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南海国封地考
福建漳州师范学院闽台文化研究所郭 联 志
在我国东南地区出土的几何印纹陶,已被考古界认为是百越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百越是个多个部族的泛称,因此在印纹陶这个共同文化特征中又表现出地区性的差异。李伯谦先生在《我国几何印纹陶遗存的分区分期及其有关问题》一文中提到的"粤东闽南文化区",包括福建的九龙江以南、广东东江流域以东的地区,也就是目前考古界所称的浮滨文化。漳州浮滨文化遗址非常丰富,可以说在商末周初,这个地区就已进入文明时代。那么这个地方是否就是汉代百越民族的南海国属地呢,或者它与南海国有什么关系呢?南海王的封地,史志缺载。
汉、魏人文颖以为是虚封岭南。到清史学家全祖望始认为闽西、粤东、赣南是西汉初“亦粤之世”的南武侯织的领地,这一说法,颇为大多数现代学者引用。然也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如厦大的叶国庆、辛土成先生认为在皖南,①而省博的杨琮先生则认为在赣南。②由于这涉及到漳州及闽西的汉代历史,不能不认真考证一番。
闽西、粤东、赣南说,无史可考。
虚封说,与闽粤赣边说显然是两种极其对立的观点。文颖曰:“高祖五年,以象郡、桂林、南海、长沙立吴芮为长沙王。象郡、桂林、南海属尉佗未降,遥虚以封芮为耳。后佗降汉,十一年更立佗为南越王,自此王三郡,芮唯得长沙、桂林、零陵耳,今复封南武侯织为南海王,复遥夺佗一郡,织未得王也。”③虚封说的缺陷是,如果说汉高祖五年,在汉未完全统一全国情况下,封吴芮为长沙王,遥领南海,实际上就是要让吴芮去完成统一南方的战争。然而由于南越王赵佗坚守南越和西瓯故地,长沙王也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汉初北方匈奴的崛起,国内异姓王的不断叛变,使刘邦不得不忙于镇压内乱,长年的内战耗尽中原的兵员和资源。高祖十一年五月,只好派陆贾出使岭南,立赵佗为南粤王,领象郡、桂林、南海三郡。④我们注意到立织为南海王的时间是在十二年三月,距封赵佗为南粤王还不到一年时间。虽然无赖出身的刘邦有毁“楚汉划界”之先例,但这时离刘邦驾崩已经时日不多了。《史记8·高祖纪》云:“十二年二月,高祖击(英)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四月甲辰,高祖崩长乐宫”。也就是说封南海侯织为南海王是在刘邦病危期间。“人至将尽,其言也善”,很难想象刘邦此时会虚封势力远比吴芮来的弱的织遥领南海,来刺激赵佗,这后果意味着将重开边衅。而实际上,汉惠帝即位后对于百越地区更多采取的是划小诸侯国的领土来削弱封王国势力,汉、(南)越的友好关系一直维持到吕后五年(公元前183年)。惠帝三年,封摇为东海王,也并非有东海郡可封,而是裂闽越的东北部(浙江境内)所封。所以南海王织不应没有实封地,比如说将闽越的江西地分给织未必不可能。至于南海地名内移也不未必不行,在中国历史上,地名随着领土的伸缩,是经常变化地点的。
如后来的唐朝,将安东都督府由平壤撤到辽东;还有为了四海平衡对称,也常常更改地名,如民国都南京,就将北京改为北平,为了平衡将延平改为南平。因些虚封说,只能是一种推测。
皖南说。皖南一带,汉初为故鄣郡属江都,武帝元封二年改丹阳郡。到三国时,是山越主要的居住地。如果皖南本是南海国地的话,由于南海国军民被南迁赣中新淦,从后来闽越军民被逼迁江淮,福建几近“猿猱之地”,若大之地,逃遁复出之人也仅够自设一县推测的话,丹阳郡不可能到三国时有那么多的越人。应此皖南不应是南海国封地,而应是“海阳侯毋余”的封地。
赣南说,是新近杨琮先生提出的新观点,杨先生对闽西南、粤东说是抱怀疑态度的,故提出赣南说。然赣南说则与大量正史存在许多矛盾的地方。如,《前汉书·地理志》云“豫章郡,高帝立”。汉高祖五年十二月,灌婴败项羽于垓下后,“下东城历阳(和州历阳县),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还江北,凡五十二县。”《舆地纪胜》引《史记·高祖纪》云“汉高帝使灌婴略定江南,始为赣县立城以防赵佗,今州西南益溪城是也。寰宇记云灌婴定江南在高帝六年”。赵佗继南海尉后,即“移檄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年代自守’。” ⑤横浦关在今江西南野至广东南雄的大庾岭上,与赣县对峙。文帝继位后,“将军陈武等议曰南越朝鲜……高祖时,天下新定,人民小安,未可复兴兵。今陛下仁惠,抚百姓,恩泽加海内,宜及士民乐用,征讨逆党,以一封疆。孝文曰:朕能任衣冠,念不到此……兵,凶器,虽克所愿,动亦耗病,谓百姓远方何?又先帝知劳民不可烦故不以为意。朕岂谓能。今匈奴内侵,军吏无功,边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常为动心,伤痛无日忘之。今未能销距,愿且坚边设堠,结和通使,休宁北陲为功多矣,且无议军。”立即派陆贾再次使越,赵佗上书曰 “东有闽越,其众数千,亦称王”。由上可知此时南越东境,南段不过蒲葵关(今属漳浦县)与闽越交界,北段不逾大庾岭与汉豫章郡交界。明确否定在南越和闽越之间存在南海国。而文帝元年,南海国还存于世。⑥《史记·高祖记》记载,刘邦建立西汉王朝之后,即封无诸为闽越王。《前汉书·高帝纪》十一年五月(前196年),“立它(佗)为南粤王,使陆贾即授玺绶,它稽首称臣。”十二年三月:“诏曰,南武侯织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 惠帝三年(前192年),又封摇为东海王。汉在越地封王,前后共历时11年,无论无诸、赵佗、摇都有实封地,岂能独薄悻南海王织一人?
必须注意到,南武侯织封王时间是在平定淮南王英布(十二年十月,斩布鄱阳)之后,也就是在刘邦平定燕王绾,(“二月,使樊哙、周勃击燕王绾……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回长安病危期间所封,这是否暗示,高祖念织参加平定英布有功,故特所赐封?如果此假设成立的话,虚封论完全可以休矣。
由于受中原正统的影响,近代对于百越地区的研究,大都认为百越民族是落后,因此研究一般限于沿海一带。然而近十几年来,无论是在粤北诸关、还是闽北汉粤城考古,都显示山区是古代越人活动的军事重镇地区,这就不能不使我们将眼光投向武夷山脉一山相隔的吴芮率百越起兵的江西地区。
笔者以为南海王的封地应是赣东地区,其区域在长江以南、鄱阳湖以东、皖南以西、南与闽越的余干交界,相当于今景德镇、上饶一带。这一带除汉初设过汗余县外,其余县都是在后汉以后设置的。其依据如下:
1. 据《前汉书·吴芮传》“吴芮,秦时番阳县令……率越人举兵以应诸侯,……项羽相王,以芮率百越佐诸侯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⑦高祖五年“徙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都临湘”。⑧推断,江西在汉初仍是越人聚居的地方。
2. 高帝五年春二月,刘邦即帝位于汜水之阳,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从百粤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为长沙王。”又曰“故粤王亡诸世奉越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诸侯伐秦,亡诸身帅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不立,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故地,勿使失职。”⑨
3. 十二年春三月,“诏曰:南武侯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10即然南海王原为南武侯,也就是说其本来就有侯封地。南武侯封地虽然无考,但织由侯升为王,以原封地未尝不可。由于侯地通常比王地狭小,侯民与外界来往必然增加。那么南海与周边哪个地区最为密切呢?从史书看,淮南国当时是汉之南方边陲。如《前汉书》云:文帝十六年:“上怜淮南,立厉王三子王淮南故地三分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孝景三年,吴楚反已破……四年,庐江王以边越,数使使相交,徙为衡山王,王江北。”《前汉书·严助传》云:“淮南全国之时,多为边吏,臣窃闻与中国异,越人欲为变,必先田余干界中(韦昭曰越邑,今鄱阳县也)。”也就是说淮南国与越土相交。当淮南“全国”之时,南海民与淮南最为密切。
《史记·淮南厉王传》明确记载:“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刘)长帛五千匹,以赐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前汉书·淮南王传》略有小异,只有帛五千与五十、南海民王织与南海王织之异。其为“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遣使者斋帛五十匹以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南海王织,上书献璧帛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该传又云:文帝六年淮南王谋反,“事觉治之,乃使使召淮南王,王至长安。”十一月,“淮南王长谋反,废。迁蜀严道死。”从淮南王刘长被废于文帝六年,可知这次庐江南海民反,被间忌击败,迁军于上淦是在六年之前,但准确年份已无从考查。不过从《史记》看,文帝即位,第三年刘长才入朝,并有“淮南王长杀辟阳侯审食其”之记载,唯缺四年、五年资料;《前汉书》这两年资料也少得可怜。由此推敲,最迟下限就是在文帝四、五年间,也不排除在一二年间。
至于淮南与南海的冲突是势所难免的,当年英布叛乱,高祖封刘长为淮南王时,刘长才3岁(生于高祖八年),其是否有效统治淮南是值得怀疑的。到文帝即位时,淮南王满23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自以为亲,骄蹇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三年入朝甚横。”庐江大部在与江西隔江相望的安徽境内,而淮南国驻今九江,淮南吏卒击南海民,南迁其军于上淦,实际上是解除南海民对庐江地区的骚扰。从刘长的性格来看,第一次南海民闹事, 就将南海军南迁上淦,本身就可能是小题大做。兼之其部将间忌独断专行,擅燔南海王的上书,使得南海与汉朝的关系日益激化,最终导至暴乱,这场战争是十分残酷的。据《前汉书·严助传》云:“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间忌将兵击之,以其军降处上淦。后复反,会天暑多雨,楼船卒水居击楫, 未战而疾死者过半。亲老涕泣、孤子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归,悲哀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以为记。”从“会天暑多雨,楼船卒水居击楫, 未战而疾死者过半”的战场描述,这场战争确切地点是发生在赣江中游的上淦一带(迄今属于平原),而且南海王的军队也是以水军为主。而闽粤赣边地区则是不适合水军活动的。
因此我们初步判断,南武侯织的封地就在赣东,南海民分布于鄱阳湖以东、杂处淮南国(庐江郡)。与其东相交的就是三国时以山越著称的丹阳郡。
至于为何将南武侯封王曰南海,因有其下原因:从我国历史来看,许多地名是随着北方势力的消长而改变地理位置的,不可以机械而论。古时南海名称,所指因时而异。先秦或以为南方各族居地泛称,或有实际的海域可指。《书·禹贡》:“入于南海”,其确地不详。《诗 ·江汉》:“于疆于理,至于南海。”《史记·秦始皇本纪》:“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当指今东海而言。秦置南海郡,海疆实临南海。
11西汉初封东海王后,东海方位才有定域。按《山海经》云:出三天子山(在今皖南),闽在海中。又《汉书·地理志》云:长江“又东至于醴,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三代至秦汉,长江中下游地区湖泊众多(最大的有云梦泽)、江海交纵,皖南曾有过海阳县(吴孙休改休阳为海阳,晋改海宁)
12,洞庭湖也曾被称为小南海。迄今,长江流域还残存不少小南海的地名,著名的有重庆到小南海的火车线路。从当时南海郡尚在尉佗手中,另以旧南海地,封南海王未必不可。
至于庐江之战后,不排除南海族被南迁赣中时,有一部分人漏网逃入皖南(皖南与赣东山水相连,皖南越族与赣东越族的关系应比闽越、南越族的更为密切),入皖南海人与皖南越族成为三国时山越的祖先。《舆地纪胜》引《吕和叔集·博陵崔某状》:“歙州地杂瓯骆,号为难理”,也就是说到唐代皖南还有百越民族。 第二次战争(上淦之战)后,大部分南海人留居江西,演变为东晋、南朝时的溪族。当然也不排除有少量南海人度岭,成为闽粤边的新居民。
今人以为南海王封地在闽粤赣边,多少带有附会成份。如闽粤边与南海名称直接有关的是,新莽时在广东揭阳地设过南海亭,北宋《太平寰宇记》将粤东称为南海风俗区。而福建漳州有南太武山;在龙岩,北宋时在南安岩的所在地设立武平县,据说暗寓"南武安平"之意。但这大都带着附会的性质,缺乏相应的信史可证,因此有必要厘正南海族与闽西南地区的关系。
注:
① 叶国庆、辛土成:《西汉闽越族的居住地和社会结构试探》,《厦门大学学报》1963年第4期。
② 杨琮:《闽越文化》,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年7月版。
③ 《前汉书一下·高帝纪》,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
④ 高帝十一年五月诏曰:“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前时秦徙中县之民南方三郡,使与百粤杂处,会天下诛暴秦,南海尉它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中县人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今立它为南粤王,使陆贾即授玺绶,它稽首称臣。”
⑤ 《史记113·南越尉佗传》,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
⑥ 据《前汉书44·淮南王传》:“长病,陛下心忧。使使者赐枣脯,长不肯拜见使者”事,在“南海民在庐江界中者反”之前。
⑦ 汉封衡山王有刘勃、刘赐,《前汉书44·衡山王传》云:文帝十六年:“上怜淮南,立厉王三子王淮南故地三分之……阳周侯勃为衡山王。……孝景四年……庐江王以边越,数使使相交,徙为衡山王,王江北。”衡山王封地当在今长江以北、安徽合肥以南地区。
⑧ 《史记8·高祖纪》。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
⑨ 10《前汉书一下·高帝纪》,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11《辞海》缩印本1989年版,第153页。12《舆地纪胜》卷二十《徽州》,中华书局1992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