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侬”
一、“侬”的本义为“人”
在北部吴语,“侬”用于第二人称,可说是最具有吴语特色的语词。可是,凡是熟悉中国古典作品的人都会知道,古代的吴地是以“侬”作为第一人称的,例如:
《华山畿》第一首:“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子夜歌》第十六首:“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读曲歌》第四首:“千叶红芙蓉,照灼绿水边。馀花任郎摘,慎莫罢侬莲。”
鲍照《吴歌》第二首:“观见流水还,识是侬泪流。”
《晋书·武十三王传》:“道子颔曰:侬知侬知。”
《玉篇·人部》:“侬,吴人称我是也”。
为什么“侬”字会从古代的第一人称变作现代的第二人称了呢?这要从“侬”字的本义说起。
在古代吴语中,“侬”字的本来意思是“人”,我们可以找到许多文献的证明:
《孟珠曲》:“扬州石榴花,摘插双衿中,葳蕤当忆我,莫持艳他侬”
《读曲歌》第四八首:“诈我不出门,冥就他侬宿,鹿转方相头,丁倒欺人目”。“他侬”就是“他人”。
《寻阳乐》:“鸡亭故侬去,九里新侬还”
《读曲歌》第二七首:“闻欢得新侬,四支懊如垂,鸟散放行路,井中百翅不能飞”。“新侬”就是“新人”,“故侬”就是“故人”。
《包明月前溪歌》:“当曙与未曙,百鸟啼窗前,独眠抱被叹,忆我怀中侬,单情何时双”。
《子夜四时歌·夏歌》第十六首:“赫赫盛阳月,无侬不握扇”。
《读曲歌》第五九首:“作生隐藕叶,莲侬在何处”。“莲侬”一语双关,照字面此处“侬”即“人”,“莲侬”即采莲人。同时又谐音“怜侬”,“侬”为第一人称。
《南史·王敬则传》:“仲雄在御前鼓琴,作《懊侬曲》,歌曰:常叹负情侬,郎今果行许”。
金陵是南朝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上层社会的士大夫大多从洛阳一带迁来,说的是中原话,而下层的广大居民大多是吴地土著,说的还是吴语。《颜氏家训》云:“易服而与之语,南方士庶数言可辩”,指的就是这种现象。(陈寅恪《东晋南朝之吴语》)。“侬”是最常用的吴语词,率先进入文学语言,特别是俗文学。由于南朝文化的强大影响,一批吴语词也逐渐地为其他地区的文人所仿用。翟题《通俗篇》卷十八《称谓篇》:“炀帝宫中喜效吴音,多有侬语。”例如:隋炀帝《嘲罗罗》就用”侬“字入诗。这时期描绘江南一带言语特点常用“吴侬细语”或“吴侬软语”,其中的“吴侬”明显就是吴人,即“侬”=“人”。《庄子·让王》:“石户之农”唐人成玄英疏:“农,人也。今江南唤人作农”。戴侗《六书故》第八云:“吴人谓人侬”。可见唐宋时代,江南方言的确还保留着“人”义的“侬”字。“侬”经常出现在唐宋诗词之中,大多就是方言的反映:
韩愈《泷吏》“比闻此州囚,亦有生还侬”
李商隐《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昔闻咸阳帝,近说稽山侬,或著仙人号,或以大夫封”。
范成大《馀杭初出陆》“村媪群观笑老翁,宦途何处苦龙钟,霜毛瘦骨犹千骑,少见行人似个侬”
范成大《秋雷叹》:“但愿吴侬言不验,共割黄云炊白玉”。
元好问《论诗绝句》“出处殊途听所安,山林何得贱衣冠,华歆一掷金还重,大是渠侬被眼谩”
韦庄《汉州》“北侬初到汉州城,郭邑楼台触目惊”。
罗虬《比红儿诗》第三十六首:“渡口诸侬乐未休,竟陵西望路悠悠,石城有个红儿貌,两桨无迎莫愁”。
戴复古《甘穷》“白尽须眉无可老,此身未死却愁侬”
二、“侬”读入登韵的解释
在现代吴语中,还有好多地方把“人”说成“侬”。金华地区的“人”大部分是泥母东韵,就是“侬”字。徽语严州片一些方言的“小孩”说“小侬”,即“小人”,徽语的底层就是吴语,所以严州片的“侬”就是从古代的吴语流传下来的。由于吴闽两语的东冬不分,所以下文提到的东韵都包括冬韵,而且如未特别说明,都指的是一等字。
兰溪义乌赤岸东阳横店永康石柱武义汤溪淳安寿昌
人;;;;;;;;;;;;;;;;;;;;;;;;
农;;;;;;;;;;;;;;;;;;;;;;;;
丽水、衢州地区的一些方言也把“人”说作“侬”,东韵,试比较:
龙泉松阳开化广丰龙游湖镇衢县太真衢县长柱
人;;;;;;;;;;;;;;;;;;;;;
农;;;;;;;;;;;;;;;;;;;;;
但是也有许多地方读作登韵:
青田丽水缙云云和泰顺龙游县城浦江
人;;;;;;;;;;;;;;;;;;;;
农;;;;;;;;;;;;;;;;;;;;;
能;;;;;;;;;;;;;;;;;;;;
整个温州地区“人”都读如“能”,以往的著作都认为它的本字就是“人”字,这除了词义相同以外,主要还有音韵上的原因。第一,温州的登韵和真韵的舌齿音都读作aN,第二,日母有可能读作n,如“日”文读zai,白读ne。但是丽水地区一些方言中的真韵和登韵有别,如青田的登韵读-eN,而真韵读-aN。“人”说neN,显然是登韵而不是真韵。如果承认温州的“人”跟丽水地区的“人”有同一的来源,我们只能认为温州naN的本字不可能是“人”字。此外,上述温州话中的日母可读作n-、真韵可读作-aN,也只是指声韵分开来而言,如果从声韵配合角度看,就不能这么说了,因为真韵的-aN是不跟t-、th-、n-配合的。
丽水地区的“人”有登韵和东韵两种形式。这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它们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来源;另一种可能是,它们的来源相同,其中的一种读音是另外一种读音的异常变体。第一种可能性显然不大,丽衢片各方言的语音差别虽然很大,但是基本词汇大体上都是同源的。“人”在龙游县城读如“能”,在龙游湖镇读如“农”,像“人”这样的基本词,在一个县内会有不同的历史来源当然是不大可能的。再说,我们实在也找不到“人”这个词有登韵读法的早期文献证据。所以我们倾向于采取后一种解释,即登韵和东韵的形式同源。而且认为东韵是原来的形式,登韵从东韵变化而来,理由有二。第一,如上文所述,古代吴语称“人”为“侬”,这有大量文献的根据,认为丽水地区“人”义的词从古代吴语发展而来,是比较合乎情理的解释。第二。丽水北面的金华地区和南面的闽语区,“人”都说“侬”,从地理的连续分布考虑,丽水的“人”义词最有可能是东韵的“侬”。第三,下文我们将会讨论到,东韵在吴语的许多地区都发生了非圆唇化而读如曾摄。
那么,吴语的一些东韵字怎么会变成曾摄字了呢?对于这个问题,闽语中的各种形式会给我们很大的启发。
东韵在闽语中有文白两套读法,以福州、厦门为例:
东农送公篷
福 州文读;;;;;;;;;;;;;;;;
白读;;;;;;;;;;;;;;;;;;;;
厦 门文读;;;;;;;;;;;;;;;;
白读;;;;;;;;;;;;;;;;
各地方言的文白异读,白读的历史层次都比文读早得多,文读一般是中古以后的移民带来的。下面,我们就专门来讨论东韵的白读音。
通工红缝(一条缝,读如一等)
蛮讲;;;;;;;;;;;;
福州;;;;;;;;;;;;;;;;;
福鼎;;;;;;;;;;;;;
建瓯;;;;;;;;;;;;;
建阳;;;;;;;;;;;;
松溪;;;;;;;;;;;;;;
尤溪;;;;;;;;;;;;;
蒲田;;;;;;;;;;;;
厦门;;;;;;;;;;;;;
中原地区的东韵从上古到现代都带圆唇元音,所以,当东韵字最初从中原地区传入闽地的时候,应该是带圆唇元音的。东韵在闽北山区就保留着比较古老的的读法,其他地方读作非圆唇音,应该是后来音变的结果。如果认为以上各种形式有共同闽语的来源,我们似乎可以得到以下的变化公式:
;;>;;>;;(尤溪)>;;(蛮讲)>;;(福鼎)>;;(厦门)
以上的现象同样发生在吴语,只不过北方话对吴语的影响比闽语更强一些。吴语大部分的东韵字在北方的影响下已读如中古层次了,只有少数几个词还保留着不圆唇的主元音。例如丽水的通摄一等读;;,三等读;;;,但是“松毛”的“松”(《广韵》祥容切),却读þüiN2;“施粪”说“种粪”,其中的“种”读tþiN5,都读作蒸韵。东、唐两韵在丽水话中已经合流作-oN,但是“红”“黄”两字是很常用的字,实在不容混淆,“黄”按规则变作úoN2,但是“红”却读2,跟东韵的普通读法不一样。“红”字原来可能读ú«N2,为了跟“黄”字相区别,,它不跟其他的东韵字一道变作úoN2,而是作为强式保留原来的hh«N2,以后变作2。“凶”字,温州文读作þy;1,在口语中则读作þiaN1,显然是从钟韵读入蒸韵,跟丽水的“松、种”同。“凶”在青田读þieN2,也作蒸韵。这种变化跟闽语的情况几乎完全一样:
uN>µN>«N(丽水)>eN>(青田)>aN(温州)
既然丽水的“松”可以读如“层”,“种”可以读如“竞”,温州的“凶”可以读如“兴”,那么这两个地方的“侬”读如“能”也就不奇怪了。
这条音变的分布很广,可能一直影响到北部吴语。常熟、昆山、沙州、太仓、溧水以及上海嘉定县外冈乡的第二人称“侬”都读n«N2。此外,苏州市郊及吴江、昆山一些乡村东韵读如登韵:东=登,懂=等,冻=凳,同=腾,农=能,棕=增,从=层,聋=楞,韵母都是«N。东韵读如登韵现象遍及苏州周围的乡村,如陆墓、太平、长桥、胥口、郭巷、金山等地都是这种读法。据木渎镇的一位老人说,现在青年人东?登,但是年纪大的人和乡下人仍然是东登同音,文革期间有人把“东方红”读成t«N1f¢)1hh«N2,还为此闹出了政治笑话。可见,东?登的语音特点是从苏州城里逐渐向四围农村扩散开来的,也许苏州城里在古代的某个时期也是东登同韵,在中原音的影响下东韵改读作圆唇元音韵,以后影响四围。绍兴“灯笼壳打老姥”(义:假打真疼,“老姥”=“妻子”)、“瞎漆皮灯笼”(胡来、瞎干)中的“笼”就读如登韵l«N。吴江县“吴淞江”读2s«N1k¢)1,其中的“淞”也读登韵。吴淞江是太湖流域非常有名的一条江,因在吴国境内,故曰“吴淞”,吴江县即因其得名。地名的读音往往比较古老。
东韵的非圆唇读法还延伸到客赣地区的武平、宁化、三都、赣县、大余、茶陵、永新、吉水、醴陵、宜丰、平水、修水、安义、阳新、宿松等地,反映了吴闽两语跟客赣之间的历史联系。
东韵读入登韵的音变时间已难以确定,但是决不会早于六朝,因为在六朝吴歌中东、登俩韵还是分得很清楚。而且“侬”字都跟通摄字押韵,如前引《孟珠》八曲之二“侬”跟“中”叶韵,《读曲歌》第六九首:“下帷掩灯烛,明月照帐中,无油何所苦,但使天明侬”,《襄阳乐》第五首:“烂漫女萝草,结曲绕长松,三春虽同色,岁寒非处侬”,同曲第七首:“扬州蒲锻环,百钱两三丛,不能买将还,空手揽抱侬”,都是与通摄字押韵。这条音变在宋代肯定已经发生过了,因为戴侗的《六书故》就已记载“人”义的“侬”在当时的温州读如“能”。我们猜想,在六朝的时候,吴语的东韵字还是带圆唇主元音的。后来吴语跟闽语的东韵主元音都发生了非圆唇化。中古以后,北方的移民大量南下,又把带圆唇元音的东韵读法带到江南。这种有权威性的读法先是把原来非圆唇的东韵读法挤到白读系统去,接着又逐渐地取代了它们在口语中的位置。非圆唇东韵字的字数从福建到苏南逐渐减少,正反映了北方读音从北向南的影响力。
在绝大部分的北部吴语中,“人”都是日母真韵的读法,跟北方话一样,但是在个别农村的词语中,还保留有“侬”的说法。例如宁波、鄞县、镇海称妻子为“老侬”,邻县的余姚县、上虞县则称妻子为“老人”,宁波郊县镇海县(今属北仑区)老年人称自己的丈夫为“男侬”。《鄞县通志·文献志》词条“老公、男人、男侬”下曰:“甬称夫曰老公,盖与妻称老婆对言,又称为男人,则与称妻为女人对言,又称为男侬,则与称妻老侬对言。“《越谚肯綮录》:“越地俗称新妇为女”“ ”即“侬”。不过这几个地方的“侬”读三等njyoN2。“侬”的这种三等读法虽不见于古代的字书,但见于其他一些方言,如苍南蛮话的“人”说noN2又说üioN2。蛮话的真韵只有重纽三等读-ioN,如“巾”tþioN1,“衅”þioN5,其他真韵字都读in,所以此处的üioN2只能是通摄字。苍南金乡是一处很特殊的方言岛,处于蛮话的包围之中,方言近似北边吴语,“人”说üyoN2。由此看来,“人”说“侬”是古代吴、闽的共同特点,真韵的“人”是从北方来的。
三、“侬”的语源
“侬”字不见于《说文》,当是后起字。“侬”的本义虽然可确定为“人”,但找不到上古文献的根据,甚至跟“侬”同音的字中也找不到跟“人”义有什么关系。于是这个词的来历必然会引起语文学家们的猜测。
黄典诚先生(1980)引《说文解字》“农,耕人也”,以为“侬”即“农”字,“农”从“耕人、农人”义引伸为圆颅方趾之人的统称。这种词义的延拓不是没有可能,但是缺乏文献的证据。再说吴语地区一般也不称农人为“农”,就连“农民”一语也是从北方传过来的,所以“农”从农人的称呼转为一般人的称呼也就无从着落。
周大璞先生(1986)引清人雷浚《说文外编·人部》“侬”字下说:“侬即奴之声转”,以为“在当时北方方言中,奴是下对上的谦称;而在南方某些地区,奴转为侬,于是人们便用侬作为自己的谦称”。周先生在文章中举了好多南朝用“奴”作贱称的例子,同时也举了一些“奴”字用作昵称的例子,这些例子都是很正确的。不过这些“奴”字就是“奴才”的“奴”,跟“侬”字毫无干涉。周先生引《读曲歌》“冥就他侬宿”,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暗地里却去同别的贱人睡觉”,“侬”是贱称(案,“冥”应作晚上解,“冥”的这种用法至今还见于闽语)。说此处的“他侬”是贱称,只是周先生的理解,见仁见智难以说清。但是前引《孟珠曲》“葳蕤当忆我,莫持艳他侬”中的“他侬”就只能是“他人”,这两句诗是说,看到石榴花这么茂盛,可要想到我呀,切切不要把这样美丽的花拿给其他人。如果把此处的“他侬”解释作“贱人”岂不大煞风景。至于《夏歌》中的“无侬不握扇”就是“无人不握扇”,更没有什么爱憎可言。有些吴方言中第二人称虽然说“奴”,从下文鄞县的材料看来,那是从“侬”变化而来,还没有什么文献资料或活的语言材料可以证明“奴”会变作“侬”。
吴闽两语中,有许多词语找不到汉语的根据,很可能就有古百越语的来源,例如“洋”在这两种方言中都有“田野”义,常见于地名,在浙江一带为了区别于“海洋”的“洋”,把它写作“土”旁。它跟傣语“平野”义的jaN显然同源。作为地名其分布区域恰恰就在古百越语的中心地区。“侬”的地域分布除了吴闽两语以外,还见于徽语,如寿昌“小孩”说“小侬”。客赣方言中的“人”虽然不说“侬”,但是“侬”作为“人”义还残留在一些方言的人称代词里,如都昌、宿松、余干“我、你、他”说“我侬、你侬、他侬”。广西的藤县也有“人”义的“侬”,如“侬儿”即“人儿”,义为“小儿”,同时作第一人称代词:“你去侬又去”(你去我也去)“人nok(人家)吃饭侬吃粥”(人家吃饭我吃粥)(马蓉芳1987)。周去非《岭外代答》卷十:“南人以鸡卜,其法以小雄鸡未孳尾者,执其两足,焚香祷所占,而扑杀之,取腿骨洗净,以麻线束两骨之中,以竹挺插所束之处,俾两腿相背于挺之端,执挺再祷,左骨为侬,侬者我也;右骨为人。人者所占事者”。岭外人自称为“侬”,但是“人”是不是称“侬”,文中未提及,文中的“右骨为人”的“人”显然是“他人”的意思,并不是泛称的“人”。但是韩愈的《泷吏》一诗则说明,岭南“侬”也为“人”义。《泷吏》一诗是韩愈被贬岭南时所作,诗效岭南人语,故多用“侬”字。下面我们把这首诗的前部分抄摘于下:
南行逾六旬。始下昌乐泷。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往问泷头吏。潮州尚几里。行当何时到。土风复何似。泷吏垂手笑。官何问之愚。譬官居京邑。何由知东吴。东吴游宦乡。官知自有由。潮州底处所。有罪乃窜流。侬幸无负犯。何由到而知。官今行自到。那遽妄问为。不虞卒见困。汗出愧且骇。吏曰聊戏官。侬尝使往罢。岭南大抵同。官去道苦辽。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於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圣人於天下。於物无不容。比闻此州囚。亦在生还侬。
韶州乐昌有昌山,有乐石泷,在县上十里。韩诗仿岭南人语,故称“人”为“侬”。从以上几例可见,“侬”的“人”义用法,从长江沿岸一直延伸到岭南、广西,分布于古百越人居住的广大地区。考古学的发现告诉我们,文化现象的分布跟人种的分布往往互相叠合。“侬”的地理分布跟百越人分布地区的重合,也许就是这个现象。
许多民族对“人”的称呼也就是族称或自称。古代吴人称“人”为“侬”,自称也为“侬”,《洛阳伽蓝记》:“吴人自呼阿侬”,《异苑·鬼仙歌》:“登阿侬孔雀楼,遥闻凤凰鼓”。其中的“阿”可能是吴语常用的词头。上海的青浦和浙江的平湖第一人称又说/0nu2,nu2为noN2的一种音变,衢县说a0n«N2,金华说a0/noN2,都还作“阿侬”,跟《伽蓝记》所说几乎吻合。所以,我们自然会猜想,“侬”可能是古百越语词,意义为“人”,又用以自称。
一般认为,现代的侗台族就是古百越族的后裔,所以,如果认为“侬”字为古百越语的遗留,就必须到侗台语中去寻找证据。侗台语的自称有好多种。一种是dai及其变体tai、thai、lai、/jui之类,泰族的“泰”、傣族的“傣”、布依的“依”,黎族的“黎”都属于这一类。还有一种,如云南侬族称phun;N,壮族在广西中、西部和北部部分地区自称poutsu?N或pouþu?N,广西西部有些地方和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南部自称punoN(韦庆稳、覃国生1980)。这类族称与“侬”的形式noN或üioN(蛮话)很接近。明邝露《赤雅》和雍正《广西通志》卷92记载:“僮(壮)人善鸡卜,其法不一,以雄鸡雏执其两足,鸡匠焚香祷祈,占毕杀之,拔两股骨,净洗用线束之,以竹筵插束处;使两足相背端,执称祝,左骨为侬,侬者我也,右骨为人,人者事也,视两骨所有细窍,以小竹筵长寸许偏插之,斜直偏正,任其自然,以定吉凶。其法有十八变:直而正,近骨,吉;曲而斜,远骨,凶”(谢启晃1989)。这段记录与周去非的《岭南代答》相仿,不过明确指出这是壮人的习俗,所以“侬者我也”一定就是壮人的自称。更早的记载有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三,记宋神宗元丰年间吴处厚为大理丞时,断岭南宾州(今广西宾阳县等地)案件,有个人叫韦庶(当是壮族),被人杀害,怀疑其尸体在潭中,但是打捞不到。韦庶的妻子占鸡卜,祷告说:如果得侬卦,尸体就在潭中;如果得裹卦,则在别处。结果得侬卦,果然在潭中找到尸体。在壮语中,“我”或“人”并不读作“侬”音,只是在鸡卜的卦名中保留这个意义。宗教活动的名称世代相传,有很大的稳固性,它反映了壮族人在古代可能自称“侬”,有些壮族人自称punoN,正是这种古老称呼的遗留。
自称“侬”的不仅是壮族,苗瑶族的自称或族称也有类似的词语。有些苗瑶语的“人”与吴闽语的“侬”及其变体是非常相似的,如布努自称nunu(<mlu),浙江龙游也自称nunu,花垣吉伟苗语自称þoN(<hloN),很像苍南蛮话的üioN2和金乡的üyoN2。金华人称的复数形式后加“侬”:“我(声母脱落)侬、汝侬、渠侬”,这跟闽语的表达方式相仿。但是“此处的“侬”已变读作l¢N2,跟龙胜、蒙山瑶语和宗地苗语的称人量词la?n很接近。据李永燧先生(1983)的历史比较结果,“人”在有些苗瑶语中作n-,实际上来自ml-,我们设想吴闽两语的“侬”也有可能来自mloN。汉语有些泥(日)母字跟明母字的谐声关系就反映了从ml-变作n-的音变,例如“柔”日母,“猱”泥母,声符“矛”则为明母;“迩”日母,“祢”泥母,同声符的“弥”则为明母。从蛮话、金乡“侬”字的异读ü-看来,“侬”字在古代不大可能是一个简单的n-,否则我们就难以解释n-为什么会变作ü-。所以,“侬”字也不排除有mloN(>noN)的来源,l-则是有可能变作ü-的,。对于古百越语的性质有很多猜测,有人说它跟南亚语有关系,有人说它跟苗瑶语有关系,更多的人则认为它跟侗台语发生关系,笔者也认为它跟后者更接近。但是侗台语跟苗瑶语之间的内在的联系确实很密切,这两个民族与古百越族之间也许有某种共同的联系,其族称之间的共同之处也不是没有可能。侬”字的进一步讨论,也许会给这些问题的解决提供一些线索。
四、吴语的人称代词
现代吴语中,第二人称说“侬”的仅仅限于北部吴语的部分地区,绝大部分的吴语,人称代词是“我、你、渠”。上海的hhi,有人写作“伊”,因为是阳平字,跟闽语读作阴平的“伊”语源不同,Edkins(1853)记录的上海话第三人称单数为“伊”i[hhi]或“其”ki[düi],两者可以互读,但城里读“伊”居多。康熙二十三年(1684)和乾隆十六年(1750)《上海县志·卷一风俗》都明确记载当时上海第三人称单数为“渠”或“渠侬”。可见,上海的“伊”是从早期的“渠”变来。第二人称在闽语中基本上是“汝”。在吴语中除了作“侬”和“奴”(<侬)的那些方言以外,长兴、安吉、湖州、德清、余杭、萧山、富阳、浦江、东阳、汤溪、宣平、仙居、黄岩作4,象山、宁海、新昌、兰溪、永康、三门、临海、天台作4,诸暨、开化、衢州、龙游、江山、丽水、缙云、青田、松阳、龙泉、庆元、景宁、乐清、温州、永嘉、瑞安、平阳、文成、泰顺说nji4,遂昌说njie4。在大多数的吴语著作中把它定作“你”或'尔'字,在许多吴方言中日母止摄字的确有相同的语音变化。不过,梅祖麟先生把它定作“汝”。从历史的来源看,吴语的第二人称原来应该是“汝”。南朝民歌第二人称用“汝”,“汝”和“你”在当时有明显的南北方言分别。《世说新语·排调》记载:“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万寿春。帝悔之。”上述的史料记载非常明了地告诉我们,当时南方方言第二人称是“汝”,而且,这一点在当时的北人,如晋武帝,看来颇具南方地域色彩,言下之意就是当时的北方方言里,第二人称不用“汝”,否则晋武帝口中不会说出“南人好作尔汝歌”,而孙皓也不会在所作的南方民歌里连用四个“汝”字。此外,认为吴语中的第二人称来自日母鱼韵,在语音上也解释得通,所以本文暂从梅祖麟先生之说把吴语的第二人称定作“汝”。
北部吴语的人称代词后面往往加“侬”,冯梦龙《古今谭概·杂志》第三十六:“嘉定近海处,乡人自称曰‘吾侬’、‘我侬’,称他人曰‘渠侬’、‘你侬’,问人曰‘谁侬’。夜间有扣门者,主人问曰‘谁侬?’外应曰:‘我侬。’主人不知何人,开门方识,乃曰:‘却是你侬。’后人因名其处为三侬之地。”元好问诗中的“渠侬”显然就是类似方言的反映。在现代的北部吴语中,还有这种说法的遗留:
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
嘉定娄塘/;;;;;;;/;;;;;;;;/;;;;
青浦练塘/;;;;;;;;
奉贤;;
松江/;;;;;;;
;;;
平湖;/;;;/;;;;/;;;;
;;;;
嘉兴/;;;;;;/;;;;;
嘉善;;;;;;;;;/;;;
海盐;;;;;;;;;;/;;;;;;
;;;;;;;;;;;;;;
桐乡;;;;;;;/;;;;;;;;
;;;;;;;
宁波;;/;;;;;;;;//;;;/;;;;;;
;;;
鄞县通志;;/;;;;;/;;;;;;/;;;;;;
金华市;/;;;;;;;;;;;;
义乌赤岸;;;;;;;;;;;
兰溪;;;;;;;;
龙游县城;;/;;;;;/;;;;;
龙游湖镇;;;;/;;;;;
衢县太真;/;;;;/;;;;;
以上的这些说法一直分布到客赣方言: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
都昌;;/;;;;;/;;;;;/;;;;;
宿松;;/;;/;;;;;;/;;;
余干;;/;;;;;;;;/;;;;;;;;;;/;;;;;;;
上面的有些吴语中“侬”字作“奴”,周大璞先生(1986)认为“侬”从“奴”变来,但是从鄞县通志所记跟现代宁波话的比较看来,情况恰巧相反,倒是“奴”从“侬”变来。《鄞县通志》记载的单数人称代词有二套:“我、我侬,你、你侬,渠、渠侬”,并且说“我读如牙俗音上声,”“你读若吴俗音上声”“渠读若其上声”“侬音农”,上表《鄞县通志》的人称代词形式就是根据这些描写推导出来的。在现代的宁波话里,人称代词的语音形式已经有了较大的变化。n«u显然是从noN变来,韵尾-N变作-u跟日语用nou对译“侬”字是同样的道理。第二人称受后头noN的声母同化变作,不过单说的时候仍然还是。海盐的第一人称为hho/noN,又为hho/n«u,noN和n«u互读,也可证明n«u就是noN的一种音变。n«u则进一步变作n«、no、nu诸种形式。平湖的第一人称nu,第三人称in«µ;桐乡第一人称为unu,第三人称为hhi«/n«µ,都说明nu跟n«µ之间的关系。金华岩下“别人”说“别n¢o”,,宁波“谁”说zo/n«u,显然各为“别侬”,“孰侬”。
为此,我们对吴语和闽语中的“侬”的变化作了如下的设想:
侬
│
┌─────────────┴────┐
n o N (嘉定) n u N
│
n µ N
北部吴语 │ 南部吴语和闽语
┌────────┴───────────┐
n « µ (平湖、桐乡) n ¶ N (尤溪)
n « u (宁波) │
│ n « N (蛮讲、丽水)
┌─────┴────────┐ │
n o n « (嘉兴、嘉善) n e N (福鼎、青田)
(松江 ¢/ n o ) │
│ n a N (温州)
n u (松江) l a N (厦门)
第二人称“汝”最容易失去元音变作,例如湖州、长兴、德清、余杭、富阳、仙居、黄岩、东阳、浦江、宣平、常山等地的第二人称都是,此外,昌化、萧山、新昌、宁波、象山、宁海、临海、天台、兰溪、汤溪、永康等地的第二人称说,显然是从变来。noN(nu)变作noN(nu)是很容易理解一种音变,这就是许多吴语中的第二人称会是“侬”noN或“奴”nu的原因。宁波的n«u就是n«u的合音形式,现在中青年的第二人称是n«u或者,但是还有少数老派还说n«u,。乾隆十五年《上海县志·卷一风俗》记载的早期上海话单数第一人称“侬,吾侬”,第二人称“汝,尔侬”,第三人称“渠,渠侬”,跟《鄞县通志》所记差不多。第一人称还说“侬”,跟古代的吴语同,但是已经出现了“我侬”(吾侬),正是这个“我侬”后来发展为“我”,并且取代了“侬”的第一人称地位。第二人称记作“汝”而不记“你”,可见其读音不会是ni,而是nu或nµ之类。但是“尔侬”的“尔”又不同于“汝”,大概用来记录,以区别单说的“汝”,“尔侬”即noN。但是当时第二人称没有单说作“侬”的,而Edkins(1853)的记录中第二人称则只说“侬”noN,显然就是从“尔侬”省略而来。在有些方言中,第一人称读作,受后接noN(nu)的声母同化,变作,也会发生上述方言第二人称的变化:noN(nu)>noN(nu)>noN(nu),像上海郊县就出现很有意思的现象,有些地方第二人称读nu,这些地方有松江县的泗联乡,青浦县的青浦镇、环城、朱家角、沈巷、盈中、徐泾、大盈、香花桥、重固、赵屯、白鹤、西岑、莲劢、练塘、小蒸、蒸淀、金泽等乡。有些地方则第一人称读nu,如松江县的仓桥、五里塘、华阳桥,金山乡的新农、松隐、亭林、朱行、山阳等乡。
当然,“侬”的语音演变分南北两种类型,也只是一个大概的分法,其间有交互穿错的地方,如常熟“侬”作n«N就属于南部的类型。
吴语的人称代词还有一些很特殊的形式:
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
湖州;;;;;;;;;
绍兴;;;;;;;;;;;;;;;;;
南汇惠南;;;;;;;;;;;;;;;;;
嘉定;;;;;;;;;;;;;
宝山城厢;;;;;;;
松江;;;;;z;hhi
这些人称代词往往表示一种强调,可视为强调式。强调式前缀从“是”(z;)变来,“是我”“是侬”“是渠”有强调的意义。吴语中的封闭类词在弱化的过程中会出现促化,“是”字促化作z«/或ze/跟词尾“子”在常州等地促化为“则”是同样的道理。今绍兴方言表人称代词强调式的“是”,跟系动词的“是”同音,都读促声化的ze/。“是”加在三身代词前表强调,加强其指示性,在唐五代的白话著作中屡见。如:
杨坚举目忽见皇后,心口思量:“是我今日莫逃得此难?”(韩擒虎话本《敦煌变文集》198)
师云:“我适来龙头蛇尾,是汝不知。”(《祖堂集》4·28)
师云:“体在妙处,莫将作等闲。到这里不分贵贱,不别亲疏,如大家人守钱奴相似,及至用时,是渠不得知东西……”(《祖堂集》2·131)
温州的强调式前缀为kha5(ha5):kha5我,kha5你,kha5渠。郑张尚芳先生认为kha5为百越语的底层词,可与壮语“自已”ka?k(龙州壮语ka?k)比较(藏语强调人称代词也常加上“自己” -ran)。不过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温州的“给”义说“丐”kha5,恰与强调式前缀同音。试比较下面两段对话:
谁去呀?,我去。
谁去呀?,丐(给)我去。
后者的回答在“我”前加了“丐”(给)显然有强调的意味。在这种句式中“丐”字渐渐虚化作一个表强调的词头,失去了原来“给”的语义,以后又为其他句式所用。
宝山的强调式为hh«/8,来源待考。
至此,我们可以把吴语人称代词的变化总结如下。
北部吴语的最早形式应该是“侬(阿侬),汝,渠”,这已有许多古代文献资料的证明。第一人称在金华的a0/noN2、青埔练塘的/a0nu2、松江的¢0no2、平湖的a/0nu2、衢县太真的a0n«N2,都还保留着古代“阿侬”的形式。乾隆十五年《上海县志》记录当时的上海话第一人称还是“侬”。龙游第一人称“奴”nu2是“侬”的变体,是古吴语的第一人称“侬”在现代方言中的遗留。第一人称“我”是北方传过来的,在南朝的吴歌中,第一人称几乎都是“侬”,但是也有个别地方用“我”,如《子夜四时歌·夏歌》:“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反覆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在当时的金陵,士族大多迁自中原,所以他们的诗歌中第一人称都用“我”,但是广大的下层社会说的还是吴语,所以在吴歌中第一人称多用吴语“侬”。不过雅语的成分已经逐渐影响吴语,北方的第一人称“我”也就渐渐地在吴地通行起来。
从以上的讨论,我们现在可以得出北部吴语第一人称从“侬”变作“我”,第二人称从“汝”变作“侬”的过程了:
古代吴语侬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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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我侬汝/汝侬渠/渠侬
│││
我侬/我汝侬/汝渠/渠侬
│││
我/我侬侬/汝侬渠/渠侬
│││
我侬渠
不过,上述的变化过程也只是一个很粗略的概括,实际的情况比这还要复杂。如松江县的仓桥、五里塘、华阳桥等乡第一人称已经从;;2,合并作nu,第二人称的“汝侬”中的“汝”读4,它也要跟后头的nu2合并作nu2,但是那样一来就要跟第一人称相混。于是第二人称就挪用了强调式的“实奴”(是侬)ze/8nu2,不过失去了原来的强调意义。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金山县的新农、松隐、亭林、朱行、山阳等乡,甚至“实奴”又合音作zu2。
武义的第一人称为aN2,遂昌第一人称复数为“aN2些侬”,aN2的来源不明,从整个吴语的人称系统看来,它不大可能是“”,我们猜想,它最有可能是a0noN2(阿侬)的合音,因为在金华、衢州第一人称都有说作“阿侬”的。
义乌赤岸的第一人称说düoN2,可能是一个不明来源的语素dü-跟“侬”的合音词。不过也可能它就是“侬”字,上面提到过,“侬”在蛮话又读üoN2,如果它是一个禅母的异读,在义乌读düoN2也就不奇怪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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