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雨潇。夜静无声,难于入眠,披衣秉灯,闲读古书。忽而翻到黄庭坚的《宜州家乘》,颇有兴趣地读了下去。没想到,竟一发不可收拾,直至凌晨。拉开窗帘,依然蒙蒙。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别称黄山谷、黄九。洪州分宁人。也许是因为和他是同乡的缘故,读着读着,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看到他晚年生活的颠沛流离,感慨不已。
五十岁以前,黄庭坚的生活,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二十三岁中进士,年少得志,春机勃发,踏上仕途。从汝县尉做起,官至中书舍人。然而从宋哲宗亲政开始,他的生活就离不开“流放”二字了。
先前,他和司马光、吕公著等稳健派成员一起,纂修《神宗实录》,因文中写有“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的文字,讥讽神宗的治河措施。被哲宗抓住把柄,逐出朝廷。实际上政治方面的原因,是因为哲宗继位时,年仅十岁,由高太后主政,因不满这些大臣们对他的不恭,而怀恨在心。这一次也就不放过了。
在哲宗主政的第二年,他先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三年后,为避亲嫌,又移戎州。涪州、黔州、戎州都在现在的四川境内。他在这儿度过了整整六年。如果流放发生在更早一些,这六年也就没什么,但这已是接近知天命之年,留给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在他五十六岁那年,宋微宗继位。黄庭坚遇赦放还,在荆南等待朝廷的重新启用。他对这位皇帝抱有很大的期望。在回故乡途中,路经岳阳,在那座名闻天下的楼上,他兴致勃勃,挥笔写下: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预关;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可他的这一笑,声音还没有传出多远,就由笑而泣了。在他受令,领太平州事的第九天,风云突变,再次被政敌参奏。说他在《江陵府承天禅院塔记》中,有“兴灾谤国”之嫌,再次被免职,放逐到宜州(今广西宜山)。于是,就有了这本《宜州家乘》。
这本书记述了在黄庭坚晚年最后的时光里,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用极平淡的笔调,描绘了一个与世无争的文人的家居生活和精神世界。
应该说,在这个远离京都的边远小城,又是一个被监管的人,受到的待遇是极其恶劣的。当朝不准他住在城内或寺院,而只能栖身于一个破旧的房舍。风吹雨打自不别说,就连饮食也十分困难。
然而,老病垂暮的黄庭坚,却遇惊不变,坦然处之。其境界之高,的确让人倍生敬佩。随便翻到书中的那一段,他的记述都是一样,内心的表现,非常宁静平和。
“十一日,庚辰。从元明步出小南门,西入慈恩寺。又西入香社寺,乃折而东,入植福寺,略龙水乡而归。”拜访友人,下棋品茗,作诗悟禅,领略自然……黄庭坚反而获得了极大的精神自由。
远离了故乡,也就远离了离情;远离了城市,也就远离了喧哗;远离了官场,也就远离了是非。陶渊明不是早就有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能何尔,心远地自偏。
临济宗黄龙派祖新禅师曾解一禅案,他说道:“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山头自然凉。”是呀,面对这纷争异常的世界,面对这跌跌宕宕的功名,面对这人生的烦恼沮丧,给自己留出一片洁净的天空,是多么地让人向往。黄庭坚在这刻,完全做到了。
在流放生活的第十年,他在《自题书卷后》中,深怀感触地写到:“虽上风伴雨,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可不堪其忧耶?”本是农家人,本是清寒家,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呢?
“(八月)二十八日,壬辰。小雨,颇为清润……”这是此书的最后一段。但,这是否也是黄庭坚先生留给人间的最后的墨宝呢?九月,他在身边没有一个弟子的情况下,病魔缠身,在萧萧暮秋中,驾鹤归去。
一个当时和苏轼齐名,并称“苏黄”的诗人;一个当时和米芾、苏轼、蔡襄齐名,并称“宋四家”的书法家──奇才黄庭坚,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但,在这寂静的清晨,轻轻合上这本薄薄的书,我,依然深切地缅怀着这位品格高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