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回顾募乃土司的兴衰,于我们更多是在翻检一个旧世代的掌故,于石炳铭,却是一个尚未完结的充满爱与哀愁的生命体验。
财经国家周刊报道 85岁的石炳铭常常往返于澜沧与台北之间。台北是他户籍所在地,而澜沧则是他的出生与求学地。他出身于澜沧拉祜族土司世家,亲眼见证并亲历了拉祜族募乃土司最后的荣光与衰败。
这是一位儒雅而又睿智的长者,一生颇多传奇,都印刻在他异于常人的记忆力中。他现在的身份是台湾“大陆救助总会”顾问。
“土司相当于酋长,有其权威性。因为少数民族那个时候没有多少人识字,而土司受教育较多,所以更加受到尊敬。但并不是每家土司都是当地民族,也有极少数外族土司。清政府看他们有号召力,就利用他们“以夷制夷”平定当地民族,然后出任土司。”2011年1月下旬,石炳铭在台北罗斯福路一段7号“大陆救助总会”的一间会客室内,用这样的表述,向《财经国家周刊》记者开始了他的回忆之旅。
石炳铭的父亲石玉清,是清末民初滇南“沿边三老”之一,现在云南双江县彭氏宗祠内,还留有当年政府颁给“沿边三老”的匾额。石玉清是著名的募乃土司,所谓“世袭贤官募乃土把总”。募乃是地名,位于现在的澜沧江畔及以西部分地区。“我父亲的辖区都在澜沧,清朝时这里是抚夷镇边厅。石系当时有三家土司,都是同一家族的人。澜沧还曾有五六家华人土司,但在我小的时候就只有两三家了,还没解放他们就没有权威了,有一些自然淘汰了。”石炳铭说。
俱往矣,而今回顾募乃土司的兴衰,于我们更多是在翻检一个旧世代的掌故,于石炳铭,却是一个尚未完结的充满爱与哀愁的生命体验。
图为拉祜族的民族服装
鸦片、银矿与国际贸易
石玉清是拉祜族人,从父亲石庭子那里承袭了土司职位,算是募乃土司的第三代。募乃全境都是高山,海拔约1800米,属下的百姓九成以上都是可耕地很少的拉祜族弱势群体。石玉清共有11个孩子,6女5男,其中5男5女是石炳铭的母亲萧二娣所生。石炳铭是男孩中最小的一个。
“我家的情况有些不同,我祖父头脑开明,清末黔滇总督衙门仿效日本,在昆明设立了新制学校,鼓励土司去读书。但很多土司都舍不得让孩子去,认为送去那么远读书,是福是祸谁知道?我祖父让我父亲去了昆明。”石炳铭说,新制教育对父亲产生很大影响。当时抚夷镇边厅改为澜沧县,重新划分区、乡,石玉清开始出任区长(一个区约合三四个乡),后来区又裂解为乡,他转任乡长。
根据异地为官的原则,石玉清一年多半时间在外地,而石炳铭的几个哥哥后来也在昆明读书,整个募乃家族的经济就主要由石炳铭的母亲萧二娣掌管。
“从我记事起,家里主要依靠的是种鸦片。华人不准种鸦片,但募乃旁边是佤族,非常凶悍,没有人敢管他们。我祖父、父亲和佤族交好,占了很多好处,官方也不想过多干涉。所以,鸦片我们有别人没有,赚了很多钱。”石炳铭说,佤族当时生产的粮食不够吃,就种植鸦片换取粮食,维系生存。1915年前后,滇都督唐继尧曾派一个营去围剿佤族,结果全军覆灭,“我常听爸爸妈妈讲,这一个营的兵力穿着灰色制服,佩戴日式步枪,很整齐。结果营长和指挥官全部战死,以后就不再管他们(佤族)。”
讲起鸦片,当时澜沧有大片土地种植罂粟花,所产鸦片品质为最佳。石炳铭说,种植的鸦片,是当地百姓自己从印度引进推广。鸦片获利非常丰厚,“天天涨价”。甚至于当时的省政府也发鸦片财,由特货统运处供销鸦片。
除了鸦片,募乃土司领地内,还有一个很大的银厂。这座“募乃老银厂”,产量很大,是当时三大银厂之一,清乾隆时期最多员工有十几万人。不过,在石炳铭出生之前,这个银厂已被淘空,废弃在那里。“只剩下渣渣了,实际上也值钱,含有50%以上的铅,是战略物资。本来在土司领地,但完全自由买卖,谁有本事就拉去售卖。当时每天都有四五百匹驮马前来驮售,获利非常惊人。如果有商业头脑,把银厂管起来,收钱,收入将不得了。”
石炳铭的几个哥哥,外出读书陆续回来之后,也开始到缅甸、泰国等地从事国际贸易,贩卖进口来的洋货,也很赚钱,但收入总不及种植鸦片。
因为石炳铭的四哥在昆明读书时早逝,母亲为防意外,开始不准其外出念书,他升读中学的时间因此耽搁了四五年。这段时间,石炳铭主要跟随母亲做生意,生意范围包括鸦片和洋货,他负责记账。他们还开有制衣厂,制作的衣物卖给当地民族,也用衣物换取鸦片。
后来石炳铭去昆明读书,他的一个同乡朱云贵在学校被人殴打,他们70多个来自澜沧的同学为此打群架报复,事情搞大后,又不得不四处躲避,时间长达一个学年。那时石炳铭非常有钱,包下昆明景星街的一个滇菜馆,澜沧同学可随时前来就餐,时间长达半年。
三百挺机枪.民富土司强
募乃土司所辖区域实际并不大,石炳铭回忆,其中一块属地在竹塘乡朱塘乡应为竹塘乡有3000多户,一万余人,此外,还有大山乡等地,具体人数不详。据研究拉祜族和滇缅边疆历史的香港科技大学马健雄博士考证,募乃土司石玉清之所以成为“边陲三老”之一,不是因为他在王朝时代的显赫品级,而是因为石家三代人在清末至民国年间逐渐承担起来的“国家代理人”角色。这使他们能够游走于滇缅边疆的华人、佤人、拉祜人、傣人之间,穿梭于族群政治关系中,承担起棘手的、非明非暗的鸦片贸易中间人身份。他们还能够代表澜沧民间势力与政府讨价还价。
“当时一般百姓都很尊重土司,土司让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服从。”石炳铭说,有的土司比较凶恶,有的则很和善,石家土司对拉祜族算比较好的,“那时收门户钱(相当于人头税),有的土司收十元、八元,我家只收五角。”
石炳铭的说法也在学者方国瑜的《倮黑山旅行记》中得到证实:募乃土司石玉清是一位忠厚长者,深受人民爱戴,他很爱民,每户仅收门户钱五角,不许人民买卖土地,防止有钱的华人兼并田地;放高利贷更不许可。
在石炳铭1926年出生之前,募乃并不平静。“从我曾祖父开始,一直打仗,或者配合政府,或者和政府打,很频繁。1920年以前,几乎天天在打仗。1918年,拉祜族造反,包围县政府,打死很多人,石家接到求援后去救人,很成功。现在当地人还大都晓得这件事,有民谣歌颂:风一层层雨一层,边民造反谦糯城。石家土司来解救,打死多少造反人。”石炳铭说。
石炳铭母亲嫁到石家时,鸦片还不值钱,因战乱而无时间经营的一家人,收入主要靠门户钱。等到石炳铭记事起,虽然石家土司的辖地还是那么大,但因为种鸦片,已经变得相当有钱。“别的土司开始"改土归流"(改土司制为流官制 由政府委派),由政府控制,但我家和佤族在一起,他们控制不到。别的土司也没有种鸦片的优势,募乃的百姓也因此很有钱,民富土司强。”
募乃石姓土司的实力,从其军火数量上即可看出。石炳铭说,1930年代后期到1940年代前期,他家就有两三百挺机枪,还有小口径迫击炮,都是用鸦片换来的。
募乃石家土司与附近佤族的关系,颇为微妙。1939年,附近佤族劫走了募乃一个露天“(鸦片)烟会”集市的数十头牲口。石炳铭的二哥石炳麟即带了9人前去营救。具有猎(割)头传统的佤族非常凶悍,但因没有现代军火设备,而被石炳麟击败。佤族为此向石炳麟求和,佤族酋长还让出生不久的儿子拜其为义父。
“如果我二哥有政治头脑,好好利用与佤族的关系,那不得了。可惜他少年冲动,后来驻扎云南的中央军第五军军长邱清泉煽动他去占领班洪一个很大的银厂,结果我们与佤族发生冲突。”石炳铭认为,与佤族发生冲突,是他二哥一生人所犯的最大错误。
邱清泉想以垦殖团名义进驻班洪开发,结果石炳麟和萧臣良组织的三百人武装部队,遭到当地佤族的抵抗,经过数月僵持,邱清泉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后来解放时期,佤族也在关键时刻倒戈,给石炳麟等人致命的一击。
“如果二哥和佤族和平相处,他们会提供保护,别人轻易不敢动。结果却是,石炳麟部下有80%多是被佤族打死的,干部只逃了五个,其他人大都死了,受伤的人马上被割头。”
那场1950年发生在滇南阿佤山的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石炳铭说,石炳麟率领的三四千人军队,只剩下了四十几人。“我妈妈看不能打了,就交代我二哥:你们各逃生路。干部都分头逃了,石炳麟逃到泰北,妈妈萧二娣则带着剩下的人,向五六公里外的共军阵地缴械投降了。”
图为云南丽江木氏土司的木府建筑
土司风云都已成灰
接受萧二娣等人投降的部队,是原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的保安第九团,不过此时他们已经“戴上了五角星,变成解放军了”。
萧二娣等人并未受到太多非难,解放军甚至还派人给她们骑骡马,把他们押送移交,关在县政府。此时,募乃石系三家土司,大半家破人亡。“所幸当时邓小平下令不要对当地民族乱来,要宽大处理,效仿满清时候的政策,以怀柔为主,对上层土司优待。”石炳铭说,萧二娣是第一个被接到昆明的土司,住在国民政府原空军上校的别墅内,“不仅给房子住,生活上也给予照顾,给她团级待遇”。
萧二娣在与佤族及解放军激战时,石炳铭正在云南大学读文史系一年级。当时的信息条件,使他无法知晓家乡的一切。后来,他遇到一位从滇南回来的参加共产党的友人,告诉他云南全省就只剩募乃和耿马两地土司还在抵抗。“我想与母亲共生死。”石炳铭说,他去找系主任方国瑜办理休学手续,以“没钱了,回去弄点钱”的名义。
但当时战火四起,交通尚未恢复,石炳铭实际上无法回到募乃。待到1950年4月中,滇缅公路开放,他则和其他八人一起乘车去了缅甸,打算从缅甸折回募乃。此时陈赓的部队已经驻扎在昆明。
“从昆明到缅甸,一共九人,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其他都死了。”提及往事,石炳铭不胜唏嘘。他们刚一进缅甸,就险些被关进了难民营。石炳铭谎称自己是当地民族。他讲拉祜族语言,没人听得懂,因此蒙混过关。他请移民官喝酒,并用英语说,自己曾经逃难,现再度逃难过来,想回缅甸果敢邦的滚弄老家。移民官给他开了通行证,还派车送了他一程。
石炳铭很快得知二哥部队已瓦解,和母亲被俘的消息。当时云南耿马,还有不及3000人的效忠国民党部队,随着朝鲜战争不久后爆发,他们士气开始振作,美国人给他们提供补给,而国民党将领李弥也赶来缅泰北部收拾局面。
“当时缅甸边境,有二三百万云南外逃人员,通通自谋生路。”在泰北待了数年后,石炳铭于1961年随部队撤回台湾。母亲已经断了消息,他不敢通信,因为知道这样只会给母亲增加麻烦。
石炳铭的父亲石玉清早在1936年就过世了。募乃土司世袭给石炳铭的长兄石炳钧。解放后石炳钧与母亲一起留在了大陆,同住昆明的还有石炳钧和石炳麟的七八个孩子,母亲萧二娣的娘家人等。“母亲受到优待,一直到文革前,所有的云南土司都在昆明受到优待。文革时就不管了,方家等几个大土司都跳楼自杀了。我母亲在文革前过世,我的侄子们都不准上大学。”石炳铭说。
世袭募乃土司的石炳钧,则在昆明的军政大学读了三年书。后来被派去策反李弥部下的二弟石炳麟,反被石炳麟拉了过去。1961年,他与五弟石炳铭一同回到台湾,在“共谍”的指控阴影中,度过了余生,1980年代初病逝。
石炳铭现常奔波于两岸,在云南一住就是几个月。过往的风云都已成云烟,云南最后的募乃土司的故事,早在数十年前已经完结。(特约记者 韩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