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前辈们多辛苦呀,对几百年前的事能了解得如此透彻,令人佩服
八寨补考
中央民族大学 蓝多民
《中国历史大事年表》中载:公元1580年,(明万八年)广西十寨民变。上林县三里镇有块摩崖石刻:“毅然画策请师,蹂平十寨。”这十个寨为:“曰思吉、曰周安、曰古卯、曰古蓬、曰古钵、曰都者、曰罗墨、曰剥丁八寨。后又益以龙哈、布哈(咳)两寨,称为十寨。”这是见于史端的十寨称谓。
《上林县志》中已确认前八寨的地理位置在老上林北六区,即今忻城县境红水河西南岸,而后两寨“龙哈今在迁江县境,与布咳一地当在迁江。”这是明显错载了。
忻城县土司博物馆原馆长蓝承恩,在1987年曾于《广西民族研究》第三期发表了。《八寨新考》的文章,对八寨古今的境地和上林县志所确认的境界一致。而《八寨新考》初认龙哈和布咳这两个寨,在八寨南面上林北部,并绘制了草图,但缺少佐证。两年之后即1989年新《上林县志》出版,仍不加考究,还是将龙哈和布咳两寨说成旧迁江县境内,这是抄袭《迁江县志》以误传误。如今蓝承恩已作古,笔者只好鼓起勇气,沿着他画定的境地作实地考察,并对有关史料及《上林县志》所转载的八寨材料,进行了剪裁,认定龙哈寨就是现在上林县北部的桥贤和木山贤案两乡三地;布咳为塘红万福和中可两乡三地(见草图)。
现在上林县的三里镇,明初称为古城里,桥贤、贤案和木山一带称顺业里,塘红和中可万福三地谓抚安里,三个里的治所在古城里,故称三里,沿用至今。就此,笔者对十寨中的龙哈和布咳这两个寨,作其历史地理的表述。
一、 十寨的历史渊源
中国唐代以前的封建王朝,对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用高压政策,但收效甚微。到长期唐太宗李世民改用“以夷治夷”的策略,在广西设置羁靡州,起用土著民族的长老或酋长当政。到了宋、元两朝相继改为土司制,仍委任土著民族头人当土官,世袭职位。这些土官就成为地地道道的土皇帝,他们的欲望不断膨胀,大肆兼并土地,使很多人沦为农奴和奴隶。土官们又把这些田地变成各种名目繁多的田园称呼,如马脚田、鼓手田、罗伞田、梳头田、奶妈田等多达十几种乃至几十种。一旦沦为农奴或奴隶者,不仅失去人身自由,连种田都是无偿的。种马脚田的人要为老爷出行抬轿子;种梳头田就为土官一家梳理头发;种奶妈田为主子喂养婴儿,稍有不是就被处死或活埋。广西各地,尤其是十寨的农奴和奴隶,忍受不了这种残忍的、闻所未闻的压迫和剥削手段,就起来暴动和起义。他们赶走或打倒土官,其目的是夺回已失去的田地,争取做人的权利。然而历代皇帝站在朝廷命官一边,穷兵黩武进行血腥镇压。镇压一次比一次残酷,起义规模也是一次比一次浩大,所占的地盘一次比一次广。“其地东连接柳州三都皂领,北四诸峒。西连东兰等州及彝江诸峒。南连思恩及宾州上林铜盘渌毛诸峒。北连庆远忻城东欧八仙诸峒。周环五百里。”据史载,十寨起义军常光顾南宁和柳州,取官方库银犹如囊中取物。不仅驰骋于左右江、邕江、柳江、红水河流域的广大地区,还到达广东的定州(今罗定县),震撼了明王朝。所以朝廷一方面对行政建置进行改革,推行改土归流,废除土官的世袭制,缓解矛盾;另一方面派朝廷重臣要将,调集广西周边各省兵力,对十寨进行围剿。
见于史书的是从元朝延佑元年(1314年)到清乾隆年间,共四百多年,朝廷一直对十寨用兵,最大规模有三次。第一次是明成化初年(1466----1470年)先是参将马义,兵败后由朝廷右都御使,两广提督军务韩雍调贵州湖南兵力围攻;第二次是明嘉靖七年(1582年),由哲学家、教育家、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挂帅,集广西兵力进剿;第三次是万历七年底(1579年),由两广总督刘尧诲和广西巡抚张任两广兵力,分五路对十寨戡乱。战争是十分残酷的,这是三次大屠杀。进第三次“起义军及家属被屠杀和俘虏共达15000人,”古卯村只留下残墙断壁,古蓬几乎被毁。
每次戡乱的总部都设在三里(古城里),它的前沿阵地就是龙哈和布咳。在前两次的战争他们都先安抚这两个地方,从十寨中分化出去,就起个汉地名称,叫顺业里和抚安里。到第三次,官军是兵多将广,就不再安抚了,把这两个里改叫龙哈布咳的老壮名,因此史称“十寨民变”。
二、龙哈、布咳的历史地理
接连三个朝代,对十寨长达四百多年的武力镇压收效不大。清朝的乾隆皇帝就比较聪明,他建孔庙,推行封建思想的孔孟之道,十寨人才相对安定,除八寨沿用旧名称外,龙哈、布咳因管片太大,地名也多有变化,就各自取名,原名称就被人遗忘,被历史贴上封条。清朝中期以后,两个寨的旧名称成了扑朔迷离,但历史终究还是留下蛛丝马迹。
由于长期战乱,龙哈和布咳曾多次易名。而明代万历以前,每次镇压伊始都先争取龙哈、布咳两寨酋长,孤立八寨。不同历史时期的用兵需求,八寨有不同归属,曾称广西八寨,柳州八寨,迁江八寨,思恩八寨和上林八寨。从明永乐二年(1404年),南丹卫由南丹移置上林县。这证实了从明永乐年间,八寨有上林县管辖,后两寨也在其中。
在看军事将领,行政机构,文人墨客和地方志对龙哈布咳的定位。
其一,1528年王守仁偷袭石门天险成功后,给嘉靖皇帝写《八寨断藤峡捷音疏》中除陈述他如何割下近千人首级外,还写这样一段话,“本院议于八寨之中,据其要害,移设卫所,以控制诸蛮,复于三里设县,以矢相引带,亲临相视思恩府基……”因之,在十寨人心里,这位教育家成为一个屠夫的世家。当时他所带的兵包括他在内,喝了十寨人下毒的水,多半“饮者皆成疫痢……而我兵又多疫痢死亡,乃遂班师而出。”可见王守仁未取得胜利,而和士兵一起中毒而撤退的,又怕皇上问罪,写完奏疏就上西天了。他一死“复三里设县”的计策落空了。但已经证实,历史上的三里镇曾经被土司建县,统治过十寨,所以王守仁为了更好管理这地方,将要恢复这个土司县。
其二,从广西巡抚的治理方案的实施,他的方案是在古城三里复建县派流官。在《广西通志》中载,王守仁要在三里建凤化县统一管理十寨,然而他的继任者张任,又搞另一套。他先把“里”改成“寨”便于管理,所以写《十寨善后疏》让皇上认可。其文道出:“八寨地方,周围五百余里,久为盗贼之区,而三里原系上林顺业里、抚安里、古城里与之切邻,现年民居田里屡被东占,遂将循(顺)业里改名曰龙哈寨,止存哨守官军所居之黄村一村,而抚安里则尽设于贼,改名曰布咳寨,以此增而为十寨……”,这就一目了然,这三个里是切邻,地里相接。张仁手下有一名战将,叫骠骑将军荆楚李应祥,他在三里镇留下一块摩崖石刻,其中写道:“时缴汉兵八万余,分大哨有四,予统其一,今三里也。鼓旅先驱古卯、龙哈,二首巢不崇朝,蹂而磔焉。”这就交待了从三里去龙哈和古卯是近道。
刚过几年,张任这位巡抚大人又出一招,实施分而治之之术,“而以思吉、周安、落洪、古卯、龙哈立一州,属那马旸,皆为土知州。”这是明隆庆四年(1570年)分州管辖。当时是以东西地缘划分的,东面五寨最北为思吉,最南为龙哈(今桥贤贤案和木山)。由向武州(今天等县)土司官黄九畴(调来镇压十寨)管辖,其地界东侧为迁江县;而西面五寨最北为罗墨寨(今红渡镇)。最南端为布咳寨(今塘红、万福、中可三地),由那马(今马山县)土司官黄旸管辖,如果说布咳寨在迁江合山一带(见草图),岂不是黄旸从那马县跑到迁江去管一块飞地,我国地理历史未有过。
明万历八年(1580年)朝廷督臣刘尧诲和抚大臣张任,蹂平十寨后又作管辖区的调整:“设三镇。周安、古卯为一镇;恩吉、古钵、罗墨为一镇;古蓬、都者、剥丁为一镇(见草图)。以土官目韦应鳌、韦显能、黃冯各授土巡检职衔,部兵千人,世守其地,复以思恩参将管辖之。建参将署于三里,龙哈、布咳各筑左右堡,募兵各五十名,迁南丹卫及八所土官与参将同城而居。”由此可见三里和龙哈、布咳还是在建立一个行政机构。三里也成为参将署统领八寨三镇的所在地。
其三,明末旅行家徐霞客,从三里镇到周安的途中写下日记:“昔时脊北那历,玄岸二村,北并蓝涧俱顺业里属,今已沦为贼窟。”北抵周安,极于罗木渡(今红渡镇)。其中有那历、玄岸、蓝涧、荞蓝诸村,南北十余里,昔乃顺业里及周安之属,今为八寨交通,而三里之后门不通矣。”这不能说徐老先生从古城三里东去迁江,再杀回马枪,又以桥蓝(桥贤)往北走吧!他明白地记下了桥蓝(桥贤)、玄岸(贤案)是顺业里。由于起义军常在顺业里活动,徐先生怕不安全,便请戍守杨渡的官军一头目杨耀光(福建漳州人),带兵护送他从三里出发,经桥贤、贤案、那历到财安。老人到罗墨寨过红水河后,杨耀先才原路返回杨渡。
其四,《千军镇》与龙哈布咳。镇压十寨起义军的官兵司令部多在二里镇,因此,前来镇压十寨起义军的钦差整饬兵务副使郑登高,于明嘉庆二十二年(1543年),在三里镇船山石壁上大书《千军镇》三个字,至今仍醒目,在郑登高刻写千军镇之前几十年乃至一百年,前去镇压八寨起义的官兵将领已在周安白虎山石上写一首歪诗:“钧旨于斯八寨游,无村夜泊此岩头。凶山有约如回顾,恶水无情向北流。此地传闻生贼种。累朝杀戮使人悉,从今设置千军镇,歼灭瑶蛮永绝休。”此翁不敢留下姓氏和日期,恐怕遗臭万年而为之。他恨山恨水恨人,对八寨恨之入骨。当朝对待少数民族的态度可见一斑。但他却留下历史见证。它与古城三里的千军镇遥遥相对,也说明龙哈咳是司令部的前沿阵地,多为安抚地区,所以有一段很长的历史,布咳称西抚,龙哈号东抚,至今木山一带仍称谓东抚呢!它是当年官军进攻八寨 的缓冲地区。
其五,清代嘉庆年间编撰的《广西通志》卷一百二十二关隘一目中写“上林县……三里营县东北六十里,为巡业、抚安、古城等里也,自寨猺占据改龙合,明万三年抚臣郭应改聘设思恩参将驻守于此,因筑三里城,又筑龙哈布哈二堡。”又于卷二百七十八诸蛮一目中写“上林东北乡顺里多瑶,习俗林略似宾州”。尽管古籍中反“咳”写成“哈”把“顺”写成“巡”,但所指是三个里的名称,应是当时官员受壮语近音翻译所为,但无伤史证。其六,追踪古名。古地名是历史见证。如今的塘红、桥贤、木山一带,有些村落和山川,仍留下一些旧称呼,木山地区的村野仍呼“龙哈”。其周围有两座山,一称官印山,一称笔架山,这是龙哈寨留下的原名。尽管一些地名不在原位,甚至只留下一片瓦砾,但龙哈寨的治所转至黄村称龙哈堡,如今叫板堡(甫),这是历史变迁造成的。徐霞客因只走一线,所以把八寨记错了三个。一百年前这个将领来说是这个寨名,一百年后另一些官员又说成那个寨名。张任把十寨分成两州,其中多出个“落红”(如今此村仍此称呼),而西面少了个“剥丁”寨。但不关紧要,因为方位是对的。明代桥贤和木山曾称东抚,塘红、万福和中右为西抚,这也说明这两地的人民曾造反过,官方来安抚而得名,如今木山一带仍呼东抚,而塘红在清朝乾隆年间,建孔庙西林寺而把“抚”字扔历史垃圾堆。尽管布咳寨变成了今日的塘红乡,但历史轨迹还存。
塘红是因一池红水的鱼塘而得名,由于清初年建孔庙,人们多为不知孔圣人为何物,仅把他当神来求神之人逐年增多,加上交通要道,就形成商品交换地,便称塘红圩。塘红之前叫西抚和布咳寨。“布咳”之名在上林县志解读头一个字:“布读幕,上林土字(mbog),涌泉也。”其实这两个字都是方块壮字。“咳”读“赫”,在史料中也把“咳”写成“哈”,但壮语都读haug音,水干之意。“布咳”就是已经“干了的泉”,顾名思义,没有泉水饮用的村落,叫“布咳村”(mbanjmboghaug),恰如其分。至今塘红圩也没有一口可引用的泉水。塘红圩形成前,也因曾称抚安里、左堡或布咳堡,住户是在圩的南北两头,如今塘红圩的北头仍称“头堡”,南头那条下坡路称“俭里”。当年的住户都要到几里外去挑水喝。孔庙建后,住户增多,形成集市,饮用水成大问题,不得不从西山的山麓里挖一条五六里长的水渠。把山泉引到孔庙前的蓄水池里。一直到1986年,建成自来水厂,那条渠才“光荣退休”。所以塘红的前身称“布咳村”当时准确的。(后来蓝多民教授再经过考证,认为“塘红”应该是源于壮话“当洪”即“大蛇”之意,“布咳”即壮话“布迈”即“寡妇人”之意。原广西壮族自治区副主席、广西著名壮学专家也是这个观点。———八寨后裔注。)
明王朝长期用兵十寨,因官军司令部于古城三里,它必然在前沿阵地设军事要寨,因而把顺业里改成右堡,将抚安里(塘红)改成左堡。左堡的首府是在布咳村,八寨起义军的前沿阵地在石门天险,离布咳村十里远。所以冠军就吞并在布咳村,以其对峙。因而塘红圩周围至今留下军事驻军的名称,如上进(镇)庄、上营庄、下营庄、宿马庄、上屯状。上进原名上镇,官军兵营指挥部所在地,与古蓬的镇内、周安的旧镇如出一辙,是明军兵营指挥部所在地。骑兵和运粮的军马,到了布咳村就过不了石门天险,只好建宿马营。上进庄有块几亩地的良田至今仍叫“那镇”,这是驻军屯田的地方。村前有条下坡路,至今也仍叫“下堡”。
塘红圩周围至今留下如此多的古军营名称,在上林县也是不多见的。这不仅是古代的布咳寨成军事要地,近代也如此。太平天国石达开从宜州到上林大丰镇也路过塘红;广西第七军军长杨腾辉也曾率军在塘红驻营;国民党中将覃异之拥中央军路过塘红;1944年,日本鬼子攻占塘红后筑碉堡驻军数月;1948年以后,游击队和国民党保安队,多次争夺塘红圩,可见,古往今来,塘红圩为军事要寨和军事要道。
除以上六条见证外,在语言上说,十寨统一说蛮话,壮话“讲蛮”,同一种声调和音调。十寨以外就不同语言,被称为上林北六区方言,是十寨的统一方言。
三、龙哈和布咳在迁江是误解
旧迁江县志的编者颜嗣徽,他把龙哈和布咳写成是迁江县的两个寨,是有两个因素驱使其所为。一是迁江八所土官曾管辖过八寨,号迁江八寨;二是迁江县西北角,靠近八寨有个村落叫“弄河”(见草图)。颜翁将“弄河”村当成“弄哈”。
于壮语之意,“河与哈”都是方块壮字,均为实物名称,但相差甚远。河(hoz)为动物之颈项,俗称脖子。哈(haz)为茅草,两者有不同的概念。弄与龙,壮语一音一意(rungh),是两山当中夹长之地的称谓,词典中的“弄”。然而他把“弄河”当成“龙哈”了。这是受近音的戏弄,不会讲壮话之故。其一已错了,其二便指鹿为马,说合山一带为布咳寨。如今上林县木山乡有个村野仍被当地人称其“龙哈”之地,而且以桂林官话呼之。无可非议,它就是史料中记载的龙哈寨留下的地名。
二是颜翁对龙哈和布咳的历史错觉。在明洪武25年(公元1392年),朱元璋批准设置迁江屯田千户所,史称八所,土官韦镛,朝廷令其去扑灭八寨起义之烽火,但他却屡战屡败,到无法控制的局面,只好把八寨交给思恩知府(现在的武鸣一带)管辖。过一百年后广西布政使林富给嘉靖皇帝地奏疏中也说:“八寨原西迁江八所土管所辖。”以上说明两点,一是嘉靖以前就不让八所管八寨了;二十八所管八寨时,龙哈和布咳两地被官方冠以顺业里和抚安里之名。
嘉靖年间,龙哈和布咳两大寨人民在不吃“安抚”这碗饭,假如八寨起义军,是革命声势更浩大。于是两广总督刘尧诲不得不调集十几万兵力,在万历八年(1580年)大举进攻十寨起义军。为了不让起义军死灰复燃,刘奏报朝廷同意,把原十寨分两州,后又改为三镇和两个直辖堡。这还不放心,再把南丹卫和迁江八所土官,调到三里同城而居。从军事调动也可看出,龙哈和布咳不在迁江县,而是上林县古城里的前沿阵地。如果两个寨在迁江县境内,迁江八所土官也不会被调到三里来镇守了。在没有军事常识的指挥官,也不会如此布阵和调动兵力。
以上是笔者所剪贴的史料和实地考察后得到的结论——明代的龙哈和布咳两寨,史上林县境内而非旧迁江县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