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dong126888 于 2016-8-22 18:16 编辑
十九世纪末期欧洲的德国问题,即将以某种改头换面的形式在东亚以中国问题的形式上演。
持人:我们在前面的导言就已经说了美国重返亚洲的政策,很多人提起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国家的崛起,中共现在的领导人习近平提出中国梦的口号,亚洲的重要性不断被提到。不过刘仲敬先生有一个说法,是说“近代世界的国际体系中心,毫无疑问在欧洲。无论是拉丁美洲、中东、南亚还是远东,它们的内部的小体系或者子系统的运动,都是欧洲国际体系运动产生的余波”。这是过去的情况。我相信我们要理解亚洲的情况,也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请问刘仲敬先生,你怎么提出这个观点的?你的起先动念是放在什么样的一个提法上面?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提出这样的观点?
刘仲敬:时间点当然是有刺激作用的。因为等于说是,我们现在的官方的和民间主流的历史观,是从现在的这个中国核心去看待世界的。它把近代以前的中国看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完整的实体,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一直是独立和连续的,然后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受到欧洲外来者的侵略或者打击,但是把这个打击看成是一个暂时的而且可以避免的插曲,在二十世纪中叶以后逐渐结束,然后在摆脱西方势力以后恢复了中国的主体性。现在我们看到的东亚局势,包括现在的中国采取的政策,都是这种历史观的产物。它认为中国经过了古老和漫长的光荣历史,然后在近代经过短暂的黑暗以后,又渐渐的恢复了它原有的和应有的地位。然后你可以看出根据这个历史观,中国给它自己设计的国家使命就不可避免的是要结束哥伦布以后五百年来欧洲对世界的统治,这就是说,中国将会把一种新的秩序带给原有的国际秩序,而新旧秩序必然会发生冲突。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看到在中国崛起或者是大国复兴这样的口号之下,东亚的局势突然变得紧张了,而且它总是围绕着中国跟周边各国的边界展开的,例如像是钓鱼岛、南海诸岛这样的事件。这些事件,个别的讲,它都有具体的外交上的理由,但是从整体上来讲,就是近代以来我们构建的这个中国实体的自身定位的问题,以及这个自身定位和近代以来以西方为中心的国际体系存在着结构性冲突的问题。
如果你用陈寅恪所谓那种古典与今典相印证、古今对照的方法,就可以看出现象背后存在着结构性运动和冲突。不把结构性的东西考虑进去的话,孤立和具体的考虑问题,就很难得出一个比例恰当的结论。所以从这个角度上你也可以讲,历史是没有中断的,历史和现实始终是连续在一起的:历史仍然在通过现实呈现自身;而现实本身,也通过制造问题意识而回馈历史。
主持人:欧洲列强的互动决定了近代历史的国际体系,它的余波影响到俄罗斯和日本,进而在这两个亚洲强权的争夺下,影响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国家的发展,基本上可以解释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东亚。那如何看近几年中国、日本跟俄罗斯的这些改变呢?
刘仲敬:其实欧洲国际体系,它本质上讲是一个自发演化的多国体系,每一个作用者都不能决定全局,但是各个作用者的相互作用产生了整个系统。整个系统的运动波及到全世界,最终把欧洲最初产生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散播到整个世界,包括亚洲。在这个过程中,亚洲原有的政治结构需要重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中国”产生的原因。因为以前,在欧洲人来到东方以前,我们其实没有“中国”这个东西。以前所谓的“中国”,就是中央的城池,就是首都,或者是中原,就是指的中部的、首都周围的土地,它是一个模糊的地理名词,并不是现在所谓的民族国家的那个“国”。大清呢,也一般是把自己称为“大清朝”,并不自称为“中国”的。而“中国”这个概念之所以产生,就是欧洲国际体系进入东亚的产物。大清为了跟欧洲国家打交道,签订条约,它必须对自己有一个称呼。就是由于大清和欧洲列强之间不断进行交涉的结果,不断签署条约的结果,才产生了后来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概念。可以说,如果没有西方列强对大清和东亚进行训练这个需要的话,那么大清是不会变成中国的,它将仍然是一个王朝,而不是一个国家。而近代中国的历史呢,就是大清这样一个不是民族国家的王朝,是怎样的一步一步地按照欧洲人的标准,向欧洲国际体系中那种国家概念转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间,有很多概念,哪怕是在字和词上根本完全相同,但是它内在的真正含义和相互的联系已经大相径庭了。
这就直接影响到现在的问题,就是说,大清渐渐解体,直到现在,王朝解体了,欧洲意义上的国家却没有真正建立起来。这就是近年来中国为什么会发生对外紧张关系的根本原因。从中国自身的角度来看,假如现在的中国是一个欧洲意义上,比如说跟法兰西和德意志一样的民族国家,那么它首先就要完善民族国家所需要的那些基本要件,例如明确和稳定的边界,例如排他性的主权这些东西。但是它没有这样的条件。例如像钓鱼岛问题、南海诸岛问题、台湾问题,它体现的是什么呢?就是说,它的主权和边界仍然是不明确的。例如钓鱼岛就是,北京和东京都声称有主权,这就是边界没有划清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欧洲民族国家刚刚开始建立的时候也是存在的,但是现在已经基本解决了。而中国之所以没有解决,就是因为现在这个中国的前身毕竟是大清,而大清是王朝结构,它没有民族国家和民族国家之间那种明确的边界。大清和琉球、韩国之类的关系是宗藩性质的关系,它们不必要像民族国家和民族国家那样划定明确的边界。因此大清在跟西方打交道的时候,就有一个很明显的现象就是,西方国家和西方国家之间有明确的边界,而大清和它的周边没有明确边界,必须不断地重划边界。
而重划边界的过程中,必然充满了流血和冲突。其实我们所知道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起源于九一八事变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这个痛苦的重划边界的过程的一部分。而这个重划边界的过程还没有完成,例如像钓鱼岛问题、台湾问题这些都是边界和主权尚未厘清的过程。钓鱼岛是属于谁的?台湾是中国吗,还是不是中国?两岸到底是各有主权的对立国家,还是同一个国家的内战状态?这些问题,其实从本质上讲,都是民族国家构建的一部分。在大清和大清以前的朝代,没有这个必要。一个朝代没有必要有明确的边界,它的边界是模糊的;没有必要有排他性的主权,它的主权是分层次的,大清皇帝和大明皇帝之下有朝鲜国王,有各式各样的主权,它谈不上有什么完整的和不可分割的主权。这些问题在朝代结构之下都不是引起冲突的理由,是可以含混过去的。但是你一定要建立民族国家体系,那么你无论怎样建立,无论把边界划在哪里,把主权解释成怎样,那么原有的模糊地带都要引起巨大的冲突。从长时段历史上看,谁对谁错无关紧要,但是这个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假如你认为未来的东亚必须是欧洲式民族国家体系的一个复制品的话,那么划定边界的过程是一定逃不了的,而且是一定充满了激烈冲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