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学角度试论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和传布
游汝杰
关于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和传布问题历来争议纷纷。近几十年来国际文献以印度起源说最盛,中国起源说较少。前者认为稻从印度经由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传入华南,再北上而至华北。日本学者加藤于1930年将籼稻定名为“印度亚种”、粳稻定名为“日本亚种”,更造成中国稻传自印度的印象。我国学者丁颖曾于1957年将籼稻重新定名①。但至今国内外仍有学者沿用加藤的命名。1974年台湾学者根据我国史籍记载,并认为印欧语言中“稻”词之语音与汉语“米”有关,从而主张中国起源说­。其说穿凿附会而不足信。
1978年我国又有学者主要从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稻谷(炭化)论证我国栽培稻起源为世界最早®。近年来国外学者则倾向于把印度东北部、尼泊尔、缅甸和泰国北部以至我国云南这一大段长形地带视为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地。又认为栽培稻可能是从越南经由我国东南沿海而传入长江下游流域④。
甲骨文中无“稻”字⑤。先秦古籍如《尚书》、《礼记》、《诗经》、《论语》、《战国策》等中关于稻的记述屡见不鲜。但是因为栽培稻的起源离甲骨文的时代还很远,所以考证这个问题,文字的记载不能作为主要的依据,只可作为参考。
本文试用语言地理学的方法和历史语言学中的比较方法,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及有关语言、历史地名、汉语方言等几个方面,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
一 壮侗语族及有关语言“稻”词语音比较
词义为“稻”的词在下列壮侗语族、苗瑶语族、藏缅语族的语言及其方言中,有着明 显的同源关系(括号说明使用地点):壮语(广西中部、西部)、布依语(贵州南部)、傣语 (云南西双版纳、德宏)、侗语(贵州东南部)、依语(云南东南部)、沙语(云南广南县)、泰语(古读。泰国)、Ahom语(古读。缅甸掸邦)、瑶语拉咖话(广西大瑶山)、白语(云南大理)、越南语(越南)。以上语言或方言中“稻”词的音值(舍去声调)共得十四种,即1,khau(壮、Ahom)。2,khau (壮、依)。3,khao (泰)。4, kou (瑶)。5,gao(越南、白)。6, ?o依)。7, hau (壮、布依)。8, xau (沙、傣、壮)。9,Gau (布依、依)。10,vo (布依)。11,Hau (布依、壮)。12,H.(布依)。13, hou (壮)。14,Ku(侗)。上述语音的具体使用地点,详见图1。
在壮语及其方言中,稻、米、谷三个概念用同一个词表达,在布依语及其方言中稻、米、
饭三个概念用同一个词,在瑶语拉咖话中kou只能指稻这一个概念,越南语gao只能指米这一个概念,在其他语言及方言中都是稻、米同词。
把上述语言的地理分布画成语言地图1。从图中可以看出“稻”的这十四种语言分布在广西的中部和南部、云南的西部和南部、越南北部、老挝北部、泰国北部和缅甸东北部。
这十四种语音之间的相似和对应关系是十分明显的。辅音的对应关系是:
kh一g一?
kh H
h
x—G一V
元音的对应关系是:
u—.
ao—ou— o
au Ku
Au
这些语音的相似和对应关系决非偶然。笔者曾把十种壮侗语言及方言的基本词汇拿来比较研究,得出壮侗语族两条语音对应规律。(用以比较的语音材料见表一)
第一,舌根送气清塞音kh或舌根不送气清塞音k、不送气喉塞音?、喉清擦音h、喉浊擦音人、舌根清擦音调等相对应。这种对应规律还可以从ph和ph、x的对应得到旁证。
第二,后无音A、P、O、o、u和央元音K的转换。根据汉藏语系复辅音(送气音的性质和复辅音的性质相近)分化和元音后高化的普遍趋向,可以从这两条语音对应规律中看出这些语音历史演变的倾向,即辅音方面由kh分化为k和h(包括H、x等)两个系统,元音方面则是后高化。
又从上述语音对应和演变的规律,可以十分满意地解释“稻”在各种语言中的语音对应关系,并拟测出它们历史演变的过程,即
kou
khao
gao—?o
khau xau—Gau—vo
hau Hau—H.
Hou—Ku
上表中每个语音后面的数字和语言地图1图例一致。这些语音的最古形式是Khau。李方桂所拟原始泰语中有[au]这个元音⑤,巫凌云所拟古傣文清塞音中有kh²。从这个最古形式分化出两大系统语音,即K系和h系。从K系再分化出两大类,从h系再分化出三大类。
最古形式Khau和次古形式khao的使用地点是广西西南角的龙州、镇都、云南东南角的广甫、泰国北部和缅甸东北部的掸邦。这些地方连成一片,都处在深山密林中,与外界来往不便,具有保留古音的客观条件。
表一
Ahom 壮 泰 壮 壮 壮 傣 傣 布依 侗
古读 龙州 古读 广南 武鸣 广南 西双 德宏 罗甸 天柱
稻 khau khao khau kau hau xau xau xau hau Ku
白 khao khau khao kK:u ha::u xau xau xau hau
腿 kha kha kha kha ha ka xa kha ka kwa
毛 khun khun khon khon p.n xun xon p.n
水牛 khai wa:i xOi xuai xa:i tO
婿 khui khK:i khoi khui k.i k.i xGi hoi
苦 khum khum khom khom ham ha:m xum xom Ham ?Km
卖 kha:i kha:i kha:i ha:i kha:I xa:I kha:I ha:I [ai
颈 kho ko kho ho ho ho xP xo ?eu o
发 phum phium phom khon plom p.m ph.m xon pjOm pjam
根据Khau的分布,在语言地图1上画出一条轮廓线,姑且称为壮侗语族“稻”词古音同语线。乍看起来,Ahom语的khau和壮(龙州)的khau使用地区相距大远。
其实Ahom语是古代掸族语言,而古代掸族分布在红河以西至伊洛瓦底江上游,并延伸到
印度曼尼坡广阔的弧形地带³。可见古代掸族和现代壮族自治区是相毗邻的。因此,我们把这一广阔地带都划进同语线之内,khao是泰语古读,但是我们只是把泰国北部划进同语线,这是因为考虑到古代泰族是从北向南发展的。
越南语gao是来源于壮侗语族k系音的外来词。一个民族对于本族自古就有的最常见 的事物一般都用本族语固有词来称说。外来词一般是伴随外来事物或概念而产生的。越南语 中有关稻作的一系列词都来源于外语。如稻[lua]来自盂高棉语、田[doN]来自泰语、秧[ma]来自泰语、谷[kuk]来自汉语。稻作不可能始于古代越南族,显而易见。古代壮侗语中有浊塞音b、d、g。越南语中塞音有清浊两套,古今皆然。所以gao进入越南语的时代,当在壮侗语言kh一分化为k和h两系之后和浊塞音消失之前。
在与壮侗语毗邻的藏缅、苗瑶语族中“稻”的语音和壮侗语毫不相干。在与古代掸族西部地区毗邻的古印度,有一种用梵文写的吠陀经《阿阇吠陀》(A.C 1000),其中有Vrihi和aruya两词,意思都是“稻”。一般认为现代印欧语中“稻”的语音均来自这两个梵语词。如英语rice、法语riz、德语reis、意大利语riso、西班牙语arros或arroz、荷兰语rust、希腊语oruza或oruzon、俄语rus。阿拉伯语言中的“稻”词亦与梵语有关,如阿拉伯语rouz或vruz,波斯语brizi。还有一些语言“稻”词和马来语有关,如印尼语padi,英语paddy。而壮侗语族“稻”词的语音跟梵语或马来语也毫不相于,所以它是自成系统的。
khau这个语音形式产生的绝对年代是无法考定的。不过可以间接推定其下限。《山海经·海内经》:“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爱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黑水指粤江,都广之野指粤江流域。膏,历来注家释为脂膏之膏,其实只是壮侗语族称稻词k系音的对音。膏在切韵音系是豪韵见母字,上古音可拟为*kau,这跟壮侗语族k系音极相近。壮侗语族构词法的一个特点是:大名冠小名,所谓大名即一类事物的总称,如壮语khau foN(菽)、khau phot(玉米),其中khau是谷类的总称。又,《说文》:“耗,稻属。从禾,毛声。伊尹曰饭之美者,玄山之禾,南海之耗”。伊尹为商汤时人,距今三千七百年,南海当指岭南。据史籍记载,在尧舜时代已南抚交趾,至商汤时代南北交通更已明确,而西南诸族也已向商朝有所进贡。西南的稻谷可能于此时传到商,而“稻”的语音“耗”也因此进入上古汉语。耗在切韵音系是号韵晓母字,上古音可拟为*xau,与壮侗语h系音极相似,沙语、傣语、壮语(南丹)均作xau。现代傣族仍保留古稻种“毫安公、毫薄壳”´。其中“毫”字即稻或谷的意思,其语音正与“耗”同。“耗”和“毫”这两个语音当在壮侗语古音khau分化为k和h两系后才产生,所以h系音至少有三千七百年的历史,更何况Khau!
二 壮侗语族“田”词的语音比较
壮侗语族中词义为“水田”的词也有明显的同源关系。试比较: Ahom语、黎语、壮语、布依语、依语、泰语(古读)、傣语(西双版纳)都读作na,黎语(临高村话)作nia,傣语(德宏)作1a,侗语作ja或za。将以上六种语音在各种语言中的分布画成语言地图2。其中以用na的语言最多,并且它的地理分布广阔而集中,其他五种语言则离散地处于边缘地带。海南岛中、南部的黎语“田”为ta,而北部临高村方言为nia,跟壮语的na很接近,这可能是因为北部沿海的黎族人民和壮族的联系更多。侗族居于高山,处于北纬26度以北,其地不宜稻作,“田”的语音ja、za显然是从南方的na演变而来。所以,我们拟na为最古音。
在语言地图2上画出壮侗语族na的同语线。ja、za在侗语内部的分布情况没有现成的材料,暂将它们画在一块。
壮、傣等族自古就称“田”为na,这可以从两方面得到证明。
第一,在流传至今的傣族的某些历史语汇中还保留着na (田)的语音。如纳哈滚(家
族田)、纳曼(寨公田)、进纳巴尾(吃田出负担)。又,地名“西双版纳”直译成汉语是“十二千稻田”,是傣族历史上分配各种负担的十二大单位。这些词中的“纳”即是na(田)的对音。
第二,“谷”在布依语四十个方言调查点的发音共有kak、ka、ka?、kha、ka_五种,大同小异,均借自中古汉语“谷”(切韵拟音kuk)。从构词法看,这个词在各方言中的语音变体可分两大类。它们大体都是双音节的,其中第一个音节两大类都用本族语词“稻”,但是第二个音节第一类用来源于汉语“谷”的借词,第二类用本族语词“田”(na)。其构词法第一类是借自汉语的(即修饰语在前),第二类是本族语的(即修饰语在后)。所以第二类词更古老。例不烦引。又,在布依语各方言中小米、高粱、玉米、蜡烛稗、养子等词中都不再出现na这个词素。这是因为稻必须种在田里,而小米等可以不种在田里。这说明na自古就是“田”的意思,并且跟稻关系密切。
邻近别的语族中的“田”词的语音都跟na毫不相干。壮侗语族的“田”(na)是自成系统的。
三 壮族含“那”字地名考略
根据地名学的一般原理,地名在最初被命名时往往跟地理环境和历史条件有关。
我国两广、云南等地有许多含“那”字地名。最早注意到这些地名的是清初屈大均。他
在《广东新语》中指出:“自阳春至高雷、廉琼地名多曰那某、罗某、多某……”语焉未详。
廉指廉州,今属广西,余皆属广东。后来有人提到这些地名中的“那”字是壮语na(田)的对音µ。笔者以此为线索,进一步查考了这种地名,得到下述发现和认识。
现代含“那”字地名分布地区和数量(参见示意图3)大致如下:
1 广西:一千二百多处,分布在全区大部分地区,特别是西部,共五十一县一市,如
隆林县、西林县、田林县等(为省篇幅,地名不详列,下同)。
2 云南:一百七十多处,主要分布在南部,包括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等六个自治州和
罗平等六县。
3 广东:三十多处,主要分布在西南部(包括海南岛)的二十一个县,如清运县、阳
春县、临高县。
4 越南:六十多处,集中在北部,即广宁、河北等八省。
5 老挝:三十多处,集中在北部,即桑怒、琅勃拉邦等六省。
6 泰国:两处,分布在难府和那空柏依府。
7 缅甸:三处,分布在掸邦。
把含“那”字地名分布情况画成语言地图3。分布点是以县(国外是省、府、邦)为
单位安排的。一个小黑点表示十个地名,四舍五入。有的县不到十个地名也用一个小黑点
表示,以示分布。此图只表示这些地名的分布和概数,至于每个地名的名称及其地理位置,
因为数量大多(特别是广西),无法也无必要在图中一一标出。图中还画了现代壮族聚居区
界线,以资比较。
含“那”字地名的特点是:
1 分布地域的集中性。分布地域连成一片,其北界是云南省宣威县的那乐冲,北纬26
度;南界是老挝沙拉湾省的那鲁,北纬16度;东界是广东珠海县的那洲,东经113.5度;
西界是缅甸掸邦的那龙,东经97.5度。这些地名90%以上集中在北纬21度至24度。并
且大多处于河谷平地,就广西而言,70%以上地名集中在左、右江流域。这些地方的土壤、
雨量、气温、日照等都宜于稻作。总之这些地名的集中地域具备稻的生态环境。
2 部分地名分布在现代壮语聚居区外(见图3),即广西极东部、广东西南部(包括海
南岛)、云南南部、缅甸掸邦以及越南、老挝、泰国的北部。这透露了古代壮族人分布和迁
徒的情况,也明在退缩到广西中、西部之前,壮人已开始稻作。
3 这些地名所指都是小村镇。最大的是广西的那坡(解放后置县)和海南岛的那大(解
放后置儋县),人口也只是在三千至五千之间。
4 这些地名都由两个音节合成(极少例外),其先后次序符合壮语特点,即修饰成分在后,中心词在前。
5 地名重复相当普遍。如广西的巴马、那坡、平果、田东、田林、上思、武鸣,云南的曲靖和越南都有那坡这个地名。再如那良、那龙、那扶、那排、那垌(洞、桐)、那马、那杭、那孟(猛、、蒙、芒)等,重复之例,不一而足。这说明古代壮人迁徙的频繁。古代农耕居民还不懂施肥,在某地耕作数年之后,为地力下降、产量急减所迫,常有集体迁徒之举,并往往将旧地名用于新地方。
6 有的地名加上别族的语言成分。略为举例分述:汉语的成分“田”、云南有那马田,汉语“田”和壮语“那”意思重复。可见汉人记录这个地名时其地原已有“田”,而那马的“那”也当是“田”的意思。苗语的语言成分“箐”(意为大竹林),如云南镇源的那卡箐,别地也有那卡,但不加“箐”。壮族地名通例只用两个音节拼合。傣语成分“孟”(或写作猛、芒、蒙)。“孟”是“地方”的意思,在现代傣族地名中多写作勐、蛮、茫、曼、芒。
这些地名用字早见于唐以来的史籍。“那”是壮族地名的通名,“孟”是傣族地名的通名,
两者并合成“那孟”。这种地名相对集中,连成一片,即广西的西南部及与之毗邻的越南北部,云南则集中于中部南北走向的狭长地带。黎语的成分“峒”(也写作洞、桐、垌):峒是黎语kom的汉字写法,原指一种氏族部落组织,亦是黎族地名的通名。“峒”和“那”并合成为那峒。这种地名也相对集中而连成一片,即广西的西南部和与之比邻的云南广南。
从有的含“那”地名中,还可以看到各种语言成分的层次积压关系,颇类于考古学上的文化层的积压。如云南思茅的那卡箐河。那卡原是壮族地名,苗族入滇后,加“箐”于“那卡”之后,成为“那卡箐”,稍后汉人入滇,加“河”于“那卡箐”之后,成为“那卡箐河”。
含“那”地名究竟始于什么年代,历史文献不可能有所记载。壮族自古生活在岭南,
其地名的历史比文字的历史更长远得多。不过,对它的历史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作些
推断。
第一、唐时广西有瑶蛮溪洞,名曰那州,宋时纳土置地那两州m。
第二、壮族聚居区以外的含“那”地名的存在,当早于壮族的迁离和别族的迁入。别族迁入的有关情形如下。
在广东(大陆部分)。据《尚书·尧典》、《大戴礼·少闲篇》、《史记·越王勾践列传》、《史记·南越尉陀列传》,早在三代中原和岭外就已有交通往来,而三代以降中原人民更不 断移居岭外。秦始皇在岭外置南海、桂林、象郡三郡。
在海南岛。据考古学和民族学研究,黎族是在中原殷周之际从两广迁人。岛上至今仍残留着壮族地名。这说明在黎族迁入之前,岛上曾生活着壮族。有些壮族地名被冠以黎语成分而保留下来,如曹奴那纽、曹奴那劝、曹奴那累、从加重伯男那针、从加重伯那六、从加重伯那等。每个地名中最后两个音节仍是壮语地名的对音。这些地名见于屈大均《广东新语》。广西柳江和横县也有那六,来宾和邕宁也有那垒(累、垒同音)。故海南岛含“那”地名的存在当在距今三千年黎族迁入之前。
在越南北部。越南北部和广东西南部历史上曾被称为交趾。构成越南民族一部分的京人,古代可能自称为“交”,故后来有交趾之称m。汉武帝元鼎六年(B。C 111),平南越,置九郡,统称交州。故越南北部含那字地名在两千多年前就可能存在。
在云南南部和老挝、泰国、缅甸的北部。据《后汉书·和帝本纪》等记载,掸人(即后代的傣人、掸人等)当时就居住在这一带,所以壮人迁离这一带而留下地名,当早于公元一世纪。
第三、那卡之类地名后边加苗语成分“箐”,这说明这类地名在苗人南迁人滇的秦汉之前m就存在。
第四、那峒、那盂这两类地名当在侗、黎、傣杂居的时代就产生的。而黎人迁离大陆已有三千年历史,故那垌这一类地名的历史亦当有三千年以上。
第五、离元谋猿人产地四、五公里处有两个含“那”地名:上那蚌村和大那乌。元谋地处滇中高原最低盆地,气候炎热,终年无霜,土质肥沃,宜于耕作。而近年又在元谋大石墩新石器时代遗址(距今3210+90年)出土稻谷粉未,这是耐人寻味的。
含“那”字地名的分布不仅说明了古代壮族的分布,也显示了古代亚洲栽培稻的分布;
而这些地名的历史也为栽培稻的历史提供了证据。
四 汉语南方方言称“稻”词和稻之传布
现代南方方言有的用,‘禾”称稻,有的用“谷”(或谷子)称稻。用“禾”称稻的如长沙o、双峰Ku、南昌uO、广州wO、梅县vO、阳江wO、上杭vou、清流vo、将乐vuae等。用“谷”(或谷子)称稻的有成都ku ts;、昆明ku ts;、浦城ku? 、南平Ku?、31温卅ku、宁波ko?上海ko? 等(详见示意图4)。为什么同指稻而称呼不同呢?
稻发源于南方,南方汉语方言中的禾、谷会不会借自壮侗语族称稻词呢?古代中原人民从北方南迁的时候,他们的语言必然和当地土著的语言发生融合关系m。古代的百越分布于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一带,而百越和壮侗人有着密切的关系。壮侗语族称稻词的最初语音形式是khau,后来分化为k系和h系,各自仍指稻,已如上述。可以设想,南方方言的“谷”借自k系音,而“禾”借自h系音。“谷”在各地的语音多作ku或Ko,而现代瑶语拉咖话作Kou;“禾”在各地的语音作vo、vou、wO、vO、uO,与现代布依语镇宁募役话的vo相同或相近,又长沙作o,与布依语镇宁下洞的?o极相近,而双峰的Ku则与侗语完全相同。各种语言同源之迹显而易见。所以,我们认为汉语南方方言中的“谷”和“禾”来源于壮侗语的k系音和h系音,语音和词义都是同源的。谷、禾是同源词。它们之间的关系简单图示如下:
K系音一谷(汉语南方方言)
壮侗语族Khau
h系音一禾(汉语南方方言)
从禾、谷两词的分布(见示意图4)及K系音和h系音的关系,就可以大致看出栽培稻在中国传布的情况。一路从西南经华中和华东北上进入长江流域(与越南无关);一路从云南、四川北上进入黄河流域。这两条传布的路线还可以从考古发掘和古代交通得到印证。华东华中一线陆续有新石器时代稻谷出土,如余姚河姆渡、吴兴钱山漾、无锡锡山公园、肥东大陈墩、曲江石峡、京山屈家岭、武昌放鹰台等。解放以来在浙江、江苏、江西、湖北、云南、广西等处发掘了多处距今六、七千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如青莲岗、马家滨、河姆渡、屈家岭、万年、柳江、元谋。有人认为南方各省的原始文化和长江流域的文化关系密切,而长江流域的文化又与黄河流域的文化相交融,汇合而成中华文化。那未稻作技术也就是作为南方文化而终究汇集到中华文化的巨流之中。至于西线,远在商代就有巴、蜀的存在,甲骨卜辞有蜀人和商人交往的记载。又,远古时代西部广大地区就分布着许多氏羌部落,秦汉时他们陆续南下,沿岷江流域和岷山西麓到达滇东和滇西地区m。通过这个孔道的南北文化和语言交流应该是很自然的。
汉语北方方言中的禾、谷(指小米)和南方方言中的禾、谷(指稻)同字,但是词义和词源是不同的。两者的关系值得研究。
五 结语
1 中国广西西南部、云南南部;越南北部、老挝北部、泰国北部、缅甸掸邦是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地之一。参看语言示意图5。图中画了壮侗语“稻”词古音同语线,壮侗语“田”
词同语线,壮族含“那”地名轮廓线和栽培稻的祖先种普通野生稻(Oryza rufipongon)分
布线。其中普通野生稻分布线系据《亚洲和非洲水稻的起源、进化、栽培、传布和多样化》一文(载《农业科技译丛》1978年第1期)附图画出。图中的四条封闭线,最外层的是普通野生稻分布线,其次是含“那”地名线,再次是na (田)同语线,最里层是壮侗语族“稻”词古音同语线。栽培稻由普通野稻驯化而来,所以,栽培稻的起源地不可能超过野生稻的分布线。图中的地名线、“稻”词古音同语线和na(田)同语线都未超出野生稻分布线。这样,我们就把这三条封闭线所圈定的相重合的地区,拟测为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地。
2关于这一地区栽培稻起源的历史。从壮侗语“稻”词古音khau分化为K系、h系伊
尹所谓“耗”来源于h系来看,至少有三千七百年以上。.考虑到基本词汇变化的缓慢,khau分化为k、h两系,必然经过漫长的岁月,所以其起源的历史当可从中原商汤时代再上溯到更为久远得多的年代。又,从壮族大量含“那”地名来分析,其起源的历史至少有三千年。考虑到上古文明史的演进是十分缓慢的,从普通野生稻的驯化到开田种稻,到用“田”作地名,到这种命名的传布和流行,其间必定经过漫长的岁月,所以其历史当可从中原的殷商时代再上溯到更为久远得多的年代。
3 关于栽培稻最初从这个起源中心向四周传布的范围和方向。从壮族的历史地名来考察,向南到达约北纬十六度;向西到达现代缅甸的掸邦。从汉语南方方言考察,这一地区的栽培稻通过云南、四川进入黄河流域,并向东通过广东福建、浙江或华中进入长江流域。
4 这个栽培稻的起源地也应该就是壮侗人的家园(homeland),即壮侗语族分化为各种独立的语言之前,壮侗人的聚居地。在语言学史上,印欧人的家园就是采用语言地理学和历史比较法及人类语言学的方法,分析比较印欧语言的几个关键词,而最后确定为东南欧的。现代壮侗语言中“稻”和“田”也各有着明显的同源关系。而栽培稻的起源又与古代壮侗人的地名和语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著名的法国语言学家梅耶曾说过:“每一种古代的大‘共同语’应该表现为一种文明类型”m壮侗语族共同语(母语)即表现于稻作文明。
图5 亚洲栽培稻起源示意图
作者附记:拙稿曾得到浙江农业大学农史学家游修龄教授(笔者叔父)的指正,谨致谢意。
附注:
1 丁颖《中国栽培稻种的起源和演变》,载《农业学报》1957年8月。
2 汪呈因《稻作学与米》,台北市徐氏基金会出版,1974年,5页至7页。
3 游修龄《从河姆渡遗址出土稻谷试论我国栽培稻的起源、分化与传布》,1978年全国农业学术讨论会论文。
4 《亚洲和非洲水稻的起源、进化、栽培、传布与多样化》,载《农业科技译丛》1978年第1期。
5 游修龄《从河姆渡遗址出土稻谷试论我国栽培稻的起源、分化与传播》,载《作物学报》1979年8月。注13。
6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甲种之二十六,张琨、Betty Shelfts Chang《古汉语韵母系统和切韵》,1972年(英文版),25页。
7 巫凌云《西双版纳古傣文塞音声母考》,载《民族语文》1979年4期。
8 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研究所《傣族简史简志合编》(初稿),1963年,4页。
9 诸宝楚《云南水稻的栽培起源》,载《云南日报》1961年5月5日。
10 罗香林《古代越族方言考》,见于《百越源流与文化》一书,中华丛书委员会,1955
年印行。案:该文作于1930年。
11 谢寿昌等《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年,420页。
12 明峥《越南简史》,三联书店,1958年,5页。
13 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研究所《苗族简史简志合编》(初稿),1963年,9页。
14 日本语言学家桥本万太郎力主此说,详见所著《言语类型地理学》,弘文堂,昭和53年,日文版。
15 向达《南诏史略论》,载《历史研究》1954年4月。
16 梅那著、岑以祥译《历史语言学中的比较方法》科学出版社,1957年,18页。
本文语音、地名、绘图材料的主要来源:
1 袁家骅、韦庆稳、张鋆如《一九五二年壮族语文工作报告》,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1953年。
2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布依语调查报告》,科学出版社,1959年。
3闻宥《台语和汉语》,载《中国民族问题研究集刊》,中央民族学院印行,1957年。
4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少数民族语言简志(苗瑶语族)》,科学出版社,1959年。
5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第一工作队海南分队《黎语调查报告初稿》(油印本),1957年。
6何成等《越汉词典》,商务印书馆,1966年。
7王力《汉语史论文集》,科学出版社,1958年。
8袁家骅《汉语方言概要》,文字改革出版社,1960年。
9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学教研组《汉语方言词汇》,文字改革出版社,1964年。
10福建省汉语方言调查指导组《福建省汉语方言概况(初稿)》(铅印,内部流通),1962年。
11高宗敇《授时通考》,光绪壬寅年富文局印。
12屈大均《广东新语》,康熙木天阁刊本。
13《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集》,地图出版社1958年。
14《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集》,地图出版社,1972年。
15《世界地图集》,地图出版社,1972年。
16国家测绘总局广西壮族自治区策划管理局《广西壮族自治区地图集》,广西人民出版社,1966年。
17《广东通志》,商务印书馆影印,民国23年。
18《云南全图》,云南省财政厅编印,民国22年。
19《世界大百科事典》(世界地图),日本平凡社,1972年。
20Britannica Atlas,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Inc.,1977.
附记:本文由以下两文合成:1,《从语言地理学和历史语言学试论亚洲载培稻的起源和传播》,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0年3期。2,《从语言学角度试论亚洲载培稻的起源和传播》,载《农史研究》,第三辑。农业出版社,1983年。
http://chinese.fudan.edu.cn/speechlab/lecture/prof_you/zpsd.d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