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 論
殷周之際的西北勁敵,混夷可代表塞種,還有羌戎,是代表藏語系的民族。允姓之允,我以為是玁狁的“狁”字之異寫,兮甲盤、虢季子白盤作“□□”,不□簋作“□允”,“允”即“□允”的簡稱,《西羌傳》之大允谷,即取允姓為名,足見“允姓”不能說是Asii的對譯。襄十四年傳分明說道:“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可見其非印歐語系的人種莫屬。至於同時何以復稱之為姜戎者,必其族久已和羌人混血成為雜種,像殷時有馬方,又有多馬羌及小多馬羌(卜辭云:“乎小馬羌臣”,《合集》57176),當即羌與馬方的混合。多馬羌復有小多馬羌,亦如月氏之有小月氏。姜(羌)戎從瓜州的內遷,和後來小月氏的內遷一樣。《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侯國駃茲,是小月氏若苴王稽谷姑封此。《索隱》曰:在琅邪。瓡攝為小月氏王扜者封邑,《漢書·地理志》:“河東有狐讘故城。”以後况前,種族遷徙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水經注》四〇三危山引《春秋傳》語,又云:杜林曰:“燉煌,古瓜州也,……瓜州之戎,并于月氏者也。”闕駟《十三洲志》亦云:“瓜州之戎,為月氏所逐”(《太平寰宇記》引)。則古明有此說。月氏,《管子·地數篇》音借作“牛氏”,管子屢次言及玉起於禺氏(月支)之邊山,去周七千八百里。殷婦好墓所出玉器多件,現已證明其玉料均來自于闐所產,有人取突厥語玉名qāsch,以解釋“月氏”,謂月氏即是玉之譯名。于闐與月氏有不可分之關係,於茲可見。《水經注》二:于闐南山,俗謂之“仇摩置,山多玉石”,仇摩置亦作瞿摩帝,梵名Gomati。又于闐梵名Gostana(瞿薩旦那),本書考證牛頭山于闐文拼法是Cūtausanä,go與co都是“牛”,“說明最早的一批居民對牛的重視和崇拜,或許透露遷徙而來的塞人對牲畜的重視”。其實對牛的崇拜原為印度的習俗,印度造字的聖人號Govinda(瞿頻陀),意義是Obtainer of go/(牛),Go stana訓牛國,這完全是印度化的結果,附帶說明於此。
上面我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趁本書的印行,略抒所見,願治中外關係的同好有以匡正之。
饒宗頤
1992年6月11日於香港,7月18日改訂
參看R.E. Emmerick: Saka grammatical Studies: The Language章。
參看林梅村文: Lin Mei-cun, Tocharian people: Silk Road Pioneers, Senri Ethnological Studies, no. 32, p. 91.
見Sino-Platonic Papers, No. 26: "Questions On the Origins of Writing Raised by the Silk Road", by Jao Tsung-I,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hiladelphia, 1991.
參看徐文堪:《從一件婆羅謎字帛書談我周古代的印歐藷和印歐人》(《季羡林教授八十華誕紀念論文集》頁373-403),對Henning之說的贊揚者與反對者,都有所論列。
Hurrian民族歷史,在埃及、赫梯史籍中多有記載,漢譯史書,以謝德風等所譯捷克有名學者B. Hrozny(赫羅茲尼)的《西亞細亞、印度和克里特上古史》(三聯書店,1958年)一書最為詳盡。參看該書頁146-151討論米丹尼為雅利安人昕建之王國。
美國夏含夷教授(Edward L. Shaughnessy)在他的中文本《中國馬車的起源及其歷史意義》(臺灣《漢學研究》第7卷第1期)即主張馬車是由兩河文化輸入的。他沒有提到Mitanni這一有名的文件。他從Piggott的文章轉引赫梯(Hittite)的材料,最早的有關文獻是公元前1700年前後記載了安納托利亞(Anato1ia)王動用四十輛馬車作戰,他說裏海的車子比殷墟的車早三百年年至五百年。他統計漢文資料,指出甲骨文中(《平津》2,212)只言摛獲了兩輛車,(原文是“……□車二□”),證明此時馬車還沒有成為作戰主力。又引《左傳》昭公十三年,有車四千乘;昭五年,馬車總數達到四千九百輛之多。又據多友鼎記玁犹戰役,一百二十七輛馬車被繳獲,標誌着要到公元前九世紀後半中國才進入戰車成熟的時代。這種粗略的統計很有商榷的餘地:甲骨文“□”字可用於車若干□,同時亦用於馬若干□,□殆是“兩”字異形(金文大簋作“□”,□為省形。卜辭“□”亦作數字用,如“□□□用"(《合集》11364),以他辭“其鼎(卣)用三□(《合集》30997)證之,“□”即“兩”甚明,借“兩”為“輛”,非□字。)“馬五十□”可以解作馬車若干兩,“馬五十□”的記載卜辭屢見,我認為應該繹為馬車五十輛。《逸周書.世俘解》云:“乙巳,陳本命新荒蜀酒至,告禽霍侯、艾侯,俘佚侯小臣四十有六,禽禦八百有三兩,告以馘俘”(用唐大沛《分編句釋》本,引張惠言說:“大臣不當以兩計,禦蓋謂車)。當日單就霍、艾兩個侯國,便擒獲八百三輛戰車。《呂覽·簡選》:“殷湯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戰于郕。”以此證之,卜辭的馬五十□,即馬車五十兩。夏氏没有引用《逸周書》,大概認為不可靠,這裏的擒八百零三輛的數字,已可語埃及在Megidan之役俘獲894輛相媲美。又夏氏引昭五年《左傳》,原文無之,或出誤記;昭十三年傳,原文是這樣的:“七月丙寅,治兵于邾南,甲車四千乘,……遂合諸侯於平丘”。證之以春秋經,乃是魯國的兵車數字,不是如夏氏所說“晉一次閱兵時集中的馬車数字”。春秋時,有萬乘之國、千乘之國(《孟子》已言之),很難拿來作統計依據的。因為此文關係重大,承夏氏郵贈,故附帶在此加以討論。
參R.G. Kent:Old Persian:Lexicon, p. 173,asa-條,又Asagarta-, asabāya各條。
見余太山《匈奴、Huns同族論質疑》,《塞種史研究》,頁242。
趙永復考證,秦胡亦即秦人,見《兩漢時期的秦人》,《歷史地理》第9期。
參黄烈:《談漢唐西域四個古文化區漢文的流行},中山大學《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頁414。
參黄盛璋:《雜胡官印考》,《西北史地》1986年第4期。
王堯《吐蕃簡牘綜録》,頁28,粟特條。
王暉《“虫伯”及其種族地望考》,史念海編《歷史地理論叢》,1990年第2期。
王堯《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新版,1992年,頁179;又參森安孝夫:《突厥與霍爾(Hor)》,《亞非語言文化研究》14集,1977年。
韓儒林《穹廬集》,頁91,《烏鵒、Huiur及Hor》引美國J.H. Edgar說,謂即秦漢小月支之苗裔。
參看J.H. Breasted:A History of Egypt.p. 263及同書有關Mitanni各條。
John Garstang & O.R.Gurney: The Geography of the Hittiti Empire, London, 1959, Ankara考古學研究所印行。
参拙作《選堂集林》下册,頁1442。
後 記
位於今新疆塔里木盆地西南沿的和闐,古稱于闐,在十一世紀突厥化以前,居民操一種中古伊朗語,即于闐語。作為絲綢之路上的一個綠洲王國,她曾在東西文化交往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過去,由於解讀研究于闐文獻的伊朗語專家大多不諳漢文,而熟悉漢文材料的中亞史學者又難以接觸中古伊朗語文獻,因此,于闐的歷史在中亞史家筆下往往輕描淡寫,幾筆帶過。然而,我們認為,對於像于闐這樣的中亞王國做細緻的個案考察,是推動中亞研究的進步,深入闡釋西域歷史文化所必不可少的環節。
1980年,我們開始以敦煌漢文文書為基礎,參照歐美學者數十年來研究于闐文獻的成果,探討于闐歷史。1982年發表了第一篇研究報告――《關於唐末宋初于闐國的國號年號及其王家世系問題》,雖然現在看來有些結論不免粗疏,但卻受到海內外中亞史、敦煌學和伊朗學研究者的重視,並被譯成法文,發表在1984年巴黎出版的《敦煌研究論文集》(Contributions aux éudes de Touen-houang)第三集上。感謝法國突厥學家J. Hamilton教授和日本伊朗語學者熊本裕博士,他們針對我們的論述的商榷文章,推動了我們進一步的研究。此後,我們有機會先後游學歐洲和日本,較為系統全面地收集了國外學者有關的研究成果,并與一些學者如H.W. Bailey, R. E. Emmerick, J. Hami1ton, 熊本裕等先生,就有關問題交換了看法。舆此同時,我們還系統地收集了漢、藏及其它文獻中的于闐史料,將研究視野擴大到伊斯蘭時代以前的整個于闐歷史和文化。1988-1989年發表的《關於和闐出土于闐文獻的年代及其相關問題》和《關於敦煌出土于闐文獻的年代及其相關問題》,是我們系統探討于闐語文獻年代的姊妹篇,同時也是整理唐宋時代于闐史料的基礎性工作。與此相關聯的文章還有《和闐、敦煌發現的中古于闐史料概述》、《敦煌文書P3510(于闐文)“從德太子發願文”及其年代》、《巴黎國立圖書館所藏敦煌于闐語寫卷目錄初稿》,《“唐大曆三年三月典成銑牒”跋》諸文。此外,收入本集的《敦煌“瑞像記”,瑞像圖及其反映的于闐》,是對有關于闐瑞像的文字和圖像材料的全面整理,並借以探討晚期于闐佛教思想。《于闐佛寺誌》一文,則是從佛寺的角度來看于闐的佛教史。而《上古于闐的塞種居民》,是用文獻史料,印證考古研究的結果。
與豐富的于闐歷史文化內涵相比,我們的工作是初步的,今後尚有許多課題有待我們去努力研究。近日欣聞,聖彼得堡藏有242件于闐語世俗文書,這接近了今天已知的于闐語文書三百件的數量。在這242件文書中,118件較大,124件為小片,這批文書尚待拚接,其中20件完整,98件為碎片。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批文書出于人們已知的傑謝鎮(Gayseta),村正也是斯略(Sidaki)。聞Emmerick教授已有該批文書的複印件,其中不少件上有漢文,我們對傑謝鎮、斯略留下的文獻所做的研究,因而需做大大的補充。
我們借此機會,咸謝以下學者對我們這項研究給予的鼓勵和幫助,他(她)們是北京大學季羡林教授、鄧廣銘教授、周一良教授、香港中文大學饒宗頤教授、英國劍橋大學Harold Walter Bailey教授、德國漢堡大學Annemarie von Gabain教授、Ronald E. Emmerick教授、日本京都大學藤枝晃教授、東京大學池田溫教授、熊本裕博士、荷蘭萊頓大學Eric Zürcher教授、法國法蘭西學院James Gernet教授、高等實驗研究院Michel Soymié教授、James Hamilton教授、Jean-Pierre Drège教授、法國科研中心吳其昱先生、法國國立圖書館Monique Cohen夫人、Hé1èn Vetch女士、英國圖書館Frances Wood博士、Beth Mickillop博士、新疆社會科學院殷晴先生、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徐文堪先生、美國哈佛大學Prods Oktor Skjaervø博士以及已故的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Mark J. Dresden教授、匈牙利科學院Geza Uray教授等。我們還要衷心咸謝上海書店出版社的同志們,他們不計名利,為學術專著的出版做了大量的工作。
作 者
1992.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