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之渠
——梁越
——梁越
一
20多年前。秋天。四野苍茫。岸边枯草零乱。空中偶有寒鸦掠过，发出嗡嗡的响声。
我头顶着闪耀在都庞岭群山之上即将沉下的黄昏的太阳，赤足站在冰凉水中的鹅卵石上，愣怔地看着一大片如同野马般狂奔而来的上源湘水在此分道扬镳成两股，七分属湘水，三分属漓水，各自汹涌而去，从此永不相顾。我单衣瘦骨伫立在秋风中，阳光斑驳陆离，心里也像水声一样被撞击个不停。目光最后被锁定在秋风萧瑟下的一处石刻，上镌四个惊心动魄的大字：“湘漓分派”……
那时的我，实在是年少无知，不知道这里的一切和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流在我全身的百越血脉意味着什么？但我已经感觉到这两股水，这四个大字，不是简单的两个字“厚重”所能言传表现的。
时光像永不停息的河水，不知不觉我从轻狂少年变成中年，岭南大地的山山水水，尤其是粤西的壮乡侗寨都留下了脚印，再回首那曾经初识湘漓分水处的许多年前的那一瞬情景，不由得苍凉入梦，醒后泪痕。
二千多年前那场野蛮的征服战争，就从这两股水说开。两股水、一个渠改变了亚洲史，从那时候起，一个曾经在亚洲、甚至在世界的东方居文化主导地位的民族，一个曾经为人类文明迸发出杰出创造力的民族陷入极度衰落之境地。兴安，是百越民族的伤心地；灵渠，是百越人的伤心之渠！
鸟儿为谁在唱挽歌？
落叶为何飘零？
悲哀的钟为谁而鸣？
……
答案，这是唯一的答案：百越民族从此沦亡。
在中古世纪，“秦”的残暴名声震撼东方，以致于诸多民族对中国大陆这个短命的王朝记忆如此之深刻。血腥的“秦越之战”，在百越民族的记忆里留存的除了恐惧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什么东西。甚至在东亚或南亚越系民族之中，直到如今“秦”仍是对北方这块大陆和这个国度的称呼。
壮侗语民族，是越系民族残存在大陆的遗民，二千多年来文化被湮没，精神被阉割，传承了几千年的母语也濒临绝境，虚弱得就像一个快要咽气的病人。然而，只有一个运动仿佛永动机那样持续不停，这个运动即汉化浪潮，这场从被征服之日直到21世纪还在拼命抛弃本民族特性的永动机式的自我运动，堪称人类发展史上历时最长的另类事件——全民族这种极度自卑、变态扭曲心理的形成，就是因为出现了这个伤心之渠。
二
同是千古之渠，都江堰、郑国渠灌溉沃野良田无数，造福千万百姓；而诡异的灵渠，不见稼穑之利，相反却造就万千枯骨。因为它的开凿，纯粹是出于军事和战争的目的。
自20多年前那次灵渠之行，我又多次到桂北行走。每来一次，那种悲凉的感觉就愈发浓重。每一次都会想到灵渠，灵渠的形象就愈发狰狞。灵渠就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硬生生砍在百越遗民们的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至今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在桂北，最悲哀的是“越俗好歌”传统的变异。百越的遗民们唱出来的全是汉语的西南官话。西南官话无论在城镇还是村庄已是一片汪洋泛滥，遗民们母语的使用被挤压得更加狭小，这与桂中、桂南遗民们的母语在乡间的坚韧完全不同。显然，桂北百越遗民们即将失去祖先的所有记忆。他们乐此不疲地使用汉语的西南官话编唱着原本适用于壮侗语语境的山歌的歌词，构成了这一带的恶俗：完全丧失了壮侗族语言的优美和意境，为了迎合汉语的押韵歌词变得淡而无味，涉及性及低俗的成份充斥。这是抛弃本民族语言的表现形式所造成的恶果——把梦幻般的诗经时代越族男女在河边林下、田间地头相遇的优美心情、意境破坏无余，西南官话里透出的往往是刺祼祼的挑逗。百越遗民们在桂北彻底失去了精神中的最后一点尊严和高贵，再也没人记得灵渠是曾经的伤心之渠。
而历史的记忆告诉我们，当年秦军进入岭南所遭受的抵抗是空前的。因为自古岭南未曾犯过中原，千百年来越族子民们如牛般吃苦，如蚁般勤劳，默默地制造舟船、植棉织麻、勤耕稻作，与北方草原民族动辄野蛮侵凌、杀掠中原百姓完全不同。越人繁衍居住的前缘，曾到达黄河流域，经过漫长的时间，中国中部和岭北越人与中原诸族文化、经济、血缘互相融合，成为统一国家的重要部分，这种方式的统一是值得肯定的，但大秦帝国对岭南的战争，以如此暴力的方式进行的统一却不得不令人诅咒。
从史书中挑出一行行黑色如刀的字眼，我们不难看到岭南子民当时几乎是全民抗战，他们骁勇的身影跳跃在丛林溪谷、险峻山岭……有决战，有夜袭，有出其不意的攻击，横扫六国的大秦军队在岭南陷入了难以想像的困境。野蛮的非正义的征服，激起的只能是熊熊的冲天烈火，率领以西瓯战士为主的百越军进行抗战的统帅译吁宋战死后，百越军又迅速推出新的统帅桀骏。西瓯、骆越勇士宁愿与野兽为伍，也至死不投降秦军。装备、人数远超百越军的秦军伤亡惨重，寸步难行，而战场环境和炎热气候的折磨，军需、兵源运输补充之难，使天下无敌的秦军兵疲将困，战事旷日持久。百越军瞧准时机，发起全面反攻，一举将秦军的统帅屠睢袭杀。进入广西的20万秦军伏尸流血过半，残部不得不撤退到桂北、岭北。以百越人之勇悍，岭南地形之复杂，多雨及潮湿的气候，士兵多来自北方的秦军几乎不占优势。大秦帝国如不举全国之力，根本无法征服岭南，但举国之兵源、粮秣补充难在运输，岭南的崇山峻岭要靠人力和畜力来保障军输，同样是难于上青天。当时，从中原到岭南的交通，只能沿着五岭山脉南北分流的河谷穿行。沿途山高岭峻，崎岖难行，单人骑马尚且不易，更谈不上车粮运输。不过，毕竟是以一隅对抗整个大陆，岭南百越军大胜之后自身也损失严重，秦越双方就像两败俱伤的两头野兽，对峙喘息了数年，苦守几个要地的秦军将士也“三年不解甲弛弩”。
是什么使战争的天平倾斜？
是什么施展了魔咒，让暴力得逞？
是什么在播洒鲜血和死亡？
哦，可怜的人儿啊——
这种不可能之事就在你的面前发生。
在暴君赢政的淫威之下，秦军驱使10万如蚁民工夜以继日地修凿灵渠，终于沟通了湘水和漓水。长江水系运送着暴君动员起来的举国之力，通过不动声色外表毫不起眼的灵渠，源源不断地注入岭南水域。濒临绝境的秦军复苏了，在补充了十几万兵员和大量军需物资之后，集中起30万人的秦军向岭南再次发起疯狂攻击。而此时，以西瓯、骆越战士为主的百越军主力经数年战争消耗已极度削弱，只能节节抗击退入红河下游。岭南地域终于在刀与箭、血与火的逼迫下，成为暴君淫威统治下的帝国三郡之地。数十万不愿意做暴君顺民的西瓯、骆越人被迫逃离家园，向西南的崇山峻岭迁徙，不少人甚至跨越大海。
一个在亚洲史上辉煌的民族在大陆消失了。
三
残余越人的零星反抗并未因三郡的设置而告平息，他们从丛林山地一次又一次向秦军发起攻击，死死拖住了大秦帝国的南越兵团。即使秦政权在天下大乱的危急时刻，也无法从南越兵团抽出一兵一卒，最终被反抗暴政的百姓倾覆。西瓯、骆越人的抗战甚至持续到了汉武帝时代，以南越国归附汉朝才宣告结束。在这漫长的岁月，唐、宋、元、明、清——中原政权仍是依靠着从长江水系通过灵渠，然后到珠江水系的水路运输，以举国之力一遍又一遍地如犁掘地，将西瓯、骆越故地反抗的种子连根拔除。百越遗民们从此沉默了。越人曾经的辉煌像沉入地下的太阳一样再也见不到光亮。遗民们的后裔被中原政权主导的主流社会视同兽类，处于至低至贱的草根身份。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个曾经对世界和亚洲做出过重大贡献的民族，遗民们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回忆起祖先失败的时候只有屈辱，自卑感浑如大山压顶。
时到如今，全球没有哪个民族像百越的遗民后裔——壮侗语民族那样，自卑、自弃、自我否定得如此彻底。一个遗民后裔从他出生开始，就被灌输着所有本民族特性中的一切困素都丑陋不堪，一定要抛弃。无论母语、建筑、服饰，甚至还有相貌、思维方式或习俗更是丑陋得不能出示给外人……他们从小到大活着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要追求抛弃这一切特性，方能脱胎换骨，变成另一种人。这另一种人，就是所谓的官人、汉人，被官府政权、被主流社会认可的人。
由于一出生就有了巨大的自卑感，几乎一辈子生活在服从、屈辱的状态之中，对于本土的东西，对于本民族的东西，不敢声张，自轻自贱，恨不得把自己贬到泥粪里。这就是百越的遗民们——中国南方的壮侗民族当前的民族深层心理。而这一切整个民族心态的形成，从二千多年前就已经决定，所有的根源，都可以追溯到这个伤心之渠。
到哪里去寻找祖先的荣光，
到哪里去聆听鹭鸟的鸣唱，
行走之处均是落泪之地，
让我如何不心伤？
然而遗民们的祖先，当他们是西瓯战士、骆越战士的时候，他们是无比高贵，无比血性的。他们曾经捍卫着世居的神祠和祖先的灵魂，宁愿在漫长的抵抗和迁徙的路途上倒下无数勇士，也决不屈辱地生存。
四
这个改写亚洲史的灵渠，百越人的伤心之渠，从外表上看极为普通，酷似一声不吭的农人，更像一头默默啃草的老牛。与想像中的高峡巨坝之气势相去甚远。水流平缓，石坝低矮，杨柳依依，似宫墙边风情万种的护城河。只有走到分割湘水的湘漓分水处，才觉得风骨突兀，大不寻常。
这些长块青石排成人字形大雁，尾端紧连大小天平，石中凿榫相扣，其间灌入铁浆相连。奔涌而来的湘水就此劈开，汹汹而去。这是世界上第一条船闸式人工航道运河，使原本属于长江流域的湘水与属于珠江流域的漓水连接了起来，即使是载重万斤的大船也可以通过水路翻越险峻的五岭。当年的秦军舟船就这样运载着粮草兵源，从长江入洞庭湖，逆湘水至其上游海阳河。从分水塘进入灵渠，至河口转入漓江，便可到达西江、珠江，至广州，至南宁，至左右江……船队可以进入岭南全部地面有水路的地方。在古代尚无现代交通工具的情况下，水路就是最便捷，可负重最大的运输交通方式。唯其如此，中原政权才可能以举国之力控制岭南地区，攫取丰富的物产。
以奇巧设计和创造性来说，灵渠确实是中国水利史上的奇迹，是了不起人类杰作。但它不应该铺天盖地被颂扬。大自然的一切，天造地设，如果要改变，必须有利于万物生灵的繁衍生息与和平共处，而灵渠的开凿，不是这样，是以屠杀、驱赶、灭绝一个人类族群的生命、尊严、文化为代价的。而这个族群，还是亚洲东部最温和、最善良，最与世无争，对人类具有非凡贡献的族群。
千年而后，作为百越遗民们的后裔，只要他来到灵渠，能有几人伤心，几人落泪，抑或是麻木不仁？
我们身上流着祖先光荣的血，
我们将把灵魂还给祖先，
祖先的神祠无人守望，
我们不愿屈辱地生存。
五
不久，我又一次来到兴安，街景依旧，多了许些繁华。水流，平静无波；柳枝，拂面依旧；人脸，木然如故。最让人惊讶的是，在县城热闹处，居然耸立着秦始皇赢政的塑像，极其巍峨、高大、壮观。我瞬间无语，踉踉跄跄地走在兴安的大街上，想撕心裂肺地狂喊，可是却像有一种东西把喉管死死堵住。只好拼命在胸口抓，但是任手指深深掐入肉里，也无法排解心中的痛楚。
对于赢政，后人连篇累牍地盛赞其统一中国之功，没有一个真正的历史学家去反思这种凭着血腥征服、文化灭绝、奴役人民的方式去统一版图是否合理和正义。如果这种方式视为当然，那人类世界真是太可怕了。人人都可以把掠夺当成获取财物的方法；把强暴当成获取婚姻的手段；把凌辱、征服当成获取管理权的方式……人人都成了魔鬼，人类世界将变成魔鬼世界。赢政发动征服岭南战争的目的，决不是为了所谓统一的伟大理想，《淮南子.人间训》上载得十分明白，就是此人贪婪越地的犀牛角、象牙、翡翠和珠玑，以满足他个人的欲望。
在被征服地树立施暴者的塑像，简直是泯灭了良知。而良知告诉我们，为血腥、暴力、非正义的目的，是不可以颂扬的，哪怕时间过去一万年。
公平、正义、合理的政治统一，应是在经济、文化充分融合沟通的基础之上进行的，使用武力任何时候都是不人道的，是要受到诅咒的。
欧洲的统一就是明显的例子：拿破仑妄图以武力实现欧洲的统一，造就了尸山血海，但他最终失败，被放逐到荒岛之上可悲地死去。但在几百年后，在21世纪的今天，欧洲在没有任何武力和逼迫的情况下自己统一了起来。
即便在中国的古代，也不是没有这种范例：汉武帝时代的西南夷的统一也不需要通过武力。在当时边疆少数民族对大汉朝政治、经济、文化空前认同的情况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官唐蒙和一介书生司马相如持节出行，就可以让诸部纷纷归附。而大唐以世界第一强盛帝国的姿态崛起于世界东方的时候，里海以东的广阔地域、更多的异域民族不需要武力也可以统一于大唐版图之内。
难道暴力可以唯一，
谁也不愿去揭开岁月的真相，
我用五指扪心，向谁发问？
五岭逶迤，莽莽苍苍。五岭之一的都庞岭南侧的海阳山之水注入湘江上游，由南而北，奔洞庭，汇长江。都庞岭西北的越城岭主峰猫儿山发源漓江，注入珠江。湘江北去，漓水南奔，自古两不相犯。然而，历史却在二千多年前改写，湘水、漓水却因灵渠而沟通，来自中原的强兵劲弩终于凭此得以席卷岭南，征服者——“秦”的名字甚至让远在中南半岛上的多个越系民族恐惧，成为他们世代子孙永远难忘的历史记忆。
遥远的神圣的过去属于恢复祖先记忆的人们，一切赞美属于过去所有的年代。时间如洪水一般逝去，在被蹂躏者的世居土地上，牺牲者的灵魂永远不灭。在兴安这样的越人故地，不应当高耸暴君赢政的塑像，而是要树立西瓯君译吁宋、骆越将领桀骏的塑像。在奔流不息的湘漓分水处，只有建立还原历史真相的秦越战争纪念馆，只有高耸西瓯战士、骆越战士抗暴的形象，灵渠的面目才不会如此狰狞，它才能以全新的姿态诠释历史上这一重大事件给予世人的启示：作为百越民族的遗民后裔，壮侗语民族付出了重大的牺牲，贡献了土地、祖先的生命，血脉和文化，他们是这一国度不可分割的居民。在他们世居的土地上，他们应该得到更多的平等和尊重。
回望灵渠，长歌当哭，心情苍凉无比，欲揾祖先之泪，洒向这个伤心之渠！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6-14 20:28:47编辑过]
发表于 2012-6-14 09: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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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15 02:16: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