩,今音越”之注。
扬越的“扬”,古在阳部韵,与鱼韵同归一类,为阴阳关系,可与于、赞通转,而于、洲古与“越”通假,所以《尔雅.释言》便直接了当地说:“扬,越也。”准此,则所谓扬越也就如同于越、欧越一般,其古义为“??joi”。现在,在滇、黔、桂边区的壮、布依族内部仍有互称为“布样”(或布那)、“布侬”的习惯语,即将同居于一条江在上游的同族者称为“布样”,在下游者称为“布侬”,居于中游者称“布依”。于越与扬越同居于扬子江流域,是否是于越逐渐强大之后以自己为中心,将居于江汉一带的越人称为“布样”,从而人们便将这些越人定名为“扬越”?因无佐证,姑列出以为存疑。
扬越为古江汉地区的土著,不仅为古文献记载、语言学材料所证明,也为考古学材料所证明。这方面,傅有举同志在《关于湖南古代越族历史的几个问题》一文中已予以论述⑥,本文不再赘述。最后要说的是,江汉土著扬越,从熊渠到楚平王,历时3卯年左右,他们尚恬然地操着世代相同的民族语言,可知其人数之多。楚人南下,反客为主,随着历史的发展,扬越人逐渐融化于占着政治优势,经济文化更为发展的楚民族之中了;但是,鉴于他们人数众多,不仅把他们的部分体型传给楚民族,将血液融于楚贵族集团之中⑩,而且将自己的语词渗入楚语⑩。今日,眼见扬越人于江汉间烙下的“那处”、“甘鱼破”、“章山”等历史地名,能不联想到他们当年的历史活动?耳听《榜泄越人歌》,能不想象他们曾于江汉横舟,放歌寥廓楚天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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