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中国少数民族生命相系的1848—1949(zt)
文/ 郑 茜
来源:http://www.56-china.com.cn/china1-12/8q/zgmz-nw8m53.htm
一队藏族士兵从160年前的四川西部出发了。越过大半个中国的河山,先前没有见过海的藏族人,此刻将要前往的东南海边却被1841年的硝烟所裹缠。那里,密集的炮火正在掀开中国近代史的最初一页。
大金河千总阿木穰和瓦寺土备喀克里所率领的两千名藏兵,是怎样一步步从四川盆地的西部边沿挪到遥远的东南沿海的——一股细碎的人流,蠕蠕不息地从高原边缘流往海边,仅此情景就让人难以想象!而历史的巨尘埋藏了多少让后世的我们无法回想的细节啊!——一但远离这些历史,我们就永远无法复原这些细节了。
虽然我们对于鸦片战争过于谙熟,但我们仍旧很少听说过这场战争中一队藏族士兵千里迢迢从四川赶来浙江参战的故事。当然,他们的人数太少——两千人——在这样一场庞大的战争里,在这样一个血泪流洒得如此密集的历史时刻,他们的身影无法不影影绰绰。
但是,他们奔赴得如此遥远地来作这义无反顾的赴死与牺牲,这是一场战争所不应忘怀的。
“大金河千总阿木穰的藏族屯兵负责进攻宁波城。藏族士兵作为前锋小队,由长春门入。他们左执盾,右握刀,直抵鼓楼,未见一人。突然炮声大作,伏兵四起。藏族战士中敌埋伏,但大家毫不畏惧,顽强战斗,试图突围。然而敌人火力密集,藏兵虽英勇奋战,仍难以杀开血路,阿木穰等百余藏族官兵当场壮烈牺牲。”(《中国少数民族革命史》第二章)
这是一群高原藏族士兵生命里的鸦片战争;是一部与两千个藏族人的命运相系的鸦片战争。
历史的视角因其所拴系的每一双眼睛的不同,历史本身就呈现出这样无限多样性的描述视角。
又譬如,与两个土家族人的生命相关联的鸦片战争,是这样的:
陈连升,土家族,湖北鹤峰州人,时任三江口副将,被调到广州第一门户的沙角炮台驻守。1841年1月7日,英军以数倍的兵力夹击炮台。“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陈连升……指挥清军先后炸死和击毙英军数百名。最后,由于火药耗尽,大炮无法发射,敌人依仗人多节节逼近,”此时,陈连升和儿子陈举鹏用弓箭杀敌,射死二三十人。当箭被射尽,短兵相接之时,父子俩又杀死数敌。最后,陈连升中弹身亡。儿子陈举鹏在可以突围而去之时却不肯,又杀数敌后,投海殉国。这样的勇毅令英国人颤栗,他们后来在自己的文献里这样记载:陈举鹏“是一个英勇的青年,看见他的父亲已死,自己没有受伤,不肯投降,情愿跳入海中”。为了泄恨,英军在占领炮台后,将陈连升的尸体残忍地剁成碎块。——“在这次保卫沙角炮台的战斗中,清军守兵全部阵亡,他们中有许多是来自湖北湖南的土家族和苗族子弟。”(《中国少数民族革命史》第二章)
中国近代史有那么多经典的历史片段。近二百年间,这部历史被无限多样的方式复原过、叙述过、描述过、再现过。现在,如同上面所看到的,我们又有了另一种复原历史的视角,它是独特的,其特别表现在一个独特的群体从大历史的浩茫背景中被点检出来了,他们在1840——1949一百年间的带有共同特征的身影或是轮廓被清晰地辨析出来,置于历史舞台的聚光灯下,令后世对他们作一次聚精会神的凝视——
这就是《中国少数民族革命史》,以及它所提供给我们的视野。
少数民族,作为文化与人群的某一部分,在中国近代史这幕历史大剧里,显然更多的时候,都是融入和没入了历史整体中的某一局部。然而,中国近代史之于中国少数民族却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历史时刻,这个时刻他们的命运如此紧密地与中国大历史相关联,而其关联度如此强烈,以至于中国近代史的每一个重大章节都凸显出他们的身影——这是因为:中国近代史开始于外国资本主义的大规模侵华战争;侵略的始点是边疆,正由于此,处于边疆地区的中国少数民族便率先经历了中国近代史肇始时的悸动与苦痛;而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所带来的作为被掠夺对象的共同命运,让中国少数民族成为国土上这场巨大灾难的共同承担者,也成为反抗的共同策划者,成为图存的共同勇为者。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使这个群体遭遇到了什么?
“海兰泡位于黑龙江左岸,与黑河隔岸相对……6月下旬,海兰泡沙俄当局为准备大举侵略中国,开始强征居民入伍。……数千中国居民被野蛮的哥萨克骑兵押往黑龙江边,途中不少老人和妇女儿童因走不动,被俄兵活活砍死。到岸边后,俄兵用鞭打、刀刺、斧砍、枪杀等残暴手段,将手无寸铁的中国人逼进湍急的黑龙江中。目击者记录下了当时的惨状:俄兵‘各持刀斧,东砍西劈,断尸粉骨,音震鼻酸,重伤者毙岸,轻伤者死江,未受伤者皆投水溺亡,骸骨漂溢,蔽满江洋。……’”
“被屠杀的居民中,大部分是满、赫哲、鄂伦春等民族。”(《中国少数民族革命史》第一章)
只有了解了他们在此刻所承担的悲惨的历史角色,我们才能清晰地感知他们在这一百年间的选择——因为唯有这样的命运,反抗才成为必然;救亡,图存——“革命”终于开始了。如此,“革命”这个词汇的含义才变得丰富、切近,变得崇高、耐人寻味。从而,在这部被命名为《中国少数民族革命史》的长篇史著里所叙述的一切,才这样地充满了悲壮的色彩和意味。
既然,一个独特的视角经由《中国少数民族革命史》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当然可以在这里发现一系列以往可能并不为我们所熟知的东西——
“据近人调查,孕育太平天国革命的根据地桂平紫荆山,道光、咸丰时‘壮族人约占三分之二,军营村历来人口都有四五百,是紫荆山最大的村庄,全部是壮族人居住’。”“拜上帝会成立之初,许多壮族人便为它的发展作出了特殊的贡献。……壮族人萧朝贵、卢六、韦昌辉、石达开、蒙得恩等先后加入拜上帝会,相继成为太平天国的骨干和核心人物。”
“1851年1月11日,太平天国起义爆发,各地到金田团营的队伍约有3万之众,其中壮族占1/3,成为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的基本队伍……在太平天国转战广西的1年多中,又有大批壮族加入太平军,其中有不少是整村整族参加的,他们扶老携幼,带着全部家产投入革命队伍。如桂平紫荆山象军村的500多壮人全部参加了太平军,老陈村、三船村的壮人也一齐投奔了起义队伍。……”
——“广西壮族人民作为太平天国革命的主要发动者和参加者之一,以自己的智慧、勇气、财产和生命,为太平天国革命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中国少数民族革命史》第六章)
太平天国为人所耳熟能详,但是壮族人民为它所做出的一切,有多少人知晓?同样,中国少数民族参与中国近代史的历程,并以流血、献身的方式为之所做的推动,也并不为太多人所知晓。
……1840年来自陕甘及云贵等地的回族官兵如何参与了鸦片战争?身为回族将领的马辰如何昼夜不息、不辞劳瘁“收缴溶化烟土二万余箱”,并作为林则徐在这场战争中最赖以依靠的战将,打胜了“实为鸦片战争中的第一仗”?这一年间,另一位名叫丁拱辰的回族人又是如何毅然抛弃了经商之道,将家财捐出铸造四十门大炮,献给危难中的国家,并作为中国兵器制作的先驱,编著了《演炮图说》等中国近代最早的武器论著?
……1886年的云南麻栗坡,尚是青年的苗族人项崇周如何竖起抗法大旗,披着棉被浴淋战火,用大刀陷阵,从此传奇一生充当“南天之锁钥”,使“边防如铁桶”的?
……1904年的江孜保卫战,“工布民兵伤亡很大,走路都可以踏的血声响。”——谁能复原历史深处这样的带着声音的历史?那不可想象的声音!除非亲自经历了那种惨烈!江洛村,“藏军在山上……守了一个多月,山上的水喝干了,他们就在晚上将人用绳子吊下来取山下的一堆污水,最后污水也喝干了,渴了就喝自己的尿。虽然这样,但始终没有一个动摇的。……”
……1937年的云南境内,从昆明南下至下关到畹町的近一千公里的路程上,每一天,都有十多万甚至二十万的彝、白、傣、傈僳、景颇、阿昌、回以及汉族人出现,他们是如何与最险恶的岩石、高谷以及饥饿、疾病相厮搏,最后让一条千里长路在九个月里脱胎、成形、延伸、贯通,成为抗战中最为悲壮的、举世惊为奇迹的国际通道的?之后,当缅甸陷落,回、彝、藏、回的马帮,又是如何在这条路上抢运国际援华物资,创造了西南驿运史上的惊人壮举的?
……
七十多万字叙述出来的历史当然不是可以用上面的方式所能例举的。更多更多的人与史,可以让我们看到与中国少数民族的生命相系的1840——1949一百年。
就是这样的一个独特视野让我们重新窥见历史。在冷静的、无声的叙述中,你隐隐能听见从一群被称为“少数民族”的人群中发出的历史的光与影,听见历史深处散在他们头顶的那一声声嘶喊。与整部的中国近代史完全相同,它也是波澜壮阔与悲壮绝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