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虎降龙记:陆荣廷将军生平(10)
被迫为匪,专与法兵为敌
又一次短暂的军人生涯——贫贱夫妻百事哀
——纪念陆荣廷将军诞辰150周年
著者:梁越
被迫为匪:专与法兵为敌
逃到水口村,开始了一段甜蜜的感情生活,从小无人关爱的陆特宋就像一只掉到了还剩一把半把米糠的容器的老鼠,幸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如果不是一件意外的变故,也许,陆特宋和谭夫人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许,这位后来威名赫赫的上将军不会走上纵横中越边关,专与法人为敌的人生道路。
这件事出自陆君田、苏书选先生的《陆荣廷传》里。水口村集市边上,一个静谧的傍晚,夕阳西下,买的或卖的都即将散场回家。陆特宋买了一块破边鱼,将禾草穿起,一摆一晃地提着走。毫无疑问,这是要回到他的草屋,和谭夫人一起做晚饭了。一片“破边鱼”,加上半斤村米白酒,也许就是水口村一个农民之家一天生活的最高享受了。看来,陆特宋的生活暂时稳定了下来,并呈现出自得其乐的好境况。可惜,就这个“破边鱼”竟也惹下大祸,终于使他被迫为匪,专与法人为敌。
中国的西南边疆,此时此刻,法国人的触角就像毒蜘蛛的触须一样无处不在。在北京大清国朝廊之上的衮衮诸公们的眼里,压根儿不知道有龙州水口村这样的地方,就算知道了,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认为这是极其蛮荒之地。法国人却不这么想,那时的法西兰帝国如日中天,国力与海上的日不落帝国——英国并驾齐驱,每一个法国人都以国家利益为至高的荣誉。尤其是在海外的法国人,无不以为帝国开疆辟土为荣。大清国的衮衮诸公们眼里不屑一顾的穷乡僻壤,法兰西帝国的骑士不仅看到了,而且他们手持着文明棍,身着白色高贵的西服的身影早已晃动其间。
这天,一个骑士西装齐整,正以极其高贵的神态走在水口村的街上,睥睨着这片或许即将属于法兰帝国海外属地的土地,偶尔也不屑地瞥一眼和野草一样卑贱的当地壮族土民,沉思着法兰西帝国势力蚕食孱弱的大清国边疆地域的宏图大略,却不经意地被一个叫陆特宋的大清草民碰了一下。最不能容忍的是,这个草民的手中的破边鱼的血滴竟然玷污了高贵的洁净的法兰西帝国骑士的西服。尽管此时尚未征服脚下的这方土地,骑士的征服者心态已断难忍受这种行为,骑士的荣誉、自尊心和尊严不容有丝毫侵犯。这位骑士先生当即爆跳如雷,大吼一声,对草民陆特宋举棍便打。陆特宋不是不知道法国人的厉害,在龙州打死法国狗的教训使他抱头就逃。可是骑士先生紧追不舍,陆特宋跑到船上,骑士也追到船上,仍对着大清草民陆特宋劈头盖脸狠打。陆特宋退无可退,不由得跺脚大怒,使尽平生力气把这位法兰西帝国的高贵骑士一脚踹倒,推下河里,拿起船杆就捅。可怜,这位骑士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为法兰西帝国海外扩张事业付出了生命。这个自认为高贵的灵魂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就不见了。
前次仅打死了法国的一条狗,被迫亡命水口村,这次却是实实在在杀了法国人,陆特宋连忙飞跑上山。法人当然不可能善罢干休,逼着当地官府要人,陆特宋只好终日躲在山上,穷思苦想生活的出路,最后,他想明白了,干脆“做红”。当地的壮语,“做红”就是当绿林好汉。他横下一条心:不抢中国人,不抢越南穷苦百姓,专和法人为敌。他在离水口村两里多地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天然岩洞——那贯。这里作为他“做红”的前出基地。于是,中越边境的崇山峻岭之间,尤其是在越南伏和至广渊一带,不时出现陆特宋的健壮的如猿如虎的身影,有时砍柴出售,有时抢劫商队和富户、袭击法人。
一个专与法人为敌的大盗——陆特宋名头渐响,陆续有了追随者。水口村的草根农民闭亚一和哥四,邻近峒桂村的韦老曲(后改大名韦荣昌)都慕名入伙。峒桂村对岸就是越南,越南草根青年十余人也加入了陆特宋的山头,“山寨”一时有了兴旺的气象。谭夫人虽是女流,也尽自己的能力帮着陆特宋为首的法外之徒。
有了人马,尽管手中的武器只有马刀铁尺之类,陆特宋便策划袭击法国人管理的一个市场。第一次的主动出击竟然得手了,打死了法国人管理这个商场的头目和他手下的几个士兵,缴获几枝洋枪。有了枪,胆更壮了。陆特宋一伙要闹更大的动静,准备对“鬼屯”下手。“鬼屯”是中越当地百姓对法国人兵营的叫法。
不过,洗劫商场事件使法国人早有了警惕,正当陆特宋一伙潜伏在近“鬼屯”不远一个岩洞里,准备夜幕降临时进攻抢劫“鬼屯”的武器和物品时,意外发生了。法军士兵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岩洞包围过去,开始进攻了。陆特宋率众兄弟拼死抵抗,幸好洞狭窄,法人兵力再多,也无法施展。双方洞内洞外互相射击。后来,看到子弹不多了,陆特宋连忙喊停,示意众兄弟把尿撒到棉被上,将湿棉被挡住洞口,这样,法兵的枪弹也打不进来,“扑扑”闷响。夜幕完全降临,法兵也不敢贸然进洞,也停止了射击,法国人很精明,等到天亮,这一伙胆敢挑战法兰西帝国尊严的狂徒就只有彻底覆灭的下场。但大出他们意外的是,陆特宋等人悄悄地移开了棉被,突然一齐呐喊,向法人冲杀,趁法兵慌成一团,全部冲出洞口,消失在沉沉夜幕之中。
这一事件之后,陆特宋领教了法兵的强大,暂时不再做敢于攻打法国兵营的举动。法人也认为不能逼着这个胆大包天的陆特宋再干出令人难以想像的事。一时,双方相安无事。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直到一个驻水口关的清军管带看上了胆大过天的陆特宋,让陆特宋重新穿上了大清国军队的制服,于是陆特宋才能重新直起腰来堂堂正正走在水口村的街上。
又一次短暂的军人生涯:贫贱夫妻百事哀
水口关位于龙州县水口镇水口河(在越南境内称高平河)与峒桂河合流处,距龙州县城30公里。地处县境中南部盆地内,与走向西北的水口河河谷平原相连。水口河沿其右岸石峰山脚流向县城,左岸则是数公里宽的河谷平原,这种地形条件一直延续到水口河上游越南北部山区的牧马河与巴望河两岸。水口清初建关。早在清乾隆九年(1744年)水口关已奉准开关通商,是中越之间最早通商的口岸及互市贸易点。关口两侧群峰耸峙,地势险要。越南是大清的属国,大清和越南在此山水相连,村落相接,鸡犬之声相闻,更由于边界两侧的原住民都是壮族,语言民俗相通,边民来往十分密切。水口关有200多户人家,与越南水陆相通,此地三日逢圩,每到圩日大清和越南的边民从水陆云集水口旧街,热闹非凡。
驻水口关的清军军官程武英,宁明人。一说是把总,武官末级;一说是参将。但其人的职守在各种资料中的论述却是清楚的,就是程武英总管水口、下冻、布局、科甲几个地方的关卡,主管抽税纳捐,还主管民间的山场、田地的纠纷的判决。这么说,程武英的级别应在管带上下。把总太低,参将又太高。此时的陆特宋已小有名气,成了水口一带边民们不时议论的人物。程武英从属下士兵的议论和平时的查颜观色中也认为陆特宋是个可用之人。陆特宋流落异乡,早已不是当年刚走出武缘山村的少数民族少年了。他见多识广,会说壮话、官话(桂柳话)、白话(粤语),还有行劫杀番鬼(法人)的经历,在一般的农村青年里甚至成了崇拜的对象。程武英就主动招陆特宋当了亲兵,还配给他一枝枪。陆特宋似乎对枪天生有缘,自从黄叔传他枪法,他每一摆弄枪,就几乎弹不虚发。程武英不仅给了他枪,还提供了充足的子弹,这使陆特宋心花怒发。练枪、射鸟兽,枪法竟越来越神。
有关陆荣廷将军枪法神技在民间传说无数,至今在其家乡广西武鸣一带野老村夫们仍津津乐道。在这里仅举两例有文献出处的记载。
一例出自陆荣廷旧交胡姓士绅儿子胡明树在1960年的自述,他说,他的父亲有一次去会见陆荣廷,在座的有人问陆:“督军大人,这树上有一只鸟,试一试枪法好吗?”“哪里?”陆荣廷要来了一枝步枪,向着那人指给他看的树上瞄准,枪声响处小鸟掉了下来。胡明树还听与陆同时代的教育界人士说过,陆荣廷喜欢在人前表现枪法,有一次是在船上,有人请陆表现枪法,他就叫那人拿一铜板站在船头,让他试,但那人不敢拿。陆荣廷干脆就叫他几岁大的儿子用两个手指头拿着一个铜板站在船头,他就在船中“嘭”地一枪把铜板打进了河里。
另一例可信程度更高。出自卓锦瑚先生口述。
当时陆荣廷将军已就任了广西都督,第一次巡视左江经过宁明,卓锦瑚任营长在当地驻防,随护着陆将军到镇南关。法国“七画”军官(卓锦瑚先生说似乎是安南总督,或次于总督的某官)约期会见陆将军。主客相见,在关内行走游览一番。“七画”军官提出进行射击比赛。陆将军同意,并提出打二百米距离,五发为准,用丝线系法国银元五枚,一字平列,悬挂在关内左侧一株大榕树的杈枝上。两人互让一番,“七画”执意让陆将军先来。陆将军提九响毛瑟枪立射,连打五发,第一和第四发命中,把银元打飞。手下人补上两枚之后,“七画”上场,但五发都不中。卓锦瑚先生说,比赛算是陆将军胜了,但是陆五发仅中两发,和他往常的百发百中出入太大,可能是有意谦让几分,给客人留点余地。宴罢客散,陆将军和身边随从闲聊,很幽默地说:“中法战后,黑旗将军刘永福打出了威名,三岁孩童都知道‘刘二打番鬼’这句话。今天,你们看见谁又在打番鬼吗?而且不止中国人在打番鬼,连番鬼也在打番鬼呢!”法国银元,面上有人像,打银元,就是打番鬼。陆将军一席话,让随从们哈哈大笑。
程武英很喜欢一表人才,为人机灵忠厚的陆特宋,把他视为心腹,每次返宁明的家中,都让陆特宋跟随护卫,由于职权较重,涉及管理面大,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尽量发子弹给陆特宋,鼓励陆特宋练枪,以至于陆特宋日后成了百发百中的枪神。
陆荣廷将军成为神枪手,为他将来统领众人,为将为帅垫定了基础。其枪法肇于黄晚的叔父,而成于程武英。程武英是他生命中又一个重要的贵人。
在《陆荣廷传》中,还记载了这样的故事,书中是这样记述的:
倒袁之役,陆张义旗之后,巡军至某地,乘坐电船,正在鼓轮前进,忽见岸上有一妇女,挑着两个盛酒竹筒,走起路来,左右摇摆,目标玲珑,不觉手痒起来,便举枪瞄准那摇摆的竹筒,砰地一声,果然命中,吓得那妇人,没命奔跑。陆将军便命电船泊靠岸边,掏出五块银币着个勤务兵飞跑上岸想赔还损失。可是女人募地闻枪,以为祸从天降,就连滚带爬地向前逃命,不料跑得愈急,后面的勤务兵追得愈紧,终于被赶上了,勤务兵对她说:“我们老帅高兴试枪,打坏你的东西,现在偿给你五块钱,对不住大嫂!”妇人笑纳。
有一次,陆荣廷喜宴宾客,正当酒酣耳热之际,有人提议要欣赏陆氏枪法,陆慨然应允,他叫一名卫士,手拿扇子,站在离约三百米远的衙门箭道上,背向立定,高举扇子,陆氏举枪瞄准,客人们几乎屏息呼吸,为这个卫士的脑袋担心,只听枪声响了,卫兵笑嘻嘻的拿扇子回来,大家看看,扇子穿了个弹洞,各人咋舌。
还有的说,陆荣廷骑在马上,一面走马,一面用驳壳枪连射马路边的电线杆,一杆一杆的给他打中。有的人说鹞鹰飞过头顶,他可以一枪打下等等。
这样的传说,至今在陆荣廷将军的家乡广西武鸣县一带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层出不穷。早年的陆荣廷将军对清军军官程武英是相当感激的,以至于日后升了清军帮统(相当于团长),听闻程武英这位老长官赋闲在家,境况不好,还专门到宁明看望他。程武英起初不明情况,惶恐之下,让自己的夫人出来接待,谎称自己不在家。陆将军对程夫人执礼甚恭,对见不到老长官表示十分怅惘,约定次日再来。
程武英遂于次日殷切接待陆将军。陆将军此时虽贵为在职帮统,一见这位管带级的赋闲军官,立时行了一个清军中下属见上司礼。寒喧之后,陆将军得知老长官赋闲之后家境凄凉,不仅有两老需要赡养,还有老妻孤孙需要抚养。当即赠老长官一笔金银养家,并征得程的同意,带回他的孤孙,让他跟自己的长子一同上学。事后,程武英十分感激,逢人便说陆将军的高谊。陆将军顾念旧恩之名遂传闻远近。
就在为程武英当护兵的三四年里,陆特宋正式和谭夫人结了婚。谭夫人的前夫黎阿怒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陆的胆大过天不仅小有名气,而且手里还有枪。最重要的是,谭夫人爱的是陆特宋英雄义气,而不是黎阿怒那样的村夫。这样的舒心日子直到程武英调防,陆特宋不愿离开谭夫人跟去才告结束。
又一次短暂的军人生涯结束了。由于陆特宋是外来人,不像本地农户有家传田地,一时生活陷于没有着落的境地,生活窘迫之至,陆特宋不得不重新当上了“罗宾汉”。
这是一段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日子。谭夫人后来对身边人自述:“我和荣廷结婚初时很穷苦,还是住在岸边那间茅屋里,白天我上山砍柴,晚上他出去做‘红’(指行劫)。夫妇俩只有两条裤,我的日穿夜洗,他的日洗夜穿,有时他出去也空手回来。有一天,家里没米,他去当红也没得钱回来,眼看挨饿了。我便叫他去我娘家拿米回来,可他不慎在归途中把那包米通通倒泻到沙滩里,结果只得勒紧裤带饿了一顿……”
毕竟身怀枪法绝技,又勇武过人,生活无论如何困顿,有领袖天才、任侠仗义的陆特宋还是成了水口村一带底层草根青年的中心人物。穷则思变,不久以后,陆特宋秘密加入了民间草根阶层的反清组织“三点会”。
(郑重声明:本系列文章所参考文献资料出处在连载结束后将一一列出,感谢文献资料撰写者的重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