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陀大典
——梁越
不起眼的嶙峋山峰
暮春还未入夏，右江河谷阳光的炽烈已令人感到眩目，常常一轮白光闪在半空，大地如烘似烤。但这条河这个河谷却空前肥沃并呈一片赤红，酸性壤质与丰厚的沉积有机质使百物疯长。河谷的四周自是盆地形的山脉坡岭，在盆地的中心，在距右江河边不远的地方，本不可能有什么起眼的山峰，但到了近前才突兀一惊：敢壮山桀然耸立，到了山下更是形成天然的朝拜大道——珠江流域的人文始祖布洛陀的祭祀地巍然于此。
数年前，没有人能预料到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南国山峰竟会迸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仿佛一夜之名扬四海。其实，传统和风俗一直存在，在久远的年代，敢壮山一直是本地土民们膜拜和聚合的圣地。只不过，在官方正式确认“布洛陀文化”为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前，这种祭祀习俗一直是被戴上“封建迷信”的大帽子打压的民间信仰。官方态度态度的改变无异表明这种信仰的无错，于是凝结在千万人心中的信仰力量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以至于在一年一度的布洛陀祭祀大典上，人数剧增，仅仅几天时间，竟达30万余人。可以想像，在一座不起眼的山峰前，30多万人挤在荒野中虔诚敬香的震撼场面。
人如潮涌……尘土、热气、汗滴，裹着泥腿、土布、破烂的草帽的各种白光影像晃动其间。令人惊异的是，再多、再挤的人们到了近前，无论如何趋步，人人都神情严肃，愈靠近祖公布洛陀的像前，越发噤声，以至于尽管有无数的人疯涌而上，也不觉得拥挤，如果不是到了山顶布洛陀祖公庙前往山下看，趋拜者决不会惊得瞠目结舌：数以十万计的人流形成的一条稠密的洪峰，远看不到边，近则汹涌澎湃。这才不敢过久驻足，在祖公牌位前恭恭敬敬上了香，迅速从另一条下山的路狂走而下。
走到祖公布洛陀塑像和敢壮山前，任你何人，富者贫者、贵者贱者、美者丑者，各色人等，都会觉得尘世间的一切仿佛重新洗了一次牌，人人均有向祖公布洛陀敬香默祷，一吐胸中块磊的权利。略些不同的，只不过富者扛香猪醇酒趋拜，而最穷的草根土民，哪怕手中只捧着三根香，他也要挤着、攀着上山，任热流浃背，任汗臭熏天，仍自上前，上前，再上前，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只要把这三根香插到祖公牌位跟前，我这一年心中就踏实了，就安然了，否则日夜不得安宁。
祭祀祖公布洛陀本有春、秋两祭，最隆重是春祭。日子集中在每年农历的三月初七、初八、初九这三天。正当暮春时节，夏气至而未至之际，敢壮山前荒天野地，白天万人攒动，夜晚人声如潮，壮人的俚语俚词歌声通宵达旦。三天过后，很快，敢壮山又恢复了平时阗无人迹的景象，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除了田间地头偶尔传来的牛哞和铁犁头划地的响声，就只有高空掠过的鸟声了。敢壮山，依然笼罩在神秘和宁静之中，风骨嶙峋，于古朴苍拙间藏大气势，于平凡简单处蕴圣者庄严。
一年一度的数十万柱香火敬祖公，都是因为有了这个不起眼的山峰。
十余县的草根土民，如蝼蚁般地泥脚褴褛趋拜，都是因为有了这个不起眼的山峰。
而沿着珠江上源的河水一路奔腾而下，一个蔚为壮观的人文始祖的身影，背靠中国西南的崇山峻岭，面向无垠的蔚蓝色大海，散落着永不磨灭的传说。
村名中的密码
一切都沉静了，祖公再次睡去。山周边的村落仍在时光的脚步中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地迎来日落晨昏。右江河千年静默，万古不语，时间似水一般流逝，长而又长，生生不竭。每年无论那几天的场面如何震撼，过了那几天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仍旧白日如炽，红土皲裂，百物疯长，虫鸟乱飞。那几天的那几十万人如同从泥土里钻出来似的，这辰光就似钻入土里无影无踪了！
只有从世居于此的人群中去寻觅密码，草根们坚守的信仰必须从草根泥土中觅寻源头。最靠近敢壮山的那个村名叫那贯。“那”是壮语中水田的意思，“贯”是戽水之意。壮人百姓种水田不能缺水，据当地村老讲述，是祖公布洛陀目睹子民艰辛，拔剑插出山泉，滋养百姓，故有那贯村名。此外，还有那牟村、那骂村、那宁村、那笔村、那哒村、那厚村、那花村等等，依汉意，即猪村、马村、狗村、鸭村、背带村、稻谷村、棉花村，隐喻祖公布洛陀造各种物事于此，这些几乎与敢壮山上的石头同样古老的村落如众星环绕，簇拥着敢壮圣山。
且看那笔村（鸭村）祭祀布洛陀的祭词：
从前，造鸭造在那笔村，祖公造开头，祖母造在前，今天来祭拜祖公，今天，拿鸭来敬祖公，子孙真心，敬献给祖公，有心给祖公吃。这里，酒茶敬献给祖公，礼品薄，祖公莫怪，给祖公领去吃。
祖公祖母来吃。今天那笔村敬祖公，祖公造只鸭在这里，只鸭生蛋只鸡来孵，都是祖公来造先。
其他各村祭词类同。不同的无非是献给祖公布洛陀的物事各异，鸡村献鸡、狗村献狗，各村因出产所献不一。但祭词的朴素，及祭者的虔诚，让你觉得什么才叫做来自泥土和草根的敬意，这才是深深植根于大地的敬意。祖公布洛陀在这些草根们，在这些泥脚们的心中，高于天，深于海，大于一切。
河流的故事
珠江旧称粤江，即越人之江。为中国第三大河流，按水量而言，是中国第二大河流。这条水系上溯云贵高原，下奔两粤之地，直至香港、澳门，其支流散布湘、赣，均为先秦时楚越之地。百越子民是这条流域中最土著最古老的居民，数千年演变，语言风俗承袭至今未变的为壮侗语诸民族，这些兄弟姊妹均为越人后裔，语言相近、风俗相类，互称“贝侬”（壮侗语：兄弟、亲人之意），其中壮族人口最为众多，蔚为中国第二大族。
有河流的滋养就有人类的繁衍，就有族群的创生，维系族群文化记忆的就有人文始祖的身影，布洛陀就这样长存在壮族、布依族等壮侗语民族的记忆之中。
布洛陀之于珠江，与炎帝之于长江、黄帝之于黄河一样，甚至其崇高的神性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布洛陀集创世、创造、伦理规范、道德智慧于一体。它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壮族民间麽教中，它是管理大地的最高神，与上界天，下界水平分宇宙。
西江是珠江的主干，长2200公里，发源于云南沾益县城北50公里的马雄山东麓。从马雄山顶下至半山腰，上下两个洞口流水潺潺，一路东南奔去，汇入了更多的支流，渐成浩大之势。祖公布洛陀的身影飘忽流传在云贵、两粤大地，飘向东南亚。壮侗语子民们手持手斧、大石铲，击虎逐豹，无数代子孙筚路褴缕，将原先瘴气弥漫、蛇虫虎豹遍地的流域改造成遍种稻谷的人间福地。这些子民们稻作为本，居住干栏，奉铜鼓为共同圣物。沿着河流，向着大海方向，向着南边的崇山峻岭不断迁徙、开拓，构筑了亚洲东部这片炎热之地的“那”文化圈。
“那”在壮傣语，也即壮侗语中为水田之意。在珠江流域，广泛分布着“那”的地名，在越南北部、老挝、泰国、缅甸和印度的阿萨姆邦等，也遍布“那”的地名。古泰国甚至还曾经有一个“栏那”王国。这片地域由于气候的缘故，雨热交织，土著居民们也多是面色黧黑，耐力极强，所处的又是百物繁茂的肥沃土地，不需向他处掠夺，只要勤于劳作就能消除饥馁。因而，这一族群温和内向，情感隐于内心，堪称是地球上最善良、情感最丰富，思维最诗性，内心最隐秘的族群。这些子民们大度宽容、富有同情心，不具攻击性，受人一滴，恨不得还人一湖。这些特性，均拜这条大河所赐。而大河奔涌而下，汇聚流域中千万土著们的共同创造，一个文化英雄的形象月积日累，千百年来逐渐清晰，它就是这一族群尊奉的共同祖先：人文始祖布洛陀。河流的故事与布洛陀祖公身影一样渊远流长，一样生生不息，一样奔向大海，它是一个族群永存不灭的象征，是一个族群的魂魄。
三天三夜的歌者
不到田阳，不知壮风壮俗之殊胜。尤其在田阳一年一度祭祀布洛陀期间，此地几乎回到了诗经所描绘的那古朴、安祥的年代。山野之间，素衣鹄面的歌者比比皆是。四里八乡，甚至右江河谷十余县的农人，携单衣草席，相约来到敢壮山。他们来到这里，除了要给圣祖公布洛陀上一柱香之外，还有一年间最重要的，被他们视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事——以歌会友，大唱三天三夜！
歌调有多种，流传久远，但词却从内心自然流出，现编现唱，信手捻来，真情毕露，一年之中的酸甜苦辣对老友倾吐，对新旧情人倾吐，对圣祖公倾吐。最感人的莫过于年轻时曾倾心相恋却没成夫妻，但誓言年年相约敢壮山，坚持数十年的歌者。他们坚守一生的约定，此生虽不成夫妻，不曾牵手，各自都有自己的爱人，但彼此却是一辈子的挚友，年年要相逢敢壮山，互吐衷肠，即使垂垂老矣，只要能走得动，也一定要信守一年见一面一起唱歌的诺言。直到有一方突然有一年没有来到，另一方从旁人那里得知，对方已老病不起，或已离世，这一方才独自佝偻着腰身将这一诺言从此化为缕缕香火。
还有一类歌者，却是村落中的宗教人士——布麽，在草根土民中，他们身份高贵，神情庄严，年复一年要向祖公布洛陀和祖母姆六甲唱出心中的虔诚。
朝拜上香仪式结束后，布麽就会率众徒在布洛陀圣殿的平台，按一定规则摆放120花灯，跃起跳莲花舞。舞者每人手持一件乐器或道器：锣、鼓、木鱼、竹板、扇子等等，边跳边唱——
从前我们是壮人，从前住山谷岩洞，
不知天黑和地暗，不知山坡高和低，
山中树林挡风雨，世世代代住山林。
突然一声雷炸响，雷电烧山火旺旺，
火攻壮人居住地，逃出山林来躲身，
只见田垌宽又大，站在垌头不见尾，
我们壮人住这方，从前没有房屋住，
做工累了睡路边，天黑又进山里睡，
肚饿吃野果树叶，打得野兽做晚餐。
那时老人嘴是宝，那时没有犁和耙，
就要石片去挖地，就要石条去耕田，
锄好田地找谷种，那时谷种找不见，
见鼠咬谷种吱吱，见鸟吃谷种喳喳，
人们用铁夹去装，人们用网罩去罩。
四月要谷种去撒，五月拔秧去插田，
六月去田垌耘田，七月又去整田埂，
八月禾苗始扬花，九月禾稻就灌浆，
那时谷黄像鸭肝，十月才割稻归仓，
收完谷稻才自在，粒谷此时才造成，
黄牛水牛也会养，只鸡只鸭也成群，
叫猪狗也懂回来，会造用火来烧水，
会造用火来煮饭，那时众人才熟食，
小孩熟食又长高，老人熟食没病终，
姑娘熟食脸粉火，男人熟食脸红光。
世前也有人好汉，会做耙齿十二牙，
会做犁头嘴尖尖，又会用火烧泥坯，
造成好多缸和瓮，又造许多碗和碟，
世前样样都会造，古时样样都造齐，
世前壮人唱到这，不懂就问布洛陀，
不懂就问姆六甲，她开嘴讲你知道。
跳完花灯舞，布麽让各村的长老各抱一灯回家，放到自家神龛上供奉，一直要亮到第二年，意为祖公布洛陀的神光照亮千家万户。
大典与盛宴
稻衣布鞋，草帽竹枪，每个土民尽管刚从田野的泥土中一下子钻出来，但祭祀过程中人人虔诚肃穆，整个万众专注的场面却堪称大典。主祭者或是当地长老，或是退休官员，上头柱香者往往是从外地请来的本民族名人，或当地德高望重者，能参与大典者莫不欢欣雀跃。
第一个程序，击鼓放炮唤醒布洛陀祖公与天、地、水界诸神。
面对山野里数万双齐唰唰的眼睛，主祭者气定神凝，昂首挺胸，朗声用田阳壮语宣布：“击鼓——”
草衣赤足的鼓手猛地连敲三声铜鼓：“咚”，“咚”，“咚”——响彻山野。
主祭者朗声：“击第一次鼓，惊动到雷神，地神，水神，三界三王——”
话刚落音，众鼓手又敲了三声铜鼓：“咚”，“咚”，“咚”——
主祭者朗声：“击第二次鼓，惊动到天上，地下，水里，四面八方——”
话刚落音，铜鼓手又敲了三声铜鼓：“咚”，“咚”，“咚”——
主祭者庄严宣布：“击第三次鼓，惊动到壮家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成群结队朝拜布洛陀，朝拜姆六甲——
鸣号，升旗——”
10名号手吹起牛角，在激越的号声中，祖公旗升了起来。
主祭者大声：“鸣炮12响——”
12个身着草衣笠帽的老者用手中的燃香按顺序点着了礼炮。炮声炸响，震动山野，喻示着珠江流域百越子民的蛙、水牛、鹅、鹭鸟、虎、图额（鳄鱼）、马鹿、大象、羊、金鸡、猴、狗等12个部落或12个邦国的所有老少男女子民都肃颜以待——
主祭者接着宣布上头香的尊贵长者，等长者们上完头香后。主祭者这才弹衣展卷，朗声宣读祭文——
威威吾祖，功德何隆。开天辟地，创造万物，安排秩序，排难解忧。逐雷于天，驱虎于林，降额于水，三界三
王，吾主大地，繁衍人类。历代子孙，英豪辈出……
祭文读毕，万众欢腾，山鸣谷应。各地壮人代表，及本地各村首寨老依次向祖公布洛陀像前敬献出产、虔诚上香。鼓号、唢呐声不绝，朝拜、献物、敬香之后，人们往往还舍不得离开，有的竟手舞之，足蹈之，尽情表现一年之中对祖公布洛陀庇佑而丰调雨顺，百事和睦的感恩和崇敬之情。
这一天，不仅是敢壮山沸腾了，山歌彻夜回荡山野，整个田阳县、整个桂西一带城乡也都家家宰杀鸡鸭，祭祖公、祭祖先，欢宴之中，人人似痴如狂，共同在心中默颂对祖公布洛陀和祖母姆六甲的虔诚感恩——
造天造在布洛陀，造地造在姆六甲，
造人都是布洛陀，造火造水姆六甲，
造黄牛水牛是布洛陀，造猪造马姆六甲，
造鸭造鸡布洛陀，造谷造种姆六甲，
造河造海布洛陀，造塘造田姆六甲，
造干栏造菜园布洛陀，造网造罾姆六甲，
样样都是祖公造在先，样样都是姆六甲来造。
这些我讲也讲不完，讲不到先问布洛陀，
讲不到去问姆六甲，布洛陀姆六甲会讲齐全……
大典唤醒创世祖公、各家祖先与山川神灵，与万千草根土民们一道欢歌盛宴，人神共庆，融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共同感恩祖公布洛陀的艰辛创世。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9-18 18:58:16编辑过]
发表于 2011-9-18 18: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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