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的思绪
——写给一位壮族母亲和她的村庄
多年后的今天,再听韩宝仪《无奈的思绪》,心里比儿时多了许多感触。一年加一年的情感积累,对记忆里的一首歌、一件物、一个人乃至一个村子平添许多思绪。
我9岁前一直在村子里生活。在一个个晴朗的日子里,村里一帮大小孩与小小孩子聚在一起玩。村南有一小片空地,裸露着黄土,在地上挖个勺状的小坑,砍来几根短棒,分人马,游戏就开始了。一天天地玩,干燥的地面就起了灰,玩得起劲时尘土飞扬。空地周边是高高的竹丛和几棵木菠萝,竹丛晴翠晴翠,在竹阴下面玩很凉爽。仰头望天空时,阳光从细密细密的竹叶缝隙透过,明亮闪耀;阳光又一丝丝地射在地上,成了一点点光斑。于是我识字后,每次读到“光阴”一词,就会联想到村南空地上那片竹阴和光斑,我觉得这就是“光阴”。
但那时我还没读书,太小,游戏时大小孩都不喜欢要我这样的小小孩,于是一帮小小孩就在旁边看。每个小小孩都有一个或几个哥哥,看到自己的哥哥玩胜了,就骄傲地向身边的其他小小孩翘起头。我亲哥堂哥也不少,一个哥输了,还有另一个哥胜,我也和别人一样永远都在骄傲。每一个人都骄傲,到头来还是没赚头,有的小伙伴不服,说我阿爸会打砖砌房子我阿爸最能干,有的说我三哥最能爬树又会找鸟窝放夹套……我站起来大声说我阿爹的契爷在崇左当警察!小伙伴都不说话了,只有我威风地站着,收获他们羡慕的目光。
这时有小朋友说,我家靠近阿倔的家,天天听他开录放机唱歌,啍!说完很他骄傲。但所有人都不服,每个都说我家也近阿倔的家,也能听他开机。
阿倔是村里的青年,就在我家隔壁。村子是个新村,十年前刚从旧村分出来,就四十户人家,八分钟可以横穿全村,五分钟可以纵贯全寨。整齐致密的房屋布局里,阿倔家居于中央,自然是有许多人家与他相近。他家有一台录放机,是当时全村里唯一的一台。这是非常令人羡慕的,就连作为他邻居也是一种骄傲。阿倔其实不倔,待人和气,他不跟小孩子们玩,但小孩去找他开机放歌时,他总会放一小会儿满足一下要求。当然,不能无限满足,那时候村里还没电,阿倔用干电池开机。那干电池很花钱,阿倔用完了舍不得扔,积得一小堆,选那些没有渗浆的拿到太阳下晒,晒过后又能用一小会。但机子放出来的声音,女声会变成老人的声音。阿倔的那些朋友则不行,他们会不耐烦地赶人,还会拿出录放机吓唬:“再不走,把你录进去!”吓得小伙伴们一哄而散。那时村里的小伙伴和一些老人都认为,录放机能把人“录”进去,也就是把人关到那个小小的录音机里去。我就曾亲耳听见村里的一个青年在录放机里头说话——那么小小的一个录放机,塞一个大活人进去,一定很痛苦很痛苦。
我那时候不懂汉语,太奶奶教的土话童谣我能懂,但听不懂阿倔放的歌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没对没错地跟着乱哼哼。我记得阿倔老是放一首歌,里头有一个女声很美丽很婉转地唱“……思——绪——”这个婉转的女声,一直记忆很深刻很深刻,像个印,印在了我的心里头,跟村南的那片“光阴”一样,多年都不曾忘记。
太奶奶一听到阿倔开机放歌就皱起眉:“嘭嘭嚓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太奶奶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是她那年代的当地女歌王,但从没读过书,不懂汉语。她那个年代,整个村的人都没读过书,只知道用土话来交流、唱歌。我知道父亲一定能听得懂那些歌,父亲很有文化,只可惜他从来没呆在家里听那些歌。父亲在我印象中一直很陌生,长年不在家,今天在很远的一个地方当老师,过了一段时间又去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当学生。他偶尔回家,只抱抱孩子们,教大哥大姐要听妈妈的话帮家里干活,又听听二哥读书,教教字,呆两三天又走了。
二哥很有天赋,刚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拿来一些砖头一样厚厚的书本给他读,还要求他把书里头的优美词句都背下来。从那时候起,二哥就很少去外面疯了,整天读那些厚厚的书。夜幕降临的时候,母亲还舍得花费昂贵的煤油,专点一盏灯给二哥读书。二哥读一会又合上书,摇头晃脑地背诵:“词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背到得意时他还会学着父亲用“桂林音”:“词爷:艮艮锵杠动瑟谁,琅发——淘根应宏!…….”
以前隔壁的放音机一响起,二哥就会笑:“嘻嘻,阿倔又要‘思——绪——’了”,但现在他现在越讨厌阿倔“思——绪——”了。有一晚上二哥在读书,隔壁又传来了歌声:
咚——嚓——
咚——嚓——
孤单独自在夜里
身边掠过茫茫的风雨
心里的凄迷
只剩模糊和迷离
风不停吹过去
雨洒落我心底
只有平添无奈的思——绪——
……
二哥摔下书本,跑到院里硬起小脖子冲隔壁喊:“阿倔,你这个散仔!”一向羡慕二哥受父亲宠爱的大哥和大姐就乐了:“大宝(指二哥)生气啦,大宝生气啦。”
我母亲就去找阿倔的母亲:“我家孩子要看书,叫你们阿倔小声点吧?”于是声音就低下去了,过一会没声音了。二哥依然忿忿不已:“这个散仔,这个散仔!”
阿倔确实像“散仔”,尽管阿倔孝敬母亲,和气待人,但他爱穿花格子衫,爱听一些“嘭嘭嚓嚓”的汉语歌曲,他还爱吹口哨,而且,他居然留着一头中分发。更为严重的是,我们发现他在卧室里贴着一些画,画里是一个个露出半个白花花乳房的女郎——在当时,这还得了!简直可以去警察叔叔那里告他流氓罪了。
每天母亲早早就下地去了,有煮好的粥给我们当早餐。我喝了粥就去找伙伴玩,玩累了就跑回家,用竹勺从陶盆里舀一碗玉米粥,撒一缕盐进去捞一下仰脖喝了,喝饱了再拍拍屁股去玩,长得稍大后还能帮母亲照看妹妹。那时候养一个小孩比养一头牲畜还简单,不用人喂,不用人看,粗放式生长,每天的成本是几碗捞了盐的稀粥。
我们后门的老大爷故意吓我母亲:“你供你丈夫去外面,将来他发达了,就丢下你们婆娘孩子不回来了!”
母亲从此劳累加忧郁。有时还打孩子,但也不是无故打的,因为我们总是贪玩忘了喂猪,她操劳一天回来后看见猪在栏里饿得直叫唤,就生气。二哥受了委屈就会跑到村边的牛栏,用粉笔在栏门口写一些诗词,讽刺母亲的“狠毒”,母亲在清早去牵牛就会看到那些诗词。母亲看了诗词难过又高兴,她会跟人家夸二哥聪明,小小年纪能写诗。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初还在旧村时,父亲与村里的村花有深深的恋爱,但出于宗族势力考虑,太奶奶非要父亲娶宗族背景庞大的母亲。为了达到这目的,太奶奶还装病装死想方设法逼父亲。最终是,爱慕父亲的母亲,得到了她一厢情愿的婚姻。
在太奶奶那一代,村里并没有宗族势力争斗,人们只知恬然耕织,只知山歌往来。但是到了奶奶与父亲那一代,社会制度把人分成了许多等级,某个等级的人只要高兴就可以污辱、揪斗另一个等级的人,什么四类分子、五类分子,混乱不堪,荒唐至极。在混乱里,有宗族关系的人团结起来互相保护,因此大宗族的人处境相对安全。而我的父亲,因为太爷爷家境颇好而处于不利的等级,虽四处托情免于“地主子弟”的身份,仍被定为“富农子弟”。太爷爷早逝,爷爷逃离村子,太奶奶和奶奶渴望有个势力依靠,伯父、父亲和叔叔们的婚姻就全都因此作出牺牲。奶奶还让父亲去认大队长为干儿子,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得到了大队长爷爷的不少庇护。
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隔壁的歌声不再响起了。原因有两个,前一个是阿倔去邻镇打工了,后一个是阿倔在那里的小煤矿崩塌事故中遇难了。再过不久,我太奶奶谢逝了。在不长的时间里,身边有两个人相继死去,我开始对死亡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恐惧随着新生活的开始而渐渐淡去。我二年级的时候,父亲把我们接到政府跟他生活、读书。不久又买来一台录放机,本意是给哥哥姐姐们学英语。但大哥只喜欢听歌,他利用负责买菜的机会“省”下一些钱,买了我们家历史上第一盒原音磁带,就是阿倔经常放的那盒韩宝仪专辑,那里头有个婉转悠扬的女声“无奈的思——绪——”。
父亲的人生是不停进取的一生。由于感情的伤痕需要某种方式去淡忘,也由于“富农子弟”的身份曾经令他失去了太多机会,父亲在政策改革后努力地寻找当初应该获得的一切。只是苦了母亲,独自留守家里,默默劳作,除了种好责任田还开垦了许多荒地。
大半辈子过去了,尽管父亲与母亲小吵大吵地一路走过来,但父亲从未背叛母亲,一直保持着一个正洁男人的品质。大哥二哥都在城里安了家,分别接父亲母亲过去。但母亲长期一个人生活在农村,城市的繁华与陌生让她无所适从,不停地往老家跑,跑回老家又只有面对满屋的冷清。只有老家及周边各地的歌坡开始的时候,母亲才找到快乐,她会每一次歌坡都不落地赶去对歌。当年太奶奶教给她的山歌,母亲一直没有机会唱给父亲听。现在老了,只剩下回忆了,母亲只能通过回忆来安慰自己这一生似乎得到了却从未得到的爱情。而她的这些快乐,在我看来是多么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