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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范武才就不觉得师生告别老套了。
下午三点,隆老师家,一间不足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居室。
隆庆庚已经年逾七十,曾经是这所师范大学的副校长、文学院教授,现返聘为文学院的研究生导师,带有七名硕士、五名博士。
范武才、欧阳青以及大师姐李铣妹、二师姐何云霞按时来到隆老师家。他们是隆庆庚返聘几年后重新带的第一届硕士生,04级06届。短短两年,时光转瞬即逝。
隆老师一头银发,精神矍铄,正端坐在书桌边的太师椅上,一如以往。范武才等四人散坐于沙发上,师母则在厨房里忙碌着。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们就要毕业了。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跟你们聊一聊天,再一起吃个告别晚餐。”隆庆庚说,“你们可以把今天的谈话当成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但我没让你们带笔记,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用笔记不如用心记。”
隆老师声音洪亮,意思表达很到位:“这节课不在教室上,不在报告厅上,不在我办公室上,而是在家里上,原因在于:今天我要讲的内容已经超出了教学大纲的范畴,并不适合在公共场合说教。但是,今天的话对你们将来的职业选择、事业发展,或许会有些参考价值。以前每届研究生毕业前夕,我都会跟他们做过类似的交谈,这几年停顿了,但现在要重新搞起来。”
师门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这么一句话,‘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你们有谁还记得这话出自什么地方?”隆老师突然发问。这是他惯用的一种教学形式,这样容易形成师生互动。
“应该出自《史记.李斯列传》,记得您以前说过。”范武才回答。一说到李斯,他好像有点明白今天谈话的意图了。
“没错,这话出自秦朝宰相李斯之口。记得去年我给你们上古典文献课的时候,说起过李斯这个人。他的《谏逐客书》了不得,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纠正了秦王赢政人才政策的错误,为秦国统一六国奠定了基础。《谏逐客书》后来成为名作,入选《古文观止》,我还要求你们背诵来着。不过,今天我要跟你们谈的不是他的《谏逐客书》,不是他给秦始皇出的焚书坑儒的馊主意,也不是他后来被腰斩于咸阳的悲惨下场,而是他发迹前的人生观、价值观。”
隆老师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继续说:“几千年的中国古代史,只有一个时期最让我欣赏,那就是战国;战国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最让我佩服,那就是李斯;李斯的一生,只有一句话——不对,应该是两句——最让我欣赏,那就是:‘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一个文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现在看来几乎是惊世骇俗的。事实上,在往后的几千年里,中国文人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直到今天。
“李斯是战国末年楚国上蔡人,年轻时候在地方当小吏,受尽了屈辱。此人出身贫寒,从来不安于现状,而是敲尖了脑袋往上爬。有一天,他偶然发现厕所中的老鼠,吃的是污秽粪便,还因为人和狗的惊扰一辈子胆战心惊,东躲西藏;而仓库中的老鼠,吃的是大米小麦,住在宽敞舒适的屋檐下,一辈子衣食无忧,舒适安逸。李斯突然间醒悟:在鼠的世界里,原来也有高低贵贱,何况乎人?于是发出‘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的感叹,决心向仓鼠学习,换个活法。
“后来,李斯来到了楚国的兰陵,那里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那就是当时最著名的大儒——荀况。荀子本是赵国人,游学于齐、楚等地,招徒讲学。当时,齐国有一个人才齐聚,学术氛围浓厚,言论自由、百家争鸣的地方,叫做稷下学宫。能在稷下学宫高谈阔论者,都不是等闲之辈;能有幸担任学宫祭酒——也就是领袖的,更是高人一等。而史书记载,荀子‘三为祭酒焉’,可见荀子的厉害。后来,楚国春申君盛情邀请荀子到楚国的兰陵担任县令,各国有识之士慕名而来,兰陵一度成为当时学人仰慕的重镇,盛极一时。李斯仰慕荀子,也来到了兰陵。”
隆老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李斯后来成荀子的学生。很快他就发现,荀子的门徒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当时各国的能人志士,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韩国的‘留学生’韩非,他后来成为先秦时期法家的集大成者,声名显赫。”
说到这里,隆庆庚停下来,发问道:“对了,这里有一个问题:荀子是先秦时期儒家的重要代表,韩非子、李斯跟荀子学艺,理论上也应该属于儒家,但是为什么后来却成了法家人物呢?你们有什么看法?”
正襟危坐的大师姐李铣妹首先回答:“隆老师,我觉得这可能跟韩非子、李斯个人的喜好有关吧。师从哪一家,不一定就非得是哪一家的人物。韩非子、李斯可能觉得儒家的理论不适合战国后期的形势,最终才扬弃了儒家,转向法家。”
二师姐何云霞也附和道:“我觉得也是。当时秦国已有统一六国之心,六国也早已不像春秋时期那样讲究所谓‘仁义’了,能攻城略地灭亡他国的,决不会手软。所以,儒家的理论并不适合这个时期。韩非子、李斯等人扬弃儒家,最终脱儒入法,这是必然的。”
范武才默不作声, 两位师姐所说的,也正是他想说的。
“刚才你们说的,都对,但都没有切中要害。‘扬弃’二字用得很好,但是,究竟扬弃什么?这里头大有讲究。”隆老师解释说,“其实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们没有看出来。荀子是儒家代表,当然继承了孔子、孟子的衣钵,提倡仁政、礼义之类,但是他有一个最闪光的思想,那就是认为人性本恶,这和孔孟的‘性善论’是截然相反的,和后来韩非子的‘性私论’却很有相通之处。事实上,韩非子、李斯接受了荀子的‘性恶论’,放弃了不合时宜的仁、义、礼、智、信之说,这才是你们所说的扬弃。”
说到关键地方,隆老师思维活跃,神情激越:“有人认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有人认为人性是邪恶的、自私的,则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大不相同,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也会相差十万八千里。从人性角度上说,荀子已经不是儒家,而是法家的代表。韩非子、李斯等人脱儒入法,正是根源于他们老师的性恶论。
“所以我一直强调,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一定要端正自己的人性观,真正认识人性的真相。人性论是一种本体论,不深刻了解人性,你不要研究哲学,不要研究文学,不要研究历史,否则很难成为最一流的哲学家、文学家或历史学家。——你们就要毕业了,我也希望你们能端正自己的人性观,树立正确的人生态度。
“我隆庆庚不喜欢说教,我知道那是没用的。你们也都不小了,我只是提供一种态度,采不采纳,你们应该学会选择。”隆老师终于将本次谈话引入关键阶段,“我所提倡的人性观,跟现在的主流人性观不太一样——跟古人李斯却大同小异。”
“李斯后来学有所成,向荀子告别——就好像你们现在要跟我辞别一样,然后说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我听说,时不我待,当今‘国际’局势风云变幻,秦王有吞并六国之心,这是布衣之士博取功名的大好时机。一介文人,久处卑贱之位却没有什么破解之道,最终只能受制于人。‘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没有比卑贱、穷困更悲哀的了,一个文人自己很穷酸却口口声声‘非世而恶利’,谈什么‘安贫乐道’,这不是一个士人应有的态度。”
隆老师滔滔不绝,显示出他思维的活跃:“我一直认为,整篇《史记.李斯列传》的精华就在这里,这也是整部《史记》最闪光的地方之一。李斯抨击某些文人过于清高,穷困却‘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坐而论道,空言误国。我认为他抨击得对。直到今天,中国文人的穷酸性格就未曾改变过。放眼当今文人阶层,务实的有几个?实干的有几个?富裕的有几个?经常出入高级场所,住豪宅、开名车的,究竟又有几个?据我所知,多数人都位居中产阶级的中下游,有些书呆子离开了科研领域,连自己都养不活。这难道是知识分子应有的形象吗?
“我是一名正统的高校学者,一名教学、科研工作者,似乎应该带头‘耐得住寂寞’、‘安贫乐道’,今天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会让你们感到很诧异。但是,如果你们了解人性真相,就会理解我今天这番话的内涵。人性是自我的,人主观上都是为自己而生存,但是客观上他必须服务于他人,才能换取安身立命的财富。一个人,首先必须服务于人,实现他的社会价值,然后才能实现自我价值。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历来都比较穷酸,为什么会这样?我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有两个:一是传统知识分子崇尚所谓的知足常乐、安贫乐道,逆人性而动;二是缺乏市场眼光,不懂得务实的道理。所谓的‘知足常乐’、‘安贫乐道’,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毒害实在太深,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无能、不思进取的代名词。我并不反对安贫乐道,有些工作确实需要有人耐得住寂寞,清心寡欲,狠下功夫。但‘清心寡欲’本身是不合乎人性的,除非通过‘清心寡欲’能实现个人价值。这方面,以学术研究为典型,但据我所知,一些学者的研究工作没有任何价值,比如某些教授花了很大精力写成一篇论文、一部著作,但是发表出来后没人看、没人用,最终积压下来年复一年。如此,你说你对社会贡献大、应该拿高薪,那是不能说服人的。
“我希望你们能学一学古人李斯,学他的务实精神和积极入世的态度,这种精神和态度是建立在‘性恶论’或‘性私论’基础上的。现在国家在发展,需要各方面人才。无论将来你们走到哪里、从事什么工作,我都希望你们能记住一点:千万不要走传统文人的老路,不要消极避世,更不要一身的穷酸气。这一点,是我最担心的。如果你们真有本事,就应该学以致用大干一场,把知识转化为粮食。你只有为社会创造了尽可能多的财富,社会才会回报于你。过穷酸日子不符合人性,你们的父母也不希望你们过苦日子。从某种程度上说,穷酸是可耻的,传统文人应该革了自己的命,颠覆遭人耻笑的旧形象。”
范武才终于明白隆老师的用意,显然老爷子已经预感到即将投身江湖的这几个徒子徒孙,日后一定会遇见种种难题。在他们上路之前,先给他们打一个预防针。
有人说,一流的大学要有一流的大师。隆庆庚是不是大师,可以商榷,但至少他有思想,有忧患意识和责任感。成大事者,不谋于众,有时候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些特立独行的人往往掌握着事实的真相。这样的人在中国教育界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还有人说,Q师大越来越不成了,一年不如一年,但范武才相信,只要还有隆庆庚这样的老爷子坐镇,想必不会没落到哪里。
“现在年轻人就业难,就业后问题仍然不少。唉,假如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咱这个社会就进步喽。”隆老师把话说完,突然有了倦意,斜靠在太师椅上不再说话。
范武才等四人面面相觑。
这番谈话,非比寻常。这是两年来他们听到的最不一样的课,这课的价值究竟几何,范武才此时还不明白。几年之后,当他步入社会,开始千方百计养活自己,整天忙碌着为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孩子而奋斗的时候,终于刻苦铭心地理解了隆庆庚的良苦用心。当然那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